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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将军镇-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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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纳心香, 

  敬心拜请, 

  道有心合, 

  心教香传。 

  …… 

  “专员”夫人的出现,引起了一阵轻轻的波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法师依旧吟唱,只是声音里有了显然的不快。围观众人的沉默,也明显压抑了不满。 

  在各级干部簇拥下的“专员”夫人对此毫无知觉,她屏心静气地注视着那些面目狰狞、色彩斑斓的傩神的张牙舞爪的表演。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跟着人潮的涌动,追着去看傩班挨门逐户的搜神驱鬼,一直折腾到半夜精疲力竭,在县里干部再三劝说下又连夜回县城去歇息。李八碗肯定是通宵不得安宁。县城那边的开发区已经有很像样的宾馆。“专员”夫人临上车前,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老铣声、炮仗声和吆喝声,流连不已,下决心说第二天一定要来。她还有公事要办:殷道严还要陪她去考查已经停产几个月的药厂。 

  第二天,“专员”夫人的车队在李八碗进口的路上,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李八碗的村民森严壁垒,众志成城,一个个面带萧杀之气。他们要向“专员”夫人索赔:昨天后半夜,“专员”夫人走后不久,李八碗新建的傩神庙忽然一把冲天火起,顷刻之间化为废墟。 

  当时,除了守庙的瞎拐,还有几个在地上摸索着寻找未燃着的爆竹的伢子,其他的人都跟傩班到各家各户搜神去了。起火的那一刻,庙里出奇的静谧,静得有些让人背脊发毛。瞎拐以为是因为刚才太闹热造成的反差,正纳闷着,就见关帝前的神案底下忽然窜起一股火苗,紧接着轰然一声,整个庙殿就像汽油桶被点着一样烧起来。瞎拐甚至说,他模模糊糊中似乎看见关帝骑着赤兔马怒气冲冲地离去。 

  头人们聚在一起,很快就得出结论:犯煞的只能是“专员”夫人。是这女人冲了李八碗多年难逢的盛事。 

  据人们的回忆,李八碗开光的那个夜晚,小镇上极少的几个没有去凑闹热的人中有一个是憨包六子。事先有人邀他,他冷冷说:“我不去,一堆碎砖烂瓦,有什么看头。”说得人莫名其妙,事后才晓得,他对那场大火早有遥感和预测。 

  憨包六子至少是通了法眼的异人。 
 


 
                                 将军镇                   第二十三章 老杨 
 





  老杨是一个老病号,五脏六腑差不多就没有一处清爽的地方。最严重的是胃溃疡和哮喘。一到冬天,人整个就蜷缩在一只大棉花桶(他那身棉袄又大又厚,就像个圆桶)里,只露出一张蜡黄干枯的、满是老年斑的脸。离规定年限还差两年多,他就打了退休报告。县里的组织部门考虑到他在“土改”这一帮干部中资格是最老的,建议他退到二线,到县人大或政协安排工作。他坚决推辞了:既有职务就该做事;他一年有半年在住院,担了空名会影响工作的。县里也就同意。他办完退休手续之后,殷道严又上门来,请他去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当顾问:说来有几十年的交情,又是老庚,去养养病也是好的。老杨很厉害地喘着气,说:“老殷,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这个人,你也是晓得的。”殷道严睁圆了眼,说:“就是晓得,我才请你。你看镇上这班脚色,哪个不往李八碗伸手。你到现在,连饭也没有去吃一顿。你是看我不起!”老杨说:“随你怎么想。”就低下头只顾了喘。 

  退下来的老杨竟喜欢上了旧体诗,常常去找艾老请教旧体诗的格律章法。后来又有几个退了休的教师参加进来,几个老人商商量量,就办起一个诗社。没有事就凑在一堆咬文嚼字。老杨小时读过几年私塾,古文底子还是有一点的,很快就摸着了门道。加上做了几十年干部,多少有些见识,不至于陷入冬烘先生式的迂腐。诗写出来,比其他几位“专家”倒常少了因律害意的束缚。艾老反复吟唱,常是赞不绝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艾老这话是由衷的,也得到诗社众人的认可。大家就向老杨建议,小丁现在在省城文坛算个人物,何不把诗寄给他,请他推荐到省上的报刊发表。老杨自然是不肯:这样鄙俗的四言八旬,自己拿来消遣也就罢了,拿到省上去现世? 

