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士兵-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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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和小兰回到家里,看到小兰在他眼前转来转去的身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夜半一觉醒来,看一眼身边的小兰,他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呆呆地望着窗外。他又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并排躺在山坡上,孤苦无依。
有时睡梦里,他又梦见了苗德水、胡大个子、小潘——他们跟生前一样,站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说:排长,我们想你呀。
他一抖,醒了,脸上凉凉的,全是泪。躺在他身边的小兰也醒了,伸手搂住他,发现他哭了。她不说什么,在暗夜里就那么幽幽地望着他。
有时,他就问道:我是掉队的,你信俺吗?
小兰就点点头:你受伤了,我亲眼看到的。
他又说:我找部队了,没有找到。
小兰又点点头。
他还说:我不是个逃兵。
小兰还是点头。
半晌,他又道:可我这么不明不白的,别人会以为我是逃兵。
小兰又一次搂紧他道:别人是别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
他为了小兰的理解,拥紧了她。
更多的时候,他会望着墙上小兰哥哥那张烈士证发呆。那是证明哥哥身份的证明,不仅如此,他们家的大门上还挂着“烈士之家”的木牌。他真羡慕那张证明,他想到那次去苗德水家时的情景,儿子牺牲了,他们一家人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们天天盼望儿子回来,可儿子却永远也回不去了。没有人能够通知他们,他们一家人也就不明不白地等待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针扎一样地难受。他寝食不安,他清楚那么多战友都死了,就连团长都牺牲了,他却活了下来,因为那场阻击战,因为自己的掉队,他应该庆幸自己不仅活着,还和小兰结婚,有了家,他也认为自己够幸运的了,可他心里就是踏实不下来。睁眼闭眼的,都是以前的景象,要么和战友们行军,要么是打仗——总之,部队上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年秋天,他料理完农活后,他对小兰说想外出走走。小兰没拦他,又给他烙了一摞饼,让他热热地带在了身上。他没有到别处去,又来到了十四位战友长眠的那个山坡。
夕阳西斜,他坐在山坡上,望着坟头上长满的荒草,他流泪了,喃喃地说:胡大个子、苗德水、小潘——排长来看你们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就静了下来,他挨着个儿地在每一座坟前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还和他们生前一样,望着说着,天就暗了下来。他点了支烟,坐在战友们中间,一口又一口地吸着。他已经把部队回来的消息告诉战友们了,也把团长和战友们相继牺牲的消息说了,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西天。那里有星星,三颗两颗远远地闪着。
他又说:独立团的人就我一个人还活着了,你们可以作证,我不是个逃兵。
那间小木屋还在,他又来到小木屋里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第二天,是鸟鸣声让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望到了山坡上的战友,他在心里说:伙计们,我在这儿呢。
那一刻,他想:以后就住这儿了,再也不走了,这就是我的家了。
这么想完,他心里一下子天高地阔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可爱起来。
踏实
他作出这一决定后,回了一趟辛集村。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吴老汉和小兰说了,小兰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就那么望着远方,就像当初她望着他一步步地走来。吴老汉没说什么,蹲在墙角一口口地吸烟,烟雾把吴老汉的身体都罩住了。
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一天也没有踏实过。爹是不会去的,他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你先走吧,等给爹送完终,我就去找你。
他听完小兰的话,默默地流泪,为了小兰这份理解。从认识小兰那天起,他就认定小兰是个好人。
他独自一人回到小木屋里。山脚下有一片荒地,他早就看好了那块地,他要开荒种地,自食其力,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
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又打响了,部队又开赴前线了。那些日子,他长时间地蹲在山头上,向远方凝望。他知道在他目力不及的某片天空下,部队正在进行着艰苦的战斗,有胜利也有失败,有流血也有牺牲。望着想着念着,他就对山坡上的战友说:咱们的部队又开走了,这次是去朝鲜,是和美国鬼子打仗去了。那是咱们的部队——
现在他一直把一八二师当成是自己的部队,独立团的人没了,可独立团的魂还在,那些阵亡士兵的名录上还记载着独立团的人。自从把一八二师当成自己的部队,一想起一八二师,那些熟悉的人便又活灵活现在他的面前,以前那些激情岁月就成了他美好的回忆。
秋天到了,他开荒的地有了收获,他又把那间小木屋翻盖一新。木屋还是木屋,比以前大了,也亮堂了许多,他等着小兰来过日子。后来,他又跑到八里外的小村里要了一只狗,黑色的皮毛溜光水滑,只有四个蹄子带一圈白。一个人,一只狗,他们在山坡上守望着。守着那十四座坟,望着远山近云。有时,他和战友说话,有时也和狗说话,说着唠着的就有了日子,有了念想。
