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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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就是升天之道。
一年后,那个巨大的铜鼎立在了荆山上,正面铸刻的文字记述黄帝的功业,背面则是蚩尤人和各种神鬼怪兽的图腾,黄帝这样祭祀蚩尤人,便平息了他们对他的诅咒。这仪式结束后,天空飘来一大块云彩,有一条金黄色的大龙在云端垂下一帘枯藤似的胡须。当黄帝攀着龙须向上爬时,他的臣子、后宫和家眷们跟着乱成了一团,他们在黄帝身后争抢那上天的梯子。据说,随黄帝升天的幸运者一共有七十多人,其余下臣和远亲则没上去,他们大多数都是从半空中掉下来的,因为他们抓住的那些根龙须不够结实,给拔断了。大龙飞走后,人们就抱着那几根龙的胡须哭。那时黄帝在高处说:“你们的后代要供奉我,并视我为你们的祖宗。”这是他留给神州大地的最后一句话。
流亡
伏羲挥动手臂,像掸掉墙壁上的尘土一样拂去了天上那颗被称为蚩尤旗的彗星。然后他来到九黎山脚下,亲手打开了蚩尤人的枷锁,并指点着西方天空示意了他们的去路。他还放了一只风筝跟随蚩尤人的迁徙,那只风筝上挂了他的另一双眼睛,所以他对蚩尤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临别时,这东方之神送给蚩尤人的巫师一个预言,他说,蚩尤人将带着诅咒走到世界尽头,那时他们如果能摆脱黑夜,就会进入黑夜隔壁的世界。
此时已是次年入春,黄帝的军队将蚩尤人驱赶过雁门山,使他们必须经过雁门山之北的火山谷离开中原,那儿是地狱归墟的入口,山上密布着坚硬如铁的毒荆棘和喷涌着岩浆的火坑。峡谷里只有一条由死神、夸父和不计其数的死刑犯踩踏出来的道路,这条路通向归墟的无底之渊,任何人一旦走上去就会遭受没有尽头的坠落的折磨。蚩尤人在这个峡谷里困了大半个春天,他们聚集在七座不断喷发的火山口之间的夹缝里,最后靠着一股扑向荆棘的勇气和一阵赴汤蹈火的魔力开辟了一条生路。他们用坚硬的荆棘撕开那七个火坑,使炽热的岩浆汇成火龙般的河流注入峡谷。归墟之神害怕这条怒火之河淹没他的地府,他使岩浆绕过雁门山,在其西部的田野上迅速冷却;蚩尤人因此踩着这条凝固的滚烫冒烟的岩流走出了他们逃亡路上的第一个陷阱。此后,他们又顶着荒黄之神扬起的沙尘暴走了八百里,这场沙尘暴就像隔开两个世界的一排呼啸而过的墙壁,它迎面涌起,遮蔽天日,又瞬间坍塌,在蚩尤人身后尾随降落,使他们所过之处堆积起掩埋一切的万丈黄土,也掩埋了他们仅存的返回中原的希望。
就这样,一心活命的者如同魔鬼怀揣着地狱在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在延伸和扩张苦难。他们一共走了将近十年,奇迹般地全都活了下来。这一切多亏了蚩尤人的巫师,他们在漫长的流放生涯里创造了一种自我诅咒的巫术,凭借这种巫术,蚩尤人能够用各种低贱甚至退化的选择来代替死亡,使生命延续,使时间消失或者变形,同时也使他们所承受的刑罚加剧。但这种巫术只有在濒临绝境时才生效,那时巫师们只要面对一堆篝火,就能唤起一种自我摧毁和裂变的魔力,使蚩尤人变成某些特殊的动物。当初在雁门山之北的火山谷,他们变成过可以吸食空气的耐热的甲虫;在荒黄之神扬起的沙尘暴中,他们在夜晚就变成可以迎着风沙站立睡觉的杨树。此后大约有两年时间,他们变成了能吃沙子和石头的骆驼,双脚也变得像骆驼一样肥厚和有毛,并在后背上生出驼峰来。他们靠这个穿越了广阔的沙漠,进入了一个荒凉的盆地,那盆地里有一个快要干涸的被血浆染红的盐湖,湖水已经腥臭四溢,岸上则堆满来历不明的人和马的腐尸,有数百具之多,骨架庞大,但已经被风沙撕扯得面目全非。