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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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就在大队的礼堂中间,生起一堆火,周围垒起砖。把一口大锅从灶上拔出,架到火堆上,牛肉全部扣进锅里,加足佐料大火烹煮。各人拿了自己的茶缸子盛酒。
“我们在朝鲜的雪地上就这样干过,战斗的生活多火热多美好!”黄帽子感叹说。几口酒下肚,他的豪情上来了,不顾礼堂破烂的窗洞里灌进的风,敞开了棉袄的胸口。他原来竟很能吃喝的。大块的牛肉不停地往嘴里添,喝酒也是大口大口的,一缸子烧酒“咕嘟”几声就见了底。
“黄组长好酒量啊!”几个大队干部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英雄过,不由赞叹。
“不怕你们笑话,要说行,我老黄什么不行?”黄帽子的眼神渐渐有些恍惚,舌头开始发直,“什么不、不行、行呢!今天高、高兴,给你们讲、讲点我的风、风流事吧,我老黄当年也是一、一把好手、手呢。”
一个转业军人,有光荣历史,又年轻,在一个县城里面还是有头有脸的。那时候,在单位上很受器重。现在的李欣是绝对比不了的。社教,他才二十几岁,就当了工作组长,一个大队就交给了他。那时候的社教,哪像现在这样懒懒散散,“上楼”的“上楼”,“洗澡”的“洗澡”,紧张得很。社教干部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点没有特殊,像现在的这顿牛肉,是绝对吃不成的,更莫说平时吃饭,去挖猪油了——“李欣你莫、莫有气,我这里是随、随便说的”——“三同”自然是好,密切了干群关系。就是一桩不好办:那地方的乡风,女人偷人越多越有脸面。姐哩都到肚子大了才嫁人,哪个弄大的自己也搞不清。一旦嫁了人,就跟男人一样打赤膊,乘凉、下田,都脱个精光,两个奶子看不得。看不得你也要看——那才过瘾哩,有几个年轻人咕哝——“过瘾?你要去、去了,只、只怕,抬不起头,那世、世面,哼”——夏天洗澡,她们就在门外的屋檐下,见有人路过,不论男女生熟,她们都一边大搓大抹,一边大喊大叫:“吃了啵”,“来戏(玩)下哩啵”。男人不在,就可以放胆跟相好过夜。倘若男人恰好撞回,只要见到放落了帐子的床前有双不是自己的男人的鞋,并且鞋头是朝里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转身避让。为此起杀心的,也有,但极少。真正的礼让三先。要是猜出了那填空的人,自己便可以到他家里去补缺。他在的那个队,有天夜里,队长派一个社员去放水,自己却去跟这个社员的老婆睡。早上那个社员回来,晓得了原委,便去队长家。队长带男劳力出早工了,队长老婆在灶间烧早饭——那里的妇女不出早工——那个社员把她按在柴堆上,说,我来还帐。
晓得这个地方没有教化,社教干部便只有自己格外小心。跟社员同住是不可能了,还是像现在这样集中住。出门、下队、吃派饭,都至少两个以上搭伴。这样,一直没出事。到社教快结束,却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他蹲点的生产队开会欢送社教干部。一向跟他搭伴的那个干部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请假,他想,这一段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两天也就是告别应酬,打点行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也就同意了。生产队的欢送会,他也就只有一个人去参加。
那个生产队离大队有四五里山路。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是两个人。同行的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她那天是特地安排好了到那个队去开计划生育会的。因为娘家在那个生产队,下午就提前去了。夜里接着开欢送会,开完了,就非要跟他做伴回大队。也不晓得是怎样的鬼迷了心窍,他一边劝着她去娘家过夜,一边又随她跟着走了。大热天,半夜里,月亮又好,四五里山路,就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干柴烈火,还有个不出事的——“过程?那就不好细说了,我没有、有醉,你们莫、莫捉我开、开心”——事过之后,他后悔得不得了,夜风一吹,浑身竟打起抖来。妇女主任倒是高兴,一路哼曲儿——“那曲儿我还记、记得的”——
情姐门前一颗蒿,
三年长得两人高。
你要开花开到杪,
你要结果结到莞,
后生亲姐亲到头。
妇女主任唱了,歇一歇,对他说,她早就想上他了,夜里想得向痛。说完了,又唱。她这是钉住他了,要跟他订终身啊。他只有恨自己,恨到极处,简直想一把揪下那惹事的祸根。看看快到大队了,他听似温存实是哀求地对妇女主任说:爱情是心灵的秘密,你我相爱,千万莫告诉人,那才有情调……妇女主任似懂非懂,痴痴听着,憨憨笑着。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没有一刻安宁,又不敢出大声。想想,只有指望妇女主任读过的那几年书了,读了书,又是干部,总该晓得些文明的。
但是,这侥悻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吃完早饭,就打破了。妇女主任一早上就在女人最稠密的水塘边宣布了她的胜利。昨天晚上她帮他料理的时候,从他身上摸走了他的笔记本。她说,那是他送她的信物。
他后来就留在这个公社监督劳动了一个月。要不是他终于答应了娶她,差一点被开除了公职——“那、那个时、时候,这件事管、管得严,哪、哪像现、现在,搞一、一百个也没有、有事”——结了婚,他回到了县城,但提拔的机会错过一回了。最要命的是他不喜欢这个女人。结婚以后,她随他进了县城,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他老是出差,或者找机会下乡蹲点,单位上年年的路教都有地的份,他就是不愿呆在家里。后来就有了风言风语,他老婆同商店的经理勾搭上了。他开始就装憨,更加回去得少了,尽他们的马跑,等到他们难分难解了,他就设了个计——“什、什么、计?就、就是大、大家都晓、晓得的那、那种”——捉了他们的奸,让他们两个赤条条地当场写了保证。他把这个保证书作为证据,向法院起诉离婚。法院只有批准。离完婚,他很快就跟现在这个老婆结了婚。
嚼不烂的牛肉和高浓度的劣质酒,让黄帽子百感交集。下乡以来,黄帽子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显得不成体统。
李欣没有参与庆功。他站在曾经监视桑叶的那棵樟树底下发呆。
夜里起了小风,“嗖嗖”的,聚起一天云,这没了星月。偶尔从两团云之间的薄弱处透下一抹极细微的阴沉月光,使浓浓的夜显得恐怖。
“桑叶,桑叶!”
