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3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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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倒是极好的人选。依学生看,今上是极重君臣之义的,又极爱惜人材,蒲传正如今正是宠信将衰未衰之时,皇上信得过他的人品才干,未必便不会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陈元凤一面替吕惠卿分析,一面连连赞叹道:“妙哉!妙哉!”
吕惠卿含笑望着陈元凤,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警惕,不过旋即释然。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他的门生党羽其实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吕惠卿眼的,不过区区数人而已。而陈元凤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称得上聪明过人。只是有时候略嫌轻佻。不过,最要紧的是,吕惠卿知道陈元凤的前途,都系于自己,并不用担心他会背叛自己。但饶是如此,面对这个心腹门生,吕惠卿说话还是颇有几分保留的。
“不过,单单蒲传正一人,毕竟还不够稳妥。”吕惠卿道:“我仔细回想今日文府会议及与文彦博面圣之前后经历,总觉得有几分不安。以履善看来,若是文彦博与司马光铁了心要借此大做文章,你以为他们会在政事堂会议时推荐谁?”
陈元凤沉吟半晌,方道:“学生以为,要猜到他们的人选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其不易之处,是文彦博、司马光之流自诩为‘君子’,其辈中颇有些人为了沽名钓誉不顾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个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时,多半是不愿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为了做伪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说不难,是文、马此番所谋者大,其志在必得,那么推荐之人,必然是在朝野声名卓著者,而且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观风使这个差使,最起码也会是两制以上的官员……就算他们推荐的人是吕公著,学生也不会感到意外。”
“吕公著?”吕惠卿没想到这个方面,竟是怔住了,“吕公著……”吕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吕夷简之子,做过御史中丞,因为反对新法而被贬斥出朝廷,表面上看来,似乎的确已经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现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谓的“新法”,也已经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复出,也未必没有可能。
“吕公著……吕公著……”吕惠卿默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来,微微抬了抬手,断然道:“我以为不是他。复用吕公著,太麻烦了,说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马想的是快刀斩乱麻!”
“若是快刀斩乱麻……”陈元凤忽然眼前一亮,道:“会不会是司马光本人?”
“文彦博也好,司马光也好,朝廷现在还离不开。皇上也不会准。”吕惠卿摇了摇头。
“若是冯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吕惠卿顿时呆住了,陈元凤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了一跳。厅里瞬时变得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冯京尚不足为惧,若果真是石越,他们就只能彻彻底底地认输了。以石越今日的声望、资历,就算吕惠卿极力阻止这桩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随着唐康的奏章递进大内,加上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病死军前,益州提督使战死这一系列的变故,皇帝对益州路的局势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无论益州路的局势发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将石越派去,对于朝野上下也好,甚至于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极不情愿,但是无论吕惠卿还是陈元凤,在心里面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所谓的“声望”与“资历”,若直观一点来形容,就是当某种危机出现时,人们看到他便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觉。
石越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皇帝也许会好大喜功,也许会刚愎自用,也许会头脑发热,甚至也会一时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过……文彦博、司马光有可能举荐石越么?
如此能够一举扳倒自己,那么旧党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取得自熙宁以来最大的胜利。虽然皇帝不一定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一两年内,皇帝也无能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谁能帮他治理好这个国家,现在国家的情况较之熙宁之初已经大为好转,若旧党们能在一两年内证明自己,那么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旧党,也并非不可能——文彦博老了,司马光也病得不轻,其余的老臣经过长时间的闲置打压,威望已经极为有限,而青壮派的旧党,不可能对皇帝有任何威胁。所以,皇帝就算改变近十年来使新旧两党旗鼓相当的策略,回到熙宁初年的情形,反过来让旧党变大,新党变小来牵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况且,吕惠卿还怀疑旧党有没有这样的政治智慧!经过这十余年,吕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国家能够在好的道路上前进,皇帝更希望臣子们互相牵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宁初年皇帝打压旧党的举动,只不过是为了长期的政治利益而放弃短期利益的牺牲——饶是如此,皇帝还是千方百计的把旧党的元老重臣们安排在西京养老,以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来牵制几乎独掌大权的新党。但这些道理吕惠卿明白,文彦博与司马光未必会明白,就算明白,也会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是“君子”,所谓的“君子”是最喜欢逼迫皇帝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他们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会不屑于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内心所谓的“道理”。
吕惠卿当然唾弃这种“假惺惺”的伪善。但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着“君子们”有可能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文彦博、司马光有什么理由要让石越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瞬间,吕惠卿感觉到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不是真正的旧党!