  不过,这建议倒使老杨想起了小丁。 

  小丁到省上去了很多年。开始几年,他常有信来,后来就渐渐稀少。但过年总还记得寄张贺卡之类。老杨晓得,他还是敬重自己的。时常在报上看到他出省开会、出国访问的消息,老杨心里很熨帖,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小丁在写了那个成名作之后,再没有看到什么有影响的作品出来。倘真是这么快就江郎才尽,实在有些可惜。想想,便连夜给小丁写了封信,说了许多为他高兴的鼓励的话,又很含蓄地暗示,他该常到乡镇走走;过了许多年,再回头看看先前熟悉的地方,感慨会深一些的。古人说的沧海桑田,大约就是这意思了。 

  小丁接到信的日子,正好同省城文化界的几个朋友议论,觉得在城里呆得有些腻了,想寻一处偏僻乡村找一点回归自然的感觉,叫作寻找“精神家园”。在城里做了这么多年日见破落的“精神贵族”,反倒觉得失了家园。传看了老杨的信,几个人雀跃起来,说:正好,去访一访大作家的故居。 






  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小镇现在真的被命名为“将军镇”了。虽然没有举行什么形式的命名庆典,但小镇人脸上都很有光。到镇外去,被问起是何方人氏,都高声大气的回答说是“将军镇人”。连李八碗人也是这样。似乎自己便是那镇上的将军,那镇子是因了自己的存在而改了名称的。推究起来,当然首先是那位已故将军给小镇留下的殊荣,恐怕也不能排除小丁的小说造成的影响。地因人名,人因文名,也是向来都有的事实。 

  几个同来的省城文化人都说,要按小丁的小说来追寻当年的小镇。 

  十几年之后业已名为将军镇的小镇,早已面目全非。镇上先前排列着古旧雕楼的老街早已拆了个精光,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质水泥和等外级瓷砖敷就的店铺门面。镇外的小河早已干涸,据说是因为李八碗办的企业抽多了地下水的缘故。那座被地委的冯部长题为飞虹卧波”的极粗蛮的水泥大桥也便因此显得虚张声势。没有河了,沿河两边却修了马路,让卖禽蛋鱼肉、蔬菜小吃、衣帽鞋袜、日用百货的各类摊贩拥塞得水泄不通。从河两边的马路往河道里倾注的各种污水把河道染出一缕缕散发出恶臭的青绿。窄窄的镇街仍像先前那样嘈杂,只是那嘈杂里有了许多现代化的声响。先前的猪圈,改装成了电子游戏机房。沿街隔几步就有一张台球桌。打台球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是蓬头垢面,拖鞋趿袜。台球桌子下面有行子在拉屎,有狗在吃屎。几个省级文化人就叹息:中国人吸收外国文化的胃口真是了不得,再高雅的内容都能用最鄙俗的方式消化掉。 

