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幽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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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天闯慌乱地回复:“这儿我恶熟,要是没路你把我拿下去铺!”他完全凭借着十年前的混乱记忆加上自以为非常敏锐的直觉胡走一气,最终总觉得地面在跟着自己一起走动,所以他停滞下来。沈颀不由问:“你怎么了你?”金天闯回过头,脸色在那一瞬僵直得可怕。沈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浑浊的重音,退了一步,颤声问:“你,你干什么?”金天闯垂下脑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还是说:“警察同志,周围这么黑,我们出不去了。不如熬一夜,天亮了就能辨别方向了。”沈颀没有办法,只得坐了下来。金天闯不经意地问:“你有东西吃么?”沈颀受到提醒,其实她为了单独拷问刑坤也曾充分计划过,于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咸酥饼干和两袋香肠面包:“就这个。我没料到会多一个人……咱俩平分吧。”“有弹弓就好了。”沈颀颇为诧异地抬起头。
金天闯没有吃,继续喃喃地仰着头:“我十五岁就在这座石冶山下的中学读书。”“石冶一中?”沈颀反问。
“是啊。你……你怎么知道?”“我念初中时成绩也不太好,听人家说无论学习多差的学生,只要一转到石冶一中,成绩立即就提上去了,大多数都能考上比较好的高中,这学校名声挺大的。后来……我爸疼我,怕我去了遭罪,所以……就没去。爸……”沈颀伤感的口气稍纵即逝,目光中顿时充盈着戾气,转而朝一旁累得半死不活、正在呼呼打鼾的刑坤怒视。
金天闯不想因为这个而走题,于是接着说:“当时校方严禁我们外地转来的学生进山。我偶尔在山前的树林拿弹弓打鸟,能打很多只……”“为什么?”沈颀始终是小女孩的脾气,“为什么校方不让进山?”“你也看见了,这山树很多,把阳光都遮得差不多快没了,找不着北容易迷路。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这片林子埋了很多死人,村民都挺迷信的,不让外人来叨扰……”“死……人?”沈颀皱了皱眉头,“哪有啊?一路上我没看见一座墓碑。”“那是你看不见,其实到处都是。”金天闯伸出食指和无名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棵粗壮的芙蓉树上摁了摁,沈颀不由凑过去,把表对准树皮,羸弱昏黄的光线将凹凸粗糙的裂纹映出,是两个歪歪斜斜但很深很大的刻字:“××之墓”。
沈颀只觉得猛地一口气上不来,双手乏力,颓然坐到地上。金天闯回头瞅瞅头顶高处的树梢,“这树长大了。其它的字应该在上面。”“死人……埋在树下?”沈颀感到空气中有一种强烈的腐肉气息,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是,每一棵树下都有……这一棵最少有半个世纪了,这么粗,肯定是有钱人的。”金天闯的声音也很不自然,“你……你不用害怕,这没什么……再说你不是还有枪么?”他见沈颀的悚惧之色仍旧丝毫不减,又安慰似地说:“其实也不光是人,还有猪呢。大概是我来石冶一中复读半年后,镇上闹起了五号病,几乎所有猪的蹄子都烂掉了。校方从不舍得杀一头猪给学生当伙食,反而用学生的伙食喂猪,谁想到好不容易将猪喂得又肥又壮时,偏偏一个个都患了瘟疫,只好忍痛用推土机在后山挖了一个大坑,把两百多头猪全部都埋了进去。当时猪的叫声比女人的叫声还尖还惨百倍。往后的半年我们都没见过一丁点荤腥。夜里总有人跑到后山,挖出死猪蒸煮很多遍,然后再拿到学校食堂去卖……”他正讲得眉飞色舞,沈颀已经止不住大声呕吐起来。