蚩尤人对这些难以辨认的无名尸体以及他们曾遭遇的灾祸感到震惊和同情,但为了补充肉类,他们还是变成了残忍的狼群——出于愧疚或者是害怕遭到同样的报应,饱餐后,这些狼人掩埋了他们吃剩下的骨头。离开这个罪孽深重的盆地后,蚩尤人经过一个寸草不生的山沟,他们在那儿嗅出了埋藏在山中的铅铜的味道,于是又变成了山羊,他们用头上的犄角开采铜矿,用坚硬的蹄子在雪白的盐碱滩中刨出一团团烈火,进行冶炼和锻造。他们是冶炼和锻造的行家,很快每个人都重新拥有了称手和致命的武器。这使他们重新感觉强大,甚至开始妄想变成大鸟,但无论怎样祈祷和诉苦,这次却没有成功。他们因此继续跋涉,最后到达了由雪山滋养的高原。那儿天气寒冷,但总算还有生机,草地上奔走着各种巨大的野兽,山丘上不乏生火的灌木,蚩尤人就在这里盘踞下来,一度变成了站立起来能了望很远的巨人,跟着漂移不定的水草和牛群过上了喘息均匀的游牧生活。这是一段较长的年月,大约有数年之久,依靠对野兽无休止的奔袭和放肆的捕杀,蚩尤人终于恢复了猎手的本能, 也彻底找回了原先的性格和失散多年的人的模样。但是,他们仍然居无定所,经常在崇山峻岭之间寻找出路,为了加深苦难的记忆,有时候他们还会去凿凿大山或者嚼嚼沙子,后来他们想到像中原人一样把记忆书写在羊皮或者树干上,他们干得很好,但并不心甘情愿,因为每当蚩尤人发觉自己像中原人一样写字和思考时,他们甚至想杀死自己。
某年夏天,经过几个突然开悟的巫师的指引,蚩尤人决定继续向西边更高的地方迁徙。几天后,他们来到一座漆黑的、令人生畏的大山面前,在当晚的梦中,八百人同时听到奔腾的大河的声音。他们立即爬起来攀登这座大山,寻找河流的位置。他们爬了很多天,快到山顶时,黑暗将他们完全笼罩,攀登变成了盲目的摸索。又过了很久,他们头顶上出现了捉摸不定的跳动的光,借助这光的反复提示,他们终于发现,自从看见山顶以来,他们一直在徒劳地原地踏步——这座山是无法征服的,因为他们每爬一步,山峰就不动声色地长高起来。蚩尤人这时感到了恐惧,有一度,强烈的沮丧使他们决心用最后一场巫术来结束他们不幸的旅行。他们凄惨地嚎叫了一气,然后诅咒自己在这座该死的山上变成一块块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头。但是,就在那不可逆转的巫术在黑暗中快要开始时,蚩尤人中的一个猎手突然对这个残忍的玩笑感到愤怒,他近乎赌气似的向这座冷酷的黑幕发起了攻击,就像对待高原上出没的那些山丘般高大的野牛和长毛象那样。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当猎手手中的青铜大戟刺进头顶的石头时,就像刺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鸡蛋壳,那虚无般的漆黑山峰破碎撕开了,在刺眼的万丈光芒之后,黑夜与山峰在他们的脚下断裂,一个全新的、宛如蛋清一般澄清而富有生机的天地流淌出来——蚩尤人后来认为,这座漆黑的令人生畏的大山就是漂浮在世界尽头的夜幕的支柱,随着夜幕的升高,和在夜的脊背上的旅行,他们凭借最后的诅咒,开启了伏羲所预言的黑夜隔壁的那个世界。
蚩尤人梦中的那条大江从远方高山之上的云雾中奔流而下(不久它即被命名为落天江),擦着蚩尤人脚下陡峭的石崖蜿蜒远去。江的对岸是一个充满广袤的森林和翠绿的草原的谷地,它就像一个精美绝伦的盆景一样沉浸在一团巨大的、隔开了夜幕的光环里。这个壮丽的光环同时还隔开了时间,使它笼罩下的这片天地看上去完全静止不动,没有日夜之分,所谓的黑夜只是森林里的影子。这个世界游荡着秩序井然的野兽,而它的主人是一群半裸的年轻健美的女人。她们被时间遗弃,从未衰老,处于纯洁的精灵状态。这个世界的男人是巫术和幻觉的产物,他们只在女人泪水的倒影里出现——那是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巫术,但实施起来异常繁琐。