石越自成一党,冯京则是游走于新旧两派与石越之间的中间派,他对于旧党或者石越的倾向性,只怕连他本人都很难判断究竟更亲近哪一方。
文彦博、司马光没有理由让人分享自己的胜利,更何况是石越这样的对手。如果石越复出,吕惠卿看不出旧党有什么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处,吕惠卿认为如果自己是旧党的领袖,就算再没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压石越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帮他复出,那是绝不可能。
旧党青壮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纯仁。范纯仁做过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负责军需,保证了军需的供应,立下极大的功勋。有资历,有政绩,有学问,有才干,人品端正无可挑剔,本人颇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庆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份无形的政治遗产。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才对他寄以厚望,竭力帮助他入主兰台。而吕惠卿也将他视为旧党中除文彦博、司马光以外最大的政敌。
但就算是范纯仁,也无法与石越相提并论。
想到这时,吕惠卿心中一动,忽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文彦博与司马光的人选是谁!
之前没有人会去想旧党居然愿意放弃御史台!但是,将范纯仁推进兰台,其目的就是利用兰台来打击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够将自己赶下台去,还需要范纯仁进兰台做什么?
范纯仁资历、才干、政绩无可挑剔,本人文武双全,伐夏时负责军需经验丰富,也曾经几次公干到过益州,对益州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做过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员!朝野当中,吕惠卿还真是找不出谁比范纯仁更有竞争力!
而且,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挡。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纯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拦住范纯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难有借口再挡住他进兰台——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权力,大宋朝每个当过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吕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文彦博、司马光这一手无疑是极漂亮的。如果范纯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会给他更大的权力,凭借范纯仁的能力,益州的疮疤彻底被揭开自然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积累下更多的声望与资历,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旧党的另一位领袖。而且,就算万一有一天无法阻挡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纯仁也有足够的资本与石越分庭抗礼。这样的话,就算是战略性放弃入主兰台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间,吕惠卿霍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陈元凤,“推荐蒲传正只是明里的手段,除此之外,还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荐王希烈为观风使!”
陈元凤哪里知道吕惠卿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听他突然间又把话题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错。”吕惠卿简单地回道。
陈元凤只在心里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抱拳应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与吕惠卿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荐宦官,是非常犯忌讳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假手于人。
只是,陈元凤非常怀疑,虽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护驾之功而从此显赫,资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经历,但一介宦官,怎么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陈元凤心里的狐疑,吕惠卿淡淡说道,“是范纯仁。”
“范纯仁?怎……怎么可能?”陈元凤一时间根本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吕惠卿怎么突然间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旧党怎么可能会放弃御史中丞的位置!
吕惠卿点点头,没有再多解释。忽然间,他觉得一阵疲倦袭来。饮鸩止渴!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他也没有选择。他已经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范纯仁去益州,他绝不会范纯仁踏着自己的尸体建立功勋!就算是饮鸩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疮疤暂时不被揭穿,只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军事上的一次胜利,他就还没有走到绝境。
吕惠卿心里比谁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两年,河西就会基本巩固,陕西就可以恢复,大宋朝的压力就可以轻掉一半,到时候就可以全力以赴来翦灭那些该死的西南夷!