金天闯慌了神,连连补救:“对、对不起!我说说就是了。我实在没想到……”沈颀好半天才强迫自己镇定住,抬起头刚想说话,喉头又是一酸,眼眶有些热,只得仰躺在一棵树旁,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蓦地,他又想到树下埋着尸体,连忙支起身躯。就在这一瞬间,她怪异地望向金天闯,目光中散放着堇色的骇人色彩。
“你……”金天闯似乎完全堕入虚空,一股恶寒被刮过地面的冷风托起,在自己身后凝固成形。“我后面……有东西吗?”“不是……”沈颀揉了揉眼睛,“可能是我看错了。”金天闯对回答中模棱两可的“可能”二字很不满意,颤声追问道:“你看见什么了?”说着他纵身向前一扑,和沈颀背靠背地倚在一起,握紧了手中的枪。
15、绿色的影子
沈颀有些可怜他,摇摇头说:“也没什么,我只是看到……看到有绿色的影子一闪。肯定是错觉。人一紧张就爱胡思乱想,刑坤刚才不是也这样么?结果还不是什么也没打着?”“不……不对。”金天闯仍心有余悸地辩驳,“那声音我们仨都听到了。总不会是……集体错觉吧?”“你能不能不说话?”金天闯迅速安静下来,可这暗无边垠的黑夜突然变得更加庞硕与狰狞,在那黑暗的尽头,究竟有着什么,这是几百万年以来人类无论如何进化都在不倦探寻的永恒疑问。当它从黑暗深处中走出,步步向我们逼近时,那也许是这个世界所有恐惧的来源和犯罪动机的根本。
“你……你还是说两句吧。”沈颀干咳了几声,“不要停……不过,不过别再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好……”金天闯一面用力收紧衣服,一面将枪口平对向他认为的最黑的方向。“你想听些什么?”“比如……说说你的学生时代,校园生活……”
“噢。”金天闯咽了咽口水,“我也没什么刺激生活。石冶一中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当然真正有钱的孩子是不会来这儿的,但他们都自称自己如何如何富有:从招远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金矿的,东北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油田的,河南来的就说自己在少林寺里吃肉偷钱强奸杀人无恶不作,但就是不打诳语,香港来的就说自己绑过李嘉诚,台湾来的就说自己朝陈水扁开过枪……嘿嘿,开个玩笑而已,港台的孩子怎么会来我们学校!说自己家里有钱的肯定是乡下学生,说自己将来有钱的肯定是城里学生,总之大家都是一群靠吹牛聊以自慰的井底可怜虫。
“生活很无聊,很单调,很……艰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来重复去都只有那么几样:不到五点就起床叠被,出门跑操,高声喊口号,然后回来上早自习。下了课吃早饭,都是些稀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一只玉米饼子,一小堆腌花生豆。接着整理宿舍,清扫卫生区,七点钟准时上课。上午一共五节课,三节课后出去做广播体操,还要像早上那样绕着操场跑,再上两节课,中午吃一些瓜馅包子,地瓜干,没有白面,白的只有大白菜熬汤上漂着的肥肉星子。黑面馒头也偷工减料,往往连吃了三个还饿。午睡一个钟头,大多是在教室里睡,因为回宿舍会破坏早上叠好的被褥的美观,也不准任何人夏天私自挂蚊帐冬天私自加被,防止不美观。睡醒了要唱歌,主要是校歌或者国歌和革命歌曲,再不然就是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下午四节课,上完后吃饭,内容跟早饭、午饭完全一样,吃剩了就去猪圈,倒在猪食缸里喂猪吃。晚上三节半课,十点半熄灯睡觉,就这些。”沈颀对他拖沓机械如流水帐的冗长汇报毫不厌憎,只是笑着说:“这不跟监狱一样了吗?”“谁说不是。他们本地人还没怎么着,我们烟州转去的真是难以忍受。我的上一届曾有人被逼疯过。”“烟州去的学生多吗?”“从总数上看当然很少,我和八个朋友一起去的。那一届的烟州学生格外多,可也不超过四百人。”