又过了不久,地方组织来了一些人,他们是来看那十四座坟的,又问了他许多情况,他就把当年阻击战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组织上的人认真的记录了下来。包括那些牺牲战士的名字,当然也问了一些他的情况。组织上的人留下话,让他找原部队上的人,把他的情况进行说明,组织好给他一个名分,也好对他进行一些照顾。
组织上的人走后,他就又想到了一八二师,还有长睡在那本烈士花名册里的名字,他自己肯定无法得到证明了。他觉得证明不证明自己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些烈士们,他们在这里默默地躺了几年了,他们的亲人已经望眼欲穿了。
果然,又是没多久,组织上在这座山上立了块碑,是烈士纪念碑,碑上写着烈士的事迹和他们的名字。组织上的人对他说,这些烈士的家人都会得到名分和照顾,同时又催他到部队上去找人证明自己。
从此,在山坡上他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块碑,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为烈士们感到欣慰。望着想着,又回到了那场阻击战打响的那个傍晚,太阳血红血红的,他和战友们列队站在山上,听着风声在耳旁吹过。此刻也是傍晚,那时站在他身边的是十四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现在他们却躺在他的眼前。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惭愧,为着自己还活着。
日子
那天,他坐在木屋的门前,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小路是他踩出来的,还有那只狗,他们上山下山,山下是他开垦过的庄稼地。每年的清明节,政府会有人来给烈士们献花,花儿摆在纪念碑前,很新鲜的样子。政府的领导每次都会和他说会儿话,来时握手,走时也握手,他向领导们敬礼,来了敬,走了也敬,然后目送着领导们下山。
这些日子,他开始思念小兰了。有小兰的日子是温暖的,小兰是个好女人,跟了他就一心一意的,无怨无悔。他去看望过几次小兰和吴老汉,吴老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每次见到吴老汉,心里都沉一沉。他在家里住上个三天两日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他又惦记那些战友们了。他离开家时,小兰每次都给他烙上一摞饼,让他带着。他回来后,要吃上好些日子,他每次吃那些烙饼都会想起小兰,想起小兰的种种好处。
这一天,他在小路上看见了小兰,小兰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山上走来。刚开始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用手揉揉眼,待确信是小兰时,他向山下奔去。小兰变了,她挺着个身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着小兰,不认识了似的。小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道:傻瓜,我有了。
他想起自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他小心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木屋里,喘过气来的小兰说:爹一个月前就去了,他去时一直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去。
小兰眼圈红了,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爹是个好人,救了他,又把闺女嫁给了他,他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人家从没有一句悔话。爹走时他应该陪在身边的,他捧起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常去看爹,在他的坟前烧纸磕头。
他有了孩子了,孩子生在一个雨夜,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他给孩子取名叫大雨。一家三口人,从此就在木屋里站稳了脚跟。
那天的冬天,大雨半岁时,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这阵子做梦,老是梦见团长张乐天,每次团长都在梦里冲他们说:小贵呀,我想你啊。他每次从梦中醒来后,都要冲着黑夜发呆。从一八二师那里知道,团长在整编之前就牺牲了,独立团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应该集中在本县,他要去看团长,可他又不知道团长在哪里,政府打听过,政府的人也是不知道。
他只能像当年追赶队伍一样,满山遍野地找了。出发前,小兰又给他烙了一摞饼,他背个包袱,把那些饼带在身上出发了。
雪深深浅浅地在他的脚下,沟沟坎坎、山山岭岭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每到一个村子里,都要打听当年的独立团,询问独立团是否在这一带打过仗,他会依据这些信息,去寻找独立团当年的踪迹。
经人指点,他坐了一程汽车,来到了叫吴市的地方。别人告诉他,独立团在整编前曾在吴市和暂三军打了一仗,不久就整编了。他来到了吴市的烈士陵园,那里躺着许多烈士,这些烈士当然都和吴市有关。烈士坟前都有碑,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
当他看到张乐天三个字时,他震住了,团长张乐天的坟靠近烈士陵园里面一些。他浑身颤抖,没想到真的见到了自己的团长,他举起了右手,给团长敬礼,然后在心里悲怆地喊着:团长,小贵来了——
他双腿一颤,跪在了团长的墓前。
后来,他坐在了团长的墓前,看到了团长的事迹——
张乐天:19171948河北赵县人
1948年6月14日,在吴市马家沟为掩护野战医院转移中,被暂三军一个团包围,突围中不幸牺牲。