李欣在心里喊,不觉喊出了声。
将军镇 第六章 李欣
一
才一个夜晚,雪就把田饭都覆盖住了。田坂变得比先前好看了。先前的嶙峋,裸露,涸竭,先前的凋敝,破烂,倾颓,全都被覆盖得柔和了,洁白了。天和地变得单纯了,却也更没有生气了。穿着一件黄色军大衣的李欣在没有边际的雪里栖惶地蠕动,远远地看去,让人心痛。
李欣已经追了二十几里路了。昨天,他终于打听到桑叶最近几天上门做裁缝的屋场,并且弄清楚了桑叶会在哪一家过夜。今天吃过早饭,黄帽子上公社商量工作组的总结,李欣随后也离开了大队。他出去,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自从下雪,工作组和大队就布置了,让干部们分头下去检查耕牛越冬情况。牛要冻死了,明年春天还要不要生产,要不要过日子呢。只是下去的时间没有强求统一。大队干部住得分散,各人又都有各人的情况,只要掌握了情况,有问题能及时发现,帮着解决就行了。
桑叶做裁缝的那个屋场(那次批斗会之后,桑叶不能再在大队开裁缝铺了,只能做散工。好在她的手艺在当地有了些名气,约她上门做事的不断索),离大队上十里,并不属李欣检查工作的范围。但他顾不得许多了。那里没有住工作组,也就几乎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下雪的天,来了一个干部,找人有事,如此而已。
那一家门关得紧,拍了半天,拍不开。李欣退下台阶,看看屋顶,屋顶上的烟筒冒着淡淡的蓝烟。证明屋里人正把火烧得旺。一条狗围着他转,在他身前身后乱蹦乱跳。叫得厉害,不断威胁地龇牙咧嘴,让他胆战心凉,但他还是重新走上了台阶。狗终于失去忍耐和怯懦(乡村的狗原也有些怕干部的),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大衣的后摆。他闭上眼睛大叫一声。那一声在寂寥的下着雪的乡村的早上听起来,真是惨绝人寰。这才惊动了屋子的主人。开了门,喝了狗,问了来意,却给了一个失望。
桑叶刚才让别人家接走了。那家人不在这个屋场上,远倒不远,出了屋场,过了前头那个坎,再过去两个大队就是,二三里路吧。你要赶,赶得脚印子上的。
李欣看看那个人手指的那条路,远远地卧在迷蒙的雪幕的后面。没有一个人影,脚印是早没有的了。乡里人告诉别人行程的时候,永远只说:“不远,二三里吧!”
李欣心里升起一种悲壮感。他微微佝了腰,恨不得跑,却跑不了。直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脚不是踢上裸露在地面上的锐利的石尖,就是夹进雪下面的石块中间。他晓得好几个脚趾头已经伤了,在流血,却一切顾不得了。他走得气喘吁吁,背上流的却是冰冷的汗。
“桑叶,桑叶,这都是为了你!”
李欣无所顾忌地大声喊叫起来,口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面前跳跃着桑叶美丽的脸、美丽的肩,乳房、腰肢和腿。他相信她对殷道严的逢迎只是对权力的屈从。审问她的时候,她说跟殷道严头一次发生关系,就是那个民兵会的下午。殷道严到她屋里来,问她想不想当民兵。她说想,就怕当不了。殷道严说,当是当得了,就看你表现。她问怎样的表现。殷道严直截了当地说,你给了我就是表现,不给我就是不表现,那我现在就让民兵来捆你走,说你想拉拢腐浊我。她笑了,说,那我就给你吧,只不过,给了你,你莫又说拉拢腐蚀你,这可是真的拉拢腐蚀啊。殷道严说谁敢说,就动手……黄帽子当时拍桌子制止了桑叶的交待,说她诬蔑。李欣知道她不是诬蔑,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实的。那些话将永远像一些喊喊喳喳上下起落的刀子切割他的神经,他身上“腾”地一下热起来。为了桑叶让他付出的这么沉重的代价,他真想一到目的地就强奸了她。
前面不远的茫茫雪地上,终于可以看到两个隐约在雪雾里的黑点。
“该死的!”
