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 作者:李碧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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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