借助一堆奇形怪状的容器,和一种使人产生幻想的、类似罂粟之类的植物(后来蚩尤人叫它紫蒿草),女人们搜集露水,与自己的眼泪混合,然后她们双手捧着这些珍贵的液体,通过一阵有催眠效果的祈祷,进入迷幻的梦境。那时,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偶像就从泪水中飘浮出来,在恍惚中进入她们的身体,让她们莫名其妙地感到颤抖和甜蜜。这个奇妙可笑并且常常中途夭折的神圣仪式,预示了这个天真纯洁的女儿国实际上并不平静。为了让那随时可能蒸发或漏掉的泪水偶像长久陪伴她们,这些不朽的、头脑简单的孤独女神每天都要积攒足够的伤心,喝足够的水,然后聚在一起痛哭一场。
蚩尤人在那块漆黑的石崖上站了很久,直至辨认出这片天地的残缺。他们临时进行了一场祭神仪式,向俯瞰大地的大神祈祷,然后纵身跳进大江,涉过激流,爬上对岸,一刻也没耽搁,就像姗姗来迟的主人巡视一桌预订好的宴席一样,他们指挥野兽进入森林,然后把那些活蹦乱跳、四处躲藏的闪光女人驱赶出来,让她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面前,检查她们是否是上帝或者魔鬼设下的圈套。这是一个蔚为壮观的场面:一大片惊惶失措的裸体女人和八百个满怀希望的流浪汉,如同飘荡在海洋上的云彩和穿越沙漠的风突然相遇,在令人窒息的互相打量中,双方的害羞和饥渴简直不相上下。随后,蚩尤人用篝火和紫蒿草散发出的迷乱气息制造了这个山谷里的第一场狂欢——那就像一道漫长的闪电,在挣扎和颤抖中,这个清澈透明的女儿国被解冻的时间之水、激情万丈的兽行和惊天动地的叫喊所淹没,在数不清的篝火边上,到处是汹涌澎湃交媾的身体——蚩尤人的苦难之旅就这么有了一个狂欢的归宿。那些雌鹿般美丽生辉的女神对从天而降的闯入者感激涕零、百依百顺,因为他们是那样巨大和清晰有力,就像来自一场过于奢侈以至不可复制的幻觉;而且,他们显然还是更有劲头的巫师,他们在篝火边上进行的直截了当的巫术,那通宵达旦令人心惊肉跳的触摸和销魂蚀骨的侵犯,把她们弄得死去活来——这些可怜的女神由此释放了冰封在时间里的命运,等来了她们生命和墓穴中的真正主人,并为此欠下了永远也偿还不尽的伤心和泪水。
篝火熄灭之后,在死亡一般的沉睡中,上帝的力量把这块不再纯洁的大地移走,那个巨大的隔开夜幕的光环则缓缓地升向天空。蚩尤人和他们的女人对这场地震毫无知觉。当他们满足地从充满时间味道的荒凉空气中醒来时,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光明已经离地而去,过去的天空也随之退却,星辰渐渐浮现。这时,一个年轻的蚩尤人好像从一个弥天大谎中幡然醒悟,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天空,泪流满面,确定无疑地说——他们曾经到达的那块天地,他们的女人一直生活的那个世界,他们刚刚告别的那个无法返回的梦,就是正在升起的月亮。
山谷和落天江
五百年来,每年春天第一个月圆之夜,蚩尤人会在落天江上搭起一座浮桥,让所有人都走到北岸完成一次祈祷和祭拜。这个季节,落天江水瘦,北岸那陡峭光滑、如同夜幕一样难以逾越的石崖下面会露出一排粗糙的岩画和雕像,如果一个人看得足够虔诚和仔细,他就会从石头上找到蚩尤王炼的死刑、八百幸存者的迁徙以及他们在月亮上的奇遇的每一个细节,就像这片石崖本身带着记忆,能给参拜者讲述当年的情景。这场祭拜会延续一个月,女人到那儿就哭,男人则用野兽和牲口祭祖,他们还在夜晚点起篝火,通过装扮和表演再现祖先的一些巫术。这段日子的后期就像个节日,各个寨子的蚩尤人聚会频繁,婚礼和婚约众多,未开发的土地也在这时候分赏,少年们则会得到成人的武器并参加选拔猎手的竞赛。