第三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二)
静渊庄。
柳荫轻拂,寂静无声。黄昏夕照之中,一位身着紫衫、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庄内小湖边一块石板上垂钓,他极其专注地望着静静地垂在湖中的金线,仿佛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后,一位身着绿衫的女孩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百无聊奈地东望望西瞅瞅,一双金缕鞋不停地晃着,裙侧的玉佩不时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声。若是只看这二人的打扮与神态,而不管园门外依稀可见的仪仗、宦官、宫女还有一身戎装的班直侍卫,绝没有人能想到,在这里垂钓的男子,竟然是贵为当今天子的大宋皇帝赵顼,而旁边的那个女孩,则是俗称“淑寿公主”的温国公主。
“三娘,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被女儿在身边烦了小半个时辰,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终于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寿完全无视了赵顼那没有任何杀伤性的训斥,跳下石头,扯着赵顼的袖子低声央求起来:“求父皇开恩,便让儿臣去看白象罢。”
赵顼皱起眉毛,回过头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这一天之内,淑寿至少已经央求过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这一年为止,赵顼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子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为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而夭折,活下来的只有六子四女——除由向皇后亲自抚养的皇三女温国公主外,还有朱德妃所生的皇六子赵佣、皇十三子赵似、皇十女庆国公主;高丽公主王贤妃所生的皇七子赵俟、皇十二子赵俣;宋贵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国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子赵偲;武才人所生的皇九子赵佖;陈美人所生的皇十一子赵佶。这六子四女能不能活下来,也还难说得很,较小的皇子公主们,现在还在襁褓当中;而最大的淑寿,也不过十几岁,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年龄,赵顼与向皇后所生的皇长女,就是在十二岁时夭折的。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亦或是赵顼疼惜淑寿的生母早亡,对这个实际上的皇长女,宠爱到了连高太后都有点看不过去的份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么可以随便去动物园那种所在?”
赵顼虽然板着脸,但是他的眼神与声调,却彻底地出卖了他。“那为何六哥和七哥(注:宋代俗称如此)便去得?他们还得骑马去!”淑寿已经将嘴噘得老高。
“六哥、七哥是男子,去去无妨。”赵顼的声音开始动摇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子,她也去得。怡园许多人都去过。”淑寿越发不满起来,嘴角一撇一撇地,泪珠便已经到了眼眶中打着转儿。
赵顼顿时心都快化了。他此时心里真恨不能把曾布与薛奕一脚踢回凌牙门去,若不是他们献这劳什子白象,他怎么能想安静钓会鱼都做不到?对于皇帝来说,这种机会是非常难得的,他若在别的地方垂钓,不知道内侍们早已暗中放了多少条鲤鱼进去……不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着淑寿,几次便几乎要脱口答应她,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若是答应了淑寿,太后那边他怎么交差?
但若不答应她,这事也难以善罢干休。他的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个小魔头,比起当年的柔嘉来,还要厉害三分。在高太后与几位严肃太妃面前,她装得比清河还乖巧——这种坐在石头上晃脚的事情,高太后和那些太妃们只怕连想都不想到;但只要转过背来,她便能把整个皇宫闹得鸡飞狗跳。
这种事是有前车之鉴的。
当日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怡园的事情,为了去怡园念书,她一面向高太后与太妃们大献殷勤,一面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策动了一干说得上话的后妃们替她求情。整整一个月内,高太后与赵顼的耳边能听到的,几乎都是为她求情的声音……眼见着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而日渐削瘦,最后连高太后的心都软了。加上耳边实在不胜其烦,最后高太后与赵顼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罢!罢!”前思后想,赵顼终于决定脱过眼前这一劫再说,他左右看看无人,把淑寿拉近来,放低声音说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准你……”
他话未说完,淑寿已然破涕为笑——赵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继续说道:“不过,你不能说出去。你悄悄去找十九姑,便说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带你去看白象,不许声张!”他话音方落,却见淑寿已经又撇起嘴来,“父皇骗人,无凭无据,十九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赵顼不禁脸一红,他的确打着将麻烦先推给柔嘉的主意,不料却被女儿揭破,只得说道:“朕叫李向安找几人陪你去见她便是。”
淑寿这才又高兴起来,装模作样向着赵顼一敛衽,稚声稚气地拖长声调说道:“谢父皇隆恩!”
赵顼见她这般模样,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寿心愿得逞,一把抱着赵顼的脖子,又笑又闹更是没上没下起来。
赵顼好不容易才又安抚了淑寿,正待重新去钓鱼,刚刚转过身去,便听园外传来李向安尖声尖气地禀报声:“陛下,李宪、石得一求见。”
“宣。”赵顼无可奈何地扔下钓竿,一面对淑寿道:“你先去找姑姑们玩吧。”
目送着淑寿兴高采烈地离去,赵顼心里头竟泛起一丝惆怅。他没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只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宪,道:“你们见过唐康了?”
李宪嚅嚅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职分虽然比石得一高,但这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