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照进现实-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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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给崔雄健写过歌的?
男:不是,给王飞得慢写过,给那时还是英国写过。
女:你怎么不写一歌啊?
男:别别,别瞎聊,不是一回事别往一块磕。我凭什么就非得写一歌?我怎么了我?我还想画一画呢,我……
女:拍电视剧拍得我胡说八道的。
男:电视剧是太毁人了,严重体力劳动,严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脱节。磕不动了,再磕就瞎了,就成瞎摸磕眼了。我要疗养去这次劳改结束。我要去海边,海边有海啸。我要坐飞机,有时飞机没人碰自各掉下来。我要吃烤的鸭,鸭都感冒了。我要吃牛的排,牛都疯逼了。我要上山去,但不要上火山。我要我在家里不赶上地震……我一直想拍一、一帮人特舒服的电影,写了几次没写动,话都在,人还有,都存脑盘了,就是想不清楚该是一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人特舒服,上下一起舒服,里外一起舒服,全身都很舒服?没有。心里舒服手上就痒痒,上边舒服下边就喊疼,全体舒得不服。走,走,一去现实,现实太醒药了。
女:那就别去现实。
男:你不去现实,现实去哪儿?现实也要有人呀。咱们这代人……
女:咱们是一代么?
男:就说互相都看的见的,你起小看大我,我起小看大你,都没走多远,没玩失踪的。
女:哦,你是这么分的。
男:跨着五六七十年代的……你不答应就再远点,五十年代尾的。五十年代尖儿的不能再加进来了。五十年尖儿,干得都劈了。六十年都干裂缝了,五十年能不劈吗?太旱了!土都到骨盆了,拔不出来了。也许再埋厚点,八十年代,能出点舒服的人。
女:八十年代已经在社会底层了,我看都挺苦的。你可以虚幻一点。
男:我就是不想和土扣得太紧。土太狭窄,土憋着憋着就要截你了,问你们家哪儿的,哪庙的?我就是不想被土憋到任何一庙里。可是得出事啊一个剧本,一出事就很实,一实土都来了。写一鬼?也住北京,也挺土的……
哐,一脚门,二处站门口。
二处:没事吧?
男:没事。都挺好。你好吗?
二处:我也挺好。就一句话,找着一部队的老医务室,稍微改一下就能生孩子,照片拍回来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男:甭看了,部队我熟,我就是医务室长大的,我还动过刀呢,我还给人挖过鸡眼呢。
二处:那我就通知全组按计划美术道具先出发——我这么理解正确吧?
男:严重正确。你说我不像,我也说我不像,可是照相馆非说我像。
二处:我听着这已经聊的很远了。
男:你就别加入了,你再加入,更回不来了。
二处指了一下面朝里的女人,合掌托脸做了个睡着的姿势,笑着出去了。
男人抬起身看女人。
女人翻身转过来,皱着眉。
女:我怎么有点头晕呀?
男:烟抽的,你刚才那几口有点狠。
女:没事吧?
男:没事。你眯会儿。
女:明天的戏还拍呀?
男:听你的。
女:你这人,一点责任都不肯负。
男:你太像我认识一人了,就爱跟人借钱,人一咬后槽牙,她就说你没钱,穷,毛儿长。关键是她自己的钱都被自己偷光了。
女:我拍多少场戏了?
男:这我得查场记查单子,这些天净抢你的戏了,你不是号称后边还有一电影等着你呢?青年时代没几场了,我这两天正跟化妆和发师商量怎么改你的妆呢,你不喜欢事逼似的把头发都盘起来堆脑袋顶上吧?
女:你心里另外有人了么?