“我……”沈颀迟疑了少许才问,“我听说那里的老师虐待学生,有这种事吗?”金天闯的神色中含有捉弄的成分,凝视她半晌后,悠悠地说:“我们都习惯了,去石冶念书的烟州学生,多半是烟州市各个学校的败类渣滓,没少让人揍,也受得惯,让谁打不是一样?反正不管遇到家长、遇到老师、遇到流氓还是遇到……警察,挨打的总是我们。”沈颀有些歉疚地回避开他并不灼人的目光,轻轻说:“对……不起。”“我不是要你道歉。……出去,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把刑坤抓到局里去。”金天闯不经意地问:“我不懂法……可你现在的行为……以后还能再干下去吗?”“被撤职是铁定了。”沈颀拢着秀丝,“按照刑坤的能量,足够请到省里最好的律师,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到时候我就连判刑也说不定。”“你……你为什么要抓他?”沈颀的瞳仁再度掠出燥烈不定的色泽,恨恨地说:“我爸爸……他杀了我爸爸!……”金天闯只是一瞬愕然,随即轻声说:“是这样……那,你爸爸也是个警察?”“不,不是。他只是个普通工人。”沈颀紧紧攥着一株根部深入地下的杂草,“刑坤想杀的并不是他,可……可是他却受到牵连了……”金天闯始终听得一头雾水,但见她愤怒得有些失控,也不便再多问。
“就算他没杀我爸爸,我也决不会放过他。”沈颀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是烟州的恶霸,组织黑社会,走私汽车,贩卖毒品,作威作福,还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金天闯沉吟半晌,有些失意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欺负别人的人?”沈颀一阵哑然,许久才说:“是。就算撇开我的职业不谈,作为我本人也是很看不惯欺负人的行为。大概是因为小时侯没有城市户口,总是受人冷眼嘲讽的结果吧……所以我报考了警校。”她无意间看到金天闯刻板呆笨的面孔,不由笑了笑说:“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平时在局里……警察嘛,大家都尽力表现出坚强威武的样子,有心事也藏着掖着,可能是……想找人宣泄一下吧……”她竟突然抽泣起来,嘴里呢喃不清地念着“爸爸”。
金天闯一惊,想要说些什么,沈颀却先掩住鼻子:“你,你不用管我。对不起。”金天闯陡然回忆起自己在初中时代的轻狂生活:八个人跟着刁梓俊一起骑着经过改装的大功率公路赛,沿着烟州至石冶山的高速公路风驰电掣。白天跷课逃学,打架斗殴,夜里在夜总会里畅饮狂欢。在此期间他们正值青壮的气焰异常嚣锐,看谁不顺眼就拳脚相加。金天闯本人跟其他八人不同,他一开始属于受欺负的弱者派别,但软弱多变的性格令他不仅不恨反而崇拜起所谓的“强者”,开始频繁地接触并千方百计地试图与他们交往,最终被吸纳了进去。他非但不恨曾经欺侮过他的人,反倒非常羡慕对方欺侮人的本事,这也是他为什么恨死老师却还想当老师的原因。即使加入强者阵营,性情仍没什么变化,他依旧胆小怕事,只不过学会了怎样虚张声势地吓唬人而已。通常论到动手,他只是站在外围,跳来跳去做着看似很激烈的动作,口里的叫骂声喊得比谁都高亢,其实基本上一根手指也没碰过人家。他的原则是:只求自保,少结仇家;以德服人,安全第一。
就在这样混沌迷茫的回忆后,同样混沌迷茫的天色转淡,隐隐将黑夜涂鸦下的叶子重新揭露出绿色。沈颀彻夜未眠,直至明显地看到东方的一抹红晕后,才感到头昏脑胀沉沉欲睡。刑坤仍在剧烈地打着鼾,金天闯正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他,觉得他此时和普通人一样,没有邪念,没有暴戾,甚至携着一丝笑意的痴肥的脸还有些可爱,大概是因睡得很香而获得了清醒时难以获得的满足感吧。