  小丁在街口看到了剃头佬。他显得有几分消沉。他的两只耳朵已经完全聋了,这给他对新闻的接受造成了致命的障碍。他现在唯一能够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的,只是关于那间剃头铺的新闻。那间剃头铺子已经由一个外省来的后生承包,改叫了美发厅,装修得花花绿绿,比先前黑漆麻答的样子是好看多了。只是不会剃头。剃头佬先前学徒,剃头的第一刀从哪里开刀,也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搬过脑袋就剃。而是根据不同人的身份,确定开刀的位置。规矩是“僧前,道后,宿半边”。俗人剃头,都是从“百会”左边剃起。给出家人剃头,第一刀必须开天门。倘给婴儿剃胎发,还要念“瑞起蔼门机,吾师诵福喜;婴孩今削发,宅舍现光华”之类的祝词。现如今哪有这些讲究。那个外省后生带了几个外地妹子来,那些妹子连推剪都不会用,只会用把长剪刀把发脚剪齐,再用牙刷大的毛刷给头发上油。这叫“美发”。“美容”的主要手脚就是按摩。按摩要上楼。“我们先前叫‘掐穴’,人家现在叫‘按摩’。天晓得他们在楼上摸什么。”剃头佬斜了眼睛鼻子,指指窗帘紧闭的“美容美发厅”二楼。他的目的是想让人嫌恶那地方,却反而惹起了好奇的蠢动,等于做了那个美容美发厅的义务宣传员。 

  老裁缝已经死了。说是给女儿气死的。女儿是独生女,没有考上高中,跟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同学到广东去打了几年工,赚了钱又学了时装剪裁的技术,回来就接了老子的手业。老裁缝原是为此高兴的,却没有想到女儿从城里搬了一大堆一身上下溜溜光的光屁股女人模特到镇上来,让她们站满了那间本来就很挤的门面,成了镇街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老裁缝当时就背了气,醒转来又浑身筛糠似的乱抖,却说不出话。就去推那些模特。推了几个,自己却没有了气力。就病倒了,再没有起来。但他女儿的时装店(先前叫裁缝铺)倒是兴旺起来。一年交的税,是镇上所有个体户里最多的。 

  小丁在黄帽子那里遭了冷遇。他主动上前打招呼,柜台里面的黄帽子却冷冷地说:“我不记得什么小丁老丁,我这里只有生客熟客。你要买什么?不买,就不要在店门口碍事。”满脸是莫名的嫉恨。小丁只好走开,听见他在身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一行人在镇街上转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一直奉陪着的老杨说,静穆的地方倒是有一个,就是小丁写过的癞痢山,先前那位将军流放的地方。那里的树都长起来了,成了林,不过如今那里有镇上的公墓区。不晓得各位有没有兴趣。 

  大家说:那有什么,爱和死本是永恒的主题。正要去感受死亡意识。 

  癞痢山倒是差强人意。公墓区占了半片山坡。另半片临河的山坡便是有歌舞厅、桑那浴的将军山庄。几个省级文化人说:这倒有意思,生的活跃同死的沉默统一在一座山上,正是人生的两个极至。因为癞痢山其实只是一个大土坡,坡也平缓,从山脚铺了很宽银直的水泥台阶达到山顶。顶上是造型简陋却不失庄重的当地烈士的纪念碑。纪念碑俯视的四面山坡上,便是本镇仙逝者的归宿。因为是新开辟的公墓区,坟墓都是近十几年立起的,每一座都有修得极虔敬的墓碑,一方方都像极是讲究的门楼。水泥、青石、花岗石、大理石都可以一眼看出是不惜工本的上等材料,碑上的字都上了金或描了红。相比之下,倒是那水泥剥落,基石凹陷,字迹模糊的纪念碑显得寒伦冷寂了。这现象并不难理解。小丁自己所在的单位,办公室破烂得像个废弃的寒窑,宿舍却装演得一家比一家豪华。小丁去年到日本访问,见到日本国会灰溜溜的,倒是三菱重工一类私家公司的办公楼更适合称作宫殿。富了和尚穷了庙,看来是一个世界性的流行趋势。 

  不过,整个公墓区也并非座座坟墓都那样堂而皇之。在公墓区的山坡上,就有一座坟,没有墓碑,也没有草皮,只是光秃秃的一小堆土。从坡上流下的水把这一小堆土刷得稀稀拉拉,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这是一座坟。是一个人小解时偶然发现的。这个人择了一个高些的土堆站上去,刚好就站在了那坟堆上,那泡尿也就刚好撒在了坟头上。 

  “这好像是堆坟。”痛快淋漓之余,他似有所觉。 

  “不错的。”老杨证实说,“就是小丁写过的那个镇长的坟。年年除了一个老寡妇来烧几张纸,没有人管的,等于野坟。” 

  “你说什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小丁回头问,“哪个镇长?” 