男:你甭管我,你甭替我着想,你要替我想想,你就没法替自己想了。你就想你自己,最大限度演下去你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严重恶化,到无法弄的地步?会,放弃。咱们也实行以自己为本,凡事都往十年后想,十年后还是不是事?百年就不必了。谁是朋友啊?最后都是百年陪自己。我愿意你一想起我,都是良好回忆。青年时代和谁一起过很重要。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发现一生的时光都度过了,这辈子要来的,和我有约的,都来过了。往后就是熬天数,尽快熬干尽快熬干。往后认识的人都是各大战场致残致俘送下来的荣誉军人,鬼也见过,在一起也很方便,在一起经常互相慰问。
女:你能别那么多话么?你话太多了,我这刚要想点事都被你岔了。
男:我不说了,我安静,你想。
男人站起来,一捂脸。
男:我怎么也晕了?
女:你干吗去呀?
男:厕所。行吗?
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连载六
王朔 发表于 2006…7…27 10:34:00
厕所里。清水砸白瓷的声音。
男人在一边送尿进洞,一边乜着眼睛从旁边镜子里观察自己,一副瞧不上的样子,一副嫌弃的样子。
唉,自己叹气。
一解裤子返身坐下了,闭上眼睛使劲憋脸。
窗外。北京之夜。火光冲天,人车鼎沸。天居然很蓝,很不像夜间,像九寨沟那种融了什么酮,那种矿物蓝。还能看到白云在矿蓝里徜徉,像彻底虚了的白胖子。
城市上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层红雾,红气,红土,在往上走,在无边无尽无数灯光的抬举,托举,抬动,扇动上,越往上作为一个罩儿看得越形成:有部分像大面积的已然落地的降落伞,很柔软地起伏;有部分像一组充气卡通人物,还真长出一座座歪倒斜起的庞大身躯,一尊尊摇摇摆摆笑态可鞠的头;有一处像跳水还是蹦床运动员还是自杀者跳楼——还是他们谁都没用过的,大气垫床。再阔大夸张100倍——小孩用过。小孩游乐场有那东西,网子围着,卖票,小孩脱了鞋进去,在上面跳啊跳——那不就是蹦床么?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不争了,盛满气球的游泳池。去你妈的不聊了。
男:这就是那个叫红尘的东西。
男人的一只手特别不识趣地横在女人眼前,指着夜空。
男:万丈。
男人拉着胯提着裤子从远方猛一步跳过来的相儿,自己那儿乐。
厕所里。冲水声还在发出最后的呜咽。抽臭机正在开动猛烈旋转。
女人一言不发,掐了烟跟他失肩交臂而过,进了厕所。
厕所里冲水,厕所里洗手,厕所里又冲水,水管子关了,半天无声。
男人表情严肃,想着事,盯着厕所门口,端起一小盅已经凉了的黄水慢慢放到嘴边。
白灯射下来,厕所门口肮脏的脚垫一下透彻了,那些毛毛、絮絮、头发、烟丝、线头、碎纸片、弯指甲、人皮屑、饼干渣儿、肉渣儿、茶叶碎、正经八百的泥;不知道是什么结成的一疙瘩一疙瘩,一饼一饼,一拓片一拓片,一饺子一饺子,板实,死揪、凿倍儿、糟改、腻,黑灰,黑褐,黑黄,黑红,再加点蓝,再加点白,再加点咖啡,再加口酱豆腐,再加点辣椒,再加点咖喱,再加点豆浆,再加点屎,再加点尿,再加点痰,再加点月经,再加点精液,再加点内蒙的沙,陕北的黄土,本屋的油漆,天花板掉下来的膏,空气中的灰、浮尘、细菌……不聊了。
女人的脚踩在上面。
她梳洗了一番,精神了许多,拿着一管肉色的唇油往嘴上涂。受到男人的注视,白了他一眼。
男:你觉得老徐你演不了?
女:演不了。
男:你觉得不是你?
女:你觉得是我?
男:你觉得老徐该什么样?