李欣忽然感到委屈,似乎是桑叶愚弄了他。这些日子,他像是疯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一个叫做桑叶的地位下贱又并不干净的乡下富农的女儿。他站住了,把棉袄的领子竖起来,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气。又狠狠地把烟拧碎,然后就大踏步地朝前奔去。
实实在在的桑叶重又站在他面前了,不再是虚幻缥渺。这些日子她就像妖精一样折磨他。她赤裸了自己,引诱他,挑逗他。他扑上去,她又飘开了,然后又站在一个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的地方,喘息、扭动,千般媚态,万种风情。
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一个被雪覆盖住的屋场的轮廓了。一堆一堆的屋在雪里睡着。一丛一丛的树在雪里支撑着。有狗在村口跃动。那个给桑叶挑着缝纫机,显然是东家的人犹豫地看着桑叶,拿不定主意是站下来等着还是走开去。李欣很不耐烦地说:“你先走吧,我只跟她约个日子,她随后就来了。”李欣最讨厌乡下人的这种恶习:只要见一个到乡下来的城里人,就牛似地瞪大眼睛,憨憨地站着看你。
“躲我?”
桑叶的从裹紧的头巾里露出的脸很红,有雪花落在眼毛上,就停在那里。李欣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到怀里来。他想揉碎她,想把她按倒在雪地上。但是那个乡下人频频回头。
“为什么躲你?”桑叶很恐惧地闪闪眼睛,“我要做手艺,我要活命。你们工作组还不肯放过我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不晓得?”
“我怎么晓得?”
李欣抬起手。那乡下人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咳嗽。
“我也会杀人的。”
“真吓人,你要杀哪个?”
“杀你!”
“平白无故杀我做什么?”
“你晓得。”
“那……随你。
“你莫走。”
“……”
“桑叶,我是真心真意的。桑叶……”
桑叶走得很远了。风雪越益大了。桑叶很快就变得模糊了起来。李欣身上发软,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很想在雪地上蜷下去。他摸出烟,但手一直厉害地抖着,怎么也不能把烟点着。他抬起头,让雪落到脸上。融化的雪水沿着脖子流下去,稍稍地让他冷静了些。他想:她是个什么东西!但这样想,反而更想占有她。他于是又想:她走不脱的。至于怎样的“走不脱”,他却不得要领。
二
小敏见到李欣时,脸一红,一白,泪水一下就涌了满眼。嘴唇很厉害地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正随一群女劳力在仓库里搓草绳,预备明年春天捆麦把和油菜把的。见李欣来,老表嫂们互相挤眉弄眼。没有出嫁的女子们偷偷地拿眼睃李欣,尽是对小敏的羡慕。
女人们起哄:
“快起吧,小敏早熬不住了!”
“鬼话,李同志就熬得住么!”
“秤杆离不得秤砣,老公离不开老婆!”
闹得两个人很窘,却又动不得身。其中就有仗义的高声喝喊:
“放正经些,草狗!你们骚得,城里人骚不得,人家脸皮子薄。”
喝喊的是小敏的房东。她男人不在了,一个儿子当兵,两个女儿都嫁了人,县工作组就小敏一个女的,正好给她做个伴。住了些日子,就把小敏看成了自己女儿:
“敏儿,还不快接李同志去屋里坐。”
李欣和小敏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脱身。
小敏低下了头在前头走得飞快,到了前后不见人的地方还不肯放慢脚步。李欣在后面连连喊她,她只是不理。
“你急什么,我不是来了吗。”李欣笑得很干涩。
“哪个急了,鬼才急了。”
已经进了院门了,小敏突然停下来,不进屋。
“你怎么回事?”
“莫碰我,不理你!”小敏扭了一下肩膀。
李欣却更紧地抓住了小敏的肩头。
“走吧,你真是的。”
他努力说得温存,声音却很空洞,好像是从另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小敏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咬着牙,在李欣抓住她肩头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下,骂:“该死!”
底下的脚却移动了。
李欣有些日子没有来看小敏了。他已经不在八队蹲点了,去那边的机会自然就少。等到昨天,县文工团工作组有一个家伙到这个大队来找熟人散心,小敏的影子才渐渐地在李欣的眼前清晰起来。
先前遮挡在小敏影子前面的,是桑叶的影子。从最早那次见到桑叶,李欣的心里就老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没有油腥的菜,不再觉得难咽(也不再打瞎拐那缸猪油的主意),觉也不太睡得着(更不要说白天装病赖床了)。屋子里总不太呆得住,有事没事就跑到外面的公路上去,走路总是昂首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