1948年6月14日那个日子,他正在小兰家养伤,那会儿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但已经可以拄着棍子下地了。
他在团长的墓前,喃喃着:团长,小贵可找到你了。那次的阻击战中,我一直在等军号吹响,军号一直没有响,我们就一直打呀。后来我就去追你们,可就是没追上,现在独立团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只有我还活着,可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你们死了,我却还活着——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他又抱住团长墓前冰冷的石碑,仿佛抱着的就是团长。
他又哭诉道:团长,我想你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现在还和全排的人在一起,我们每天说话,唠嗑儿,和原来一样。你一个人躺在这里,离我们那么远,我们都很想你,团长啊——
那一次,他在团长的墓前坐了又坐,站了又站,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最后要离开团长的墓时,他又给团长长久地敬了个军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之前,他发誓般地说:团长,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会常来陪你的。
他走了,走得依依不舍,难舍难离的样子。
回到山上木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上吃饭,也没喝水,就来到墓地里。坐在战友们中间,仿佛在组织战士们开会,他把团长的消息通知给了大家,然后才完成任务似的回到小木屋里。
大雨一天天地大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过去。
大雨
已经懂得一些事的大雨开始关注墓地了。会走路的大雨就经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里跌倒了又爬起来,他问父亲:爸爸,土里埋的是什么?
王青贵说:是人。
大雨又问:是什么人啊?
他说:是爸爸的战友。
他们为什么埋在这里?儿子似乎有问不完的话。
他答:他们死了。
大雨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贵就给大雨讲那场阻击战,大雨津津有味地听着。刚开始孩子似懂非懂,王青贵讲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听明白了。孩子已经知道,这些父亲的战友就是在阻击战中死的,他们死前和父亲一样,都是能说话、会走路的人。
从此,孩子的眼里就多了些疑问和内容。
八岁那年,大雨去上学了。他要去的学校需要翻过一座山,走上六七里路,最近的一个村子里去上学。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向山下那条小路上张望,看着儿子幼小的身影一点点走近。大雨每次回来,都要在父亲身边坐一坐,陪着父亲,陪着父亲身边的战友。
父亲指着一个墓说:那是小潘,排里最小的战士,那年才十七岁,人长得机灵,也调皮——
父亲又说:那是胡大个子,个子高、力气大,是排里的机枪手,五公里急行军都不喘一口大气——
时间长了,大雨已经熟悉父亲那些战友了,什么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刘文东——大雨不仅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父亲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大雨早就认识了他们。
晚上吃完饭,王青贵总要到墓地里坐一坐,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坐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大雨也会随着父亲来这里坐一坐,他已经习惯父亲这种絮叨了。
他听父亲说: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你都有三十五岁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只酒杯,还有一支点着的香烟。他望着这一切,心里就暖暖的,有一种东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学回来,大雨又来到父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对面,望着父亲道:爸——
父亲抬起头望着儿子。
儿子盯着父亲的眼睛说:爸,你真的打过仗,不是个逃兵?
父亲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他盯着儿子,恨不能扇他两巴掌。
大雨说:爸,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些同学说的,他们说你是逃兵,你才没有死。
父亲望着远方,那里的夕阳正一点点地变淡。父亲的眼里有一层东西在浮着,大雨知道那是泪。
大雨很难过,为自己也为父亲,他小心地走过去,伏在父亲的膝上,叫道:爸,他们不信,我信。你是独立团最后一个战士。
父亲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儿子的头上,一颗又一颗。
许久,父亲抬起头,抚摸着儿子的头道:大雨,记住这就是你的家,你以后会长大,也许要离开这里,但爸爸不会走,爸死了也会埋在这儿。你别忘了爸爸和爸爸的这些战友。
大雨抬起头,冲父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王青贵又开始给大雨讲张乐天团长的事了。后来大雨知道,父亲的团长张乐天的墓在吴市的烈士陵园里。大雨非常渴望见到父亲的团长张乐天,在父亲的描述里,张伯伯是个传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战,这对大雨来说充满了诱惑和神往。他认真地冲父亲说:爸,你啥时候去吴市,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