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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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元凤听得频频点头,对吕惠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温声说道:“履善,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军器监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劳的地方,你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却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劳。震天雷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谨,让人有机可趁,现在我们哪里有这个机会?你好自为之。白水潭学院,桑充国和石越实际也有矛盾,桑充国在野,不足为惧,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员,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倾向桑充国的,不妨加以引导,许以重用,把他们争取过来。”
“学生明白得,老师放心,我一定在这里做出点成绩来。”陈元凤认真的答道。
“好,好,年轻人就要有这个气度。”吕惠卿哈哈笑道,“听说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我准备顺路去听听,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元凤迟疑了一下,说道:“学生就不去了,我再多了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里却是不愿意去看到桑充国名满天下春风得意的样子。
吕惠卿也不勉强,从小厮手里接过马鞭,纵身上马,直奔白水潭学院而去。
白水潭学院这几天出奇的安静又出奇的混乱,军器监案在这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升学考试相当的困难,大部分学生都要全心投入进去,以免自己成为不名誉的留级生。每个人都是要面子的,特别是这些在自己家乡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而另一方面,为了赶在九月开学,各地学子从七月开始,就陆续来白水潭报到的,他们中大部分是读一年级,也有少部分是申请参加一年级的升学考试,希望可以直接读二年级的。这些人的到来,让白水潭在安静中多出了几分混乱。另外,从关西横渠书院、以及嵩阳书院,各来了十五名学生,将在讲演堂做一次为期十五天的讲演活动,白水潭和太学也将各派十五名学子,参加这次学术交流。这就是吕惠卿口中所谓的“四大学院在白水潭讲演”了。
隐隐已经是执天下学术牛耳的白水潭学院自然不愿意在这第一次交流中丢脸,所有人员是桑充国、程颢、贾宪(格物院代院长)亲自选定,虽然许多出色的学生已经进了兵器院和《汴京新闻》报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级生中,依然是人材辈出的。但是格物院这次却只派了三个人出来,却不能不让桑充国感到困扰——本来他是希望格物院多派一点出来,让横渠书院和嵩阳书院也能开格物课的,但是石越亲自介入格物院的二年级的升学考试,以及提前公布格物院毕业设计的题目,让所有格物院的学生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极度担心自己毕不了业。
算术系的日子最好过,至少现在看来如此,毕竟所有的毕业论文课题,都是自选的,而且讨论的不过如何系统化的解决三次方程以及一些关于三角形计算的论文之类;而博物系的学生就比较痛苦了,第三年他们将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向四个方向出发,沿途绘制地图,考察地形与物产,提交论文,有一个小组的题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黄河,其中重要的一问竟然是“黄河是否可以变清”,虽然博物系的学生不相信什么“黄河水清圣人出”的民谣,但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未免也太难了一点;但是相比于格物系的毕业论文题目,博物系的学生可以开心的睡着都要说自己运气好,“试论温度测量的可行性”、“你对热与力关系的理解”、“质量守恒假设是否成立”、“试论两个铁球为何同时落地”、“磁铁性质”、“空气是否燃烧之要素”……虽然学生们可以自己申报论文的题目,但想想石山长与那些教授的神态,就知道想随便申请一个题目过关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笔津贴出去游山玩水,才是让人羡慕不已。据说这个事实直接导致当年报博物系的人数激增。
吕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政敌,一个竞争对手,但却并非是仇敌,王安石是因为叩阙事件之后,身份尴尬,所以他不可能亲自来白水潭学院看看,更不用说他还有宰相这样崇高的身份了。而王雱却是纯粹的意气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学院出色的成绩这样的事实,于是站在书房里把手一挥,眉毛一扬,不屑一顾。号称“护法善神”的吕惠卿,自从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对白水潭学院充满了兴趣,他很有兴趣研究石越为什么这么快速窜红。
寄好马匹,悄悄走到讲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讲演堂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吕惠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座内部就有两丈多高的建筑,三千个座位呈一道弧线排列,在弧线上每三百个座位形成一块,按梯状高度由低而高从里向外排列,共有十块,而纵向则由八条过道分成整齐的九块,它们共同的中心点,则是一座高台,讲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讲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宽的人物画,画的是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的故事,这三千座位,估计就有孔门弟子三千的意思。不过此时的讲演堂内,绝不止三千人听讲,所有的过道都站得满满的,传说中精力过剩以至于在酒楼打架的白水潭学生,此时却显得秩序良好,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讲演堂内,只听得到讲演者的声音。