最后几天,蚩尤人还要在巫师的率领下来到江边临时垒起的祭坛上进行一次祷告,最隆重的祷告仪式蚩尤王和族长们都会参加,但祷告的事情前景模糊,已经越来越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们祈求大神恩典,让蚩尤人回到中原故土……这样过了一个月后,落天江水位上涨,江水正好淹没了石崖上的这些痕迹,蚩尤人就收回浮桥,心满意足地返回各自的寨子,开始过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无牵无挂的生活 ——直到来年春天,有关那个回到中原的遗愿,以及与此相连的一个遥远残破的仇恨,都淹没在江水里,就像一块可怕的伤疤一样,它被掩盖了,就无人再提。
这种日子已经重复了多少代了,蚩尤人生息繁衍的这个山谷富蔗宽厚,甚至远远超乎他们的需求。他们在山坡上稍加播种就能收割果实,江边的鱼塘中永远有肥大的鱼,寨子里的牲口圈不断扩大但仍然显得拥挤。他们经常无所事事,女人不断制造毫无用处的东西,然后再将它们毁掉;铜匠们大部分工夫用来打造花纹复杂的镜子;巫师和医师家族则联合起来致力于寻找一种包治百病的药;而所有男人都迷恋狩猎,他们靠狩猎的技巧和猎物的成色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此外,男人们毕生都在专研轻功和武术,认为那会使他们死后升天或者长生不老……事实上,蚩尤人从未找到离开山谷的理由何在,他们的生活逍遥称心,人人长寿,衰老缓慢,增加的人口只会让他们漫不经心地扩大寨子,而他们的寨子如果要填满这个山谷,看上去至少还需要五百年。
大神与巫师
蚩尤人的巫师相信,天地互为镜子,天国的最高殿堂是预留给大地的主人的。而运转时间的上帝位居无上的高处,他忽而是个瞎子,忽而是个聋子,因此他要么看不见大地的变迁,要么听不见任何祈祷;但上帝的身边围绕着诸多的神,他们是每一个民族的祖先,也是每一个民族的缩影,强大的民族,其神伟大,弱小的民族,其神卑微;大地上有弱肉强食,天国便如同它的影子一样,有诸神争斗。一个民族若被消灭和奴役,他们在天上的神也将有同样的命运。最终,将有一个神主宰天国,因为他的民族的力量那时已布满大地。蚩尤人把庇护他们的神称为大神,是骄傲的战士和猎手之神,他有四幅面孔,春夏秋冬各有不同,但表情永远是喜悦大笑的;他是矛戈兵戟的创造者,是大地上生灵的主人,是诸神中最强大者;他在星辰的后面俯瞰大地,鼓舞蚩尤人的雄心,引导他们征战,并使他们所向无敌。蚩尤人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上帝。他们为他而战。
传说大神在大地上选中的第一个蚩尤人,即赋予他祷告和诅咒的能力,让他做了巫师。在此之前,蚩尤人处于蒙昧状态,他们与野兽或者其他动物为伍,强大者伴随狮子,孱弱者伴随绵羊,彼此经常争斗和厮杀。正是开化的巫师使蚩尤人以同一个信仰的名义成为同一个种族,他们还指示蚩尤人在大山里寻找铜矿,在大江边建造庄园和宫殿,后来又号召蚩尤人成为战士,去征服其他种族的人,让他们在扩张中不断变得贪婪、高傲和强大。巫师就这样引导蚩尤人成为森林的猎手和大地的主宰者,他们为此骄傲地说,大神是黑夜中最初的火,巫师是黑夜中随后的灯。他们继而又认为,这个世界所有的巫师共有同一个灵魂,而不是各有各的灵魂,这个灵魂永恒不灭、代代相传,它和神赋予巫师的祷告和咒语一样,是大神对蚩尤人最早的恩赐,它就像灯罩里的火,使蚩尤人获得穿透黑暗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传统的巫师家族在蚩尤人中的地位较高,声望显赫,但成为一个巫师十分艰难,因为他们的巫术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