  “就是在你写的小说里跟将军作对的那个。他死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来收尸,还是县民政局处理的。要不,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回在镇上的小河桥头同哈巴癞痢镇长遭遇的情形,又蓦然浮现。那曾经让小丁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恶心,脸上由不得就发烧发烫,就像当众被人抽了一耳光。在省城听说哈巴癞痢死了,他还恨恨的,遗憾不能鞭尸。以后年月久了,关于小镇的记忆日渐淡薄,自然也就淡薄了哈巴癞痢和哈巴癞痢对他的侮辱。现在再次回忆往事,心境也平和多了。 

  镇长毕竟是小人物。同样是背时,将军背得堂堂正正,万众景仰。哈巴癞痢却到死都落个不明不白。 

  为建新村,他把寡妇一家关起来的当天夜里,他一个人摸到仓库来。自己进了仓库,又随手把门带上。 

  仓库里的情形很狼藉。寡妇的儿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样被捆着,吃奶的那个白天已经被民兵抱走,其他几个儿子横竖乱躺在地上,满头满脸乌黑,都沉沉地睡着了。有一个忽然翻动了身子,嘴里咕哝了一声,似乎是喊饿。白天哈巴癞痢让人送来的饭菜仍七零八落地搁在地上,一口没有动过,早已冰冷了。显然是寡妇有过绝食的命令。寡妇的大儿子是醒的,看见哈巴癞痢进来,肩膀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哈巴癞痢进门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寡妇大约是睁开过眼睛的,但现在她头歪着,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从梁上悬下的那盏桅灯离她的头不远,灯光亮亮地照着她脸。那张脸枯黄而憔淬,像一张干缩的贴上去的纸。但她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紧张地颤动,里面有一股凝聚的极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涌,却不是眼泪。 

  哈巴癞痢垂了头。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寡妇面前。 

  “婶娘!”他轻轻地喊,“我对你不起。” 

  寡妇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哈巴癞痢。 

  哈巴癞痢避开她的眼睛,看着地上,继续说:“我也是没有法子。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不晓得瞎办不得么!现在上头叫办,你不办,是要法办的。法办了我一个人不要紧,你们到头还是躲不过这一劫的……” 

  寡妇往起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带血的痰吐到哈巴癞痢的额头上。 

  带着浓血的腥臭的疾慢慢地流下来,流进眼窝,又顺着鼻梁流到嘴唇边上。哈巴癞痢任它流,不擦。 

  “有气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贱自己。死鬼给你留了一群伢崽,这就是宝,不要几年,他们一个个就会像扁担一样站起来了。” 

  寡妇重又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却不再抖动了。“婶娘!”哈巴癞痢又喊,“我是为你好,拆了旧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让队里做,不要你出钱。几个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给你们送口粮。我活着在,你们就死不了。” 

  寡妇第二天就带着大儿子上工了。大家都觉得蹊跷。寡妇原是三番五次的真的寻过死的,现在却安静下来了,日子不咸不淡,但很硬扎地拖着。寡妇本来话就不多,哈巴癞痢那天夜里又交待过,他许的愿,她不要在外头说。自古救急不救穷,他就是一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的。 

  哈巴癞痢的话都作了数。新村建好之后,在生产队的新仓库边搭了两间技厦,安置了寡妇一家。哈巴癞痢如期给寡妇一家送了几年米,回回都是夜里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妇那个吃奶的儿子都上队放了牛。镇农业大队吃的是定销粮,镇长吃的米,都让粮站用自己的名字记在账上,到他下台的时候,粮站举报了这笔贪污粮。寡妇那时候正有一个儿子要去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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