女:你写的你不知道?现在整本说的净是你的话。
男:我是这么想的,你听听可行不可行,重拍损失太大了,你妈家,你单位,你第一个男朋友家景都拆了。能不能再找着这笔钱也不一定。超预算超至少一个月周期,投资方几家关系很复杂认不认也很难说。我能力范围,咱们俩之间就能决定的,最能让你满意也让事儿满意的,就是调整剧本,改人物。我尊重你意见,你觉哪儿不好咱把哪儿改了,话儿不那么说话儿这么说,你觉着难受咱不让你难受咱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觉有戏么?
女:要说也没有改不了的东西,说实话——我能说实话吗?
男:能。咱们就是为说实话才坐到一起来的。咱们之间要不能说实话那成什么了?咱们之间言论自由那是必须的,至少我允许你对我言论自由。我要听真话。
女:你太唠叨了,在现场你就唠叨,老徐也唠叨,叨逼叨叨逼叨台词每段都那么长,我现在一听你说话心就乱。——你能先别让老徐那么唠叨么?多招人烦呀,她不是一什么都懂的人。
男:能。让老徐话少。
女:说实话——咳,被你岔了一句,这会儿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男:没事你说,我爱听。
女:我不是太有信心对你——说实话。你别说话,让我先把话说完!你没觉得你是特固执的人对不对?你觉得你很讲公平,很能听别人意见,我听你吹过人人平等,最反对强加意志给别人,不让人讲话就代表不自信,当时你就一脸优越好象你最让人讲话我就不说您是民主本人了——不许打断我!其实你最不听别人意见,最不许演员有意志,在你看来别人都是笨蛋,不是笨蛋你也要变着方儿的让人相信自己是笨蛋,进这个组前我没觉得自己笨,现在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你很得意吧成功地贬低了别人?你知道组里人背后都叫你什么?那个自大狂。简称大。大来了,大走了,大又郁闷了。当然了,导演都是自大狂。
男:我能说话了吗现在?
女:不能,你要反驳就不能。
男:我想说我都承认。我不反驳。演员都不是自大狂。原来我压抑了你。接着控诉。
女:演员当然都很会来事了。演员几个不处于导演的淫威下?最多也就是摆摆谱,你可以说他们很虚荣。——你是表面平等对谁都很客气的样子,因为平等牛逼,你想有那种品质。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小霍说的,当然我很同意了。你被我们一致认为是平等的扮演者。你瞧你现在看着我那样子,一副对我很容忍的样子。
男:我点头也不行?
女:我已经习惯你拿眼神否定我了,没关系……我不是笨蛋。
男:你不是笨蛋。
女:为什么你一看我,我就觉得自己是笨蛋?来我就想到了,
我说半天,你迎合我半天,最后说改,最后什么也没改,结果一定是这样的,每回跟你谈剧本我都觉得自己跟花痴似的。你记不记得本子刚给我的时候,我跟你聊过,咱们在你家,那时侯组还都没建,我说这人物像男的,你说我就像男的——你收回这句话么?