猛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股莫可名状的念头闪电般侵袭进他的脑海,并在那里恶作剧似地徘徊不定,某种极难言喻的诡异湿漉漉地在他的胸口滴溅喷洒。他总感到这张肥胖的圆脸仿佛在哪里见过,尽管形象模糊,但意念却相当强烈,如同那天被车轧死的曲青婷一样,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觉得刑坤可爱了。
已到五点钟,在树叶间隙涌动的黑暗低色逐渐消失。刑坤略一清醒,立即“嗷”一声大叫起来。沈颀被惊醒,见金天闯兀自呆滞着出神,也一阵凝顿,然后才长释一口气,用力点头说:“天亮了。”远处传来了阵阵鸟啾,林中每一个细微的事物都在积郁一夜的窒息后不住地震颤,可这也难匿山谷另一侧依稀的叫喊声。由于曾经在石冶一中呆过,金天闯马上捕捉到了,那是些孩子在极为扭曲地嘶喊着“发展体育,振兴中华,一,二,三,四”之类的口号,伴随着产生共鸣的还有被惊醒的猪的尖叫,因为学校的集体猪宿舍距跑操的地点很近。估计自从十年前那场五号病流行,百猪大活埋之夜伊始,这里的猪就一直保持着类似女人惨叫的尖锐嘶嗥,从不发出传统印象中的“噜噜”声,所以石冶山的狼一般不怎么光顾猪栏,大概它们认为那不是猪。
猪叫带给金天闯的刺激丝毫不亚于限制级录像中女人欢快的咆哮声,他马上说:“你们跟着我走,应该能走出去。”沈颀和刑坤各自满腹的心事,也没什么异议,浑然无觉地跟着金天闯,木偶般地行进着。直到金天闯拿出军队才有的红外线望远镜时,两人才多少吃了一惊,暗自奇怪此人究竟是混哪里的。声音真的愈来愈近,逐渐变成机械的隆隆声,激起一片飞鸟翔来掠去,脆弱的树枝像着了魔般颤栗,脱衣舞似地抖下许多尚未泛黄的年轻叶子。这片林子虽大,却很少见到大动物,三人经过这漫长如宇宙形成的一夜,都有种在荒岛上苟且半生的落寂感,即使没见到第四个人,这些鸟赋予生命的象征意义也足以令他们的情绪大为波动。
最终他们找到了。
16、恶凶脱网
两棵距离较大的桦树如同碑林天然的大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仿佛是后工业社会的技术革命带来挥别过往一切的沉重场景,轰鸣巨响犹如来自欧洲推翻旧帝制时代的街垒巷战,几台大型起重机与推土机在粗犷豪野地忙碌运作,远处的吊车将一捆阳光下锐如利剑的钢筋缓然抬离地面。沈颀与金天闯面面相觑。沈颀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金天闯迟钝地思考着。
本来这一带仍属于学生跑操的范围之内,而现在却变成了工地。当然,这不会减轻学生的负担,他们会被强令多跑几圈来弥补路程的缩短。石冶是闻名遐迩的穷镇,与近在咫尺的烟州经济情况全然不符,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在学校那样踹一脚就能坍塌成原子颗粒的平房教室内,谁的桌面能摆上一只装铅笔的盒子,那就铁定是村霸级别的大富子弟了。为此村长多次强调:“我虽是本镇的父母官,但事实上老百姓是我的父母啊!我看着父母这样穷困潦倒,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然后他又以“再穷不能穷了孩子”为由,把多次要求上头批下的钱据为己有,让父母见鬼去。上面也有领导来调查的时候,待将镇里为数不多的家畜吃得差不多后,神仙般飘逸而去,理由是能供得起这样伙食的镇子,能穷到哪里去?
尽管烟州市偶尔发起几次捐资助学活动,石冶一中仍然盖不起像样的教学楼。当大家把期望的目光投向校长的那部沃尔沃,校长自然是悲怒交加,打算用生命捍卫它,同时那部车也被挪到烟州去了。可眼前居然出现了这种规模的建筑队,这在烟州市内也是不多见的。
刑坤突然眉目舒展,叫了一声:“嗨!老乡!”沈颀本想喝令他闭嘴,但又觉得刑坤已在掌握之中,又走出了林子,喊就喊吧。可谁料正在推一辆单轮小车的一个民工突然相当惊奇地叫了一声:“刑总!”沈颀一惊,扳过刑坤:“别磨蹭,快走!”刑坤扯开嗓子:“救救我!这俩人是抢劫的!”那民工大概极渴望有一天成为包工头,于是刹那间目光中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