男:我收回。
女:我提一条意见你就说是我,拿我堵我,你了解我么?我多诚恳,你让我说我就说,优点多说,不足轻描淡写,只说了一条担心,整个剧本读下来人物印象不深,编剧印象很深,聊来聊去是一个人。不瞒你说看到一半剧本,我晚上做梦梦见的全是你。我很感激你把很多重要台词给我,我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是自大狂。当时你就疯逼了。你说会吗?我说会。你说我是老看次剧本把档次看下来了。
男:你绝对没说自大狂这个词。
女:我绝对说了。当时你自大发作,沉浸在自大狂中,对我进行百般羞辱,所以没听见。——你自大到高潮的时候,是空白的。
女人站起来,演大的样子。
男:你已经学会编造一些事实歪曲事实了,你快可以写剧本了。那天咱们是不是先去“沸腾鱼”吃的饭,饭后才回的我家?沉沉她们半截来的,半截又走了。你送了我盘许人家高的新专辑,本来是你车里的,我听了觉得其中一首好你就送我了,那天我没开车车被宝宝开走了。
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连载七
王朔 发表于 2006…7…28 10:31:00
女人还大在那里。
女:是,去沸腾鱼吃的饭,你坐我车,但我没送你许人家高的专辑,我根本不听许人家高。我车里都是钢琴。
女人放了自己,走回椅子,手势继续很丰富。
女:不是你想说明什么跟我扯这些?说明你记忆力比我好?说明那天我没到你家?咱们没聊剧本?那些话都是我空想的?你要我重复你当时都说过什么吗?谁谁谁成一滩了,谁谁谁也成一滩了,放眼望去,一滩一滩的。——那都不叫艺术,叫货,货走得快不快。
男:显然是编的吧,显然是不懂吧?我是经过粗俗化运动打了戒断针的,艺术这种病人说的话要能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能立刻倒地而死,还有高雅,还有情调,不死也要抽自己至死。——我最多说那不叫玩艺儿。我为什么暴怒?你自己说过什么傻话你全忘了。你首先问我这戏打算拍给谁看,才说你对剧本有担心,爱情写得不够,您担心当代年轻人可能不爱看。对不对——对、不、对!你不承认就是默认了。
女:我没说错你吧,你现在就在强加我。
男:我这不是强加,我是在非常理性地和你共同回忆当天的情况,还原事实真相。我问你谁是当代年轻人——你么?咱们谁都别代表别人说话,就代表咱们自己,你觉得不好看就说你不爱看。——这是我说过的话没错吧?我说,谁说这是给当代年轻人写的戏了?我这是写人,写命!你说,没看出来。我公平吧?公平吧!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不掩盖事实,藏着一半评另一半的理儿。只要是事实,我勇于否定自己。
女人起身往厕所走,男人追着她滔滔不绝。
厕所门在男人眼前关上,男人趴在门上不停地说。
男:我是嘲笑当代年轻人了。当代年轻人,多简陋的一称呼。你怎么不说我们小资了?你说我就是小资,怎么了?我说,大部分小资何处去也?你说还在当白领呗。我说白领还是人么?你说你终于不演了,露出了你的——势利。
门开了,女人拿着把梳子梳着头出来。
男人倒退着,一路挡着女人,嘴里马不停蹄。
男:我说没有当代年轻人,只有痛苦的人,绝望的人,愤起与自己叫劲的人,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沾沾自喜——小资就是这种,刚到一大楼里被录取为碎催,俩月挣个车轱辘钱够上街买点假名牌盗版敌敌畏,知道点儿人名,就美了。小还滋事。
女:躲开!我不跟你聊了。再一次证明你这个人,只要一有人反对你,你就挂上牌子:自大中——你急了。
男:我没急,你甭搞暗示。这种取消辩论,宣布别人丧心病狂的招儿都是我使剩下的。——全世界的寒碜都被他们拣起来了!
女人躺沙发上装睡,男人弯腰冲着她脸。
男:不分年龄,不分有钱没钱,就分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
男人拿手指头捅女人。
女:我不知道寒碜!
女人喊了一声,翻身朝沙发里。男人在她空出的边上坐下,靠女人身上,一只肘子压着女人的背。
男:穷人还都在动物阶段,有俩糟钱的还都在穷时候做的不正经梦里。幸亏贫富悬殊越来越大,谁也别臭美——你大爷的!你觉得有真有钱的么?你觉得有人民么?你这么傻……必觉得有。
女人推开肘子坐起来。
女:你压死我了。
男:就是说你同意了?
女:什么我就同意了?我根本没听你在说什么。我饿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吗?现在酒完全醒了,头也不疼了。
女人神采奕奕的。
男:没有当代年轻人,没有人民,只有每一个人,你,我,王二麻子。我们就是盼着,殷盼着,黑了心盼着,找人民也找不到,也不可能,人民没在家,在家的是王二麻子,我,你——你就是人民。所以你同意这戏拍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是要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