吕惠卿在后排听了一会,原来是横渠学院的高足在演讲,这些学生的学问显然比他吕惠卿差远了,他听了一会,索然无味,便走了出来,信步走到旁边的辩论堂。辩论堂的布置和讲演堂不同,辩论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块的,似乎三足鼎立,他略略能猜到为什么辩论堂会这样布置,无非是立论者、反对者、中立者,各坐一方吧。而进门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画,以吕惠卿的渊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学宫辩论的故事。两边的墙上,刻着一些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理越辩越明”诸如此类……想来讲演堂两边的墙壁上也有刻字吧,不过是人太多了,自己看不到。
正在遐想之间,忽然听到人叫自己的表字:“吉甫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节 吕氏复出(上)02
吕惠卿回头望去,却是穿着绿袍和白袍的两个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绿袍的叶祖洽,当下笑道:“原来是状元郎。“
叶祖洽取中状元,吕惠卿功不可没,因此叶祖洽对吕惠卿颇为感激,不过他却不敢公然称吕惠卿“老师”,因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状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着对旁边的人说道:“长卿,这位就是今上称为‘今之贤人’的吕侍讲吕大人。”
桑充国闻言也吃了一惊,连忙抱拳说道:“吕大人,在下桑充国,失礼了。”
吕惠卿也是久闻桑充国之名,一边打量着桑充国,一边笑着答礼:“桑公子名闻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一点也没有怠慢的意思,谦和的态度,让人顿生好感。
桑充国笑道:“吕大人微服来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学院讲演,不知吕大人有无兴趣下听?也给后学们一些指教。”
吕惠卿淡淡一笑,“我刚才已经领教了,呵呵……”他却不愿意指摘横渠书院,树无谓之敌。
桑充国和叶沮洽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叶祖洽闻言,便婉言解释道:“四学院十五日讲演,共讲十个题目,上午是太学和嵩阳书院,下午是横渠书院与敝院,今日讲的题目是《佛经要义》,横渠书院不擅于此,多半是不入大人法眼的。”
吕惠卿被他说得好奇心上来了,问道:“状元公,桑公子,这十个题目是哪十个?”
叶祖洽笑答道:“计分孔子要义、孟子要义、荀子要义、墨家要义、法家要义、老子要义、佛经要义、六合本原、王霸之辩、利义之辩十个题目,中间五日,我们白水潭学院还会派人讲演白水潭各种学说的浅议。吕大人若有兴趣,其实是值得一听的。王丞相也说,全经为上,学者贵全经,这次讲演会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吕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说,我倒一定要来听一听,看一看四大书院的菁英们,是怎么样解说诸家要义的。”
桑充国笑道:“那是欢迎之至,我们前排专门有贵宾座,我吩咐人给吕大人预留了。其实来听讲演的大人也挺多,冯京冯大人也来听过,连昌王殿下也亲临了。”
“啊?昌王殿下?”吕惠卿倒是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大宋百年来的盛事,甚至连皇帝都有点动心,不过九五之尊,不能随便跑就是了,昌王赵颢就没有这么多讲究,焉有不来之理?
叶祖洽点头笑道:“正是,这次讲演会未必不能和石渠阁会议相提并论。”石渠阁会议,是汉代的一次经学盛会。
吕惠卿心里一动,立时明白了白水潭学院的用心——他们是想用利用这次盛会,在朝廷的士大夫中树立一个正面形象,改变宣德门叩阙留下的负面影响,同时可以很好的宣传自己,十五天的时间,有五天是宣传自己的各种观点,还有十天时间和三家学院正面交锋,用心良苦呀!
他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口中依然是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真是有劳桑公子替我安排座位了。”
桑充国笑道:“吕大人客气了,像吕大人这样的贵宾,我们求之不得。趁现在休息,吕大人何不和我们一起走走,也好向吕大人介绍一下敝院的情况。等一会,就是敝院的学生上台讲演了。”
“如此有劳桑公子,我方才从兵器研究院过来,看到有一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场所?”吕惠卿一边和桑充国二人向外走,一边问道。
“那多半是体育场。”叶祖洽笑道。
“体育场?”吕惠卿大惑不解。
“那是给学生们练习马术、剑术、格斗、射箭,还有蹴鞠,毽子之类的场所……”叶祖洽解释道。
“这马术、剑术不论,蹴鞠,毽子不有点玩物丧志吗?”吕惠卿忍不住问道。
“这是石子明大人的主意,他说服了教授联席会议。”叶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联席会议的成员,想起那天石越异常严肃地旁征博引,就是为了说服大家同意让学生们踢蹴鞠,组织蹴鞠比赛,他就不禁莞尔。石越和程颐为此还辩论了一上午,程颐是主张养“浩然正气”的,所以要打坐,和石越的观点明显不符。
“石子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次讲演会也是他的主意吧?”吕惠卿不动声色的探问。
“这倒不是,这是桑山长和程颢先生的主意。”
……
“吉甫,听说你这十多天,一直在白水潭学院听讲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随口问道。
“是啊,丞相,我获益良多。”吕惠卿笑道。
“这些学生的确不错。”王安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吕惠卿倒吃了一惊,奇道:“丞相你怎么知道?你也去过吗?”
“虽然没有过去,不过报纸有专栏介绍,听说昌王也去了,是确有其事吧?”
“是,昌王这十几天,几乎是呆在白水潭没有回王府。”吕惠卿笑道。
“桑充国这一着,很聪明呀。皇上也夸过这件事几次,说是大宋建国百年来的盛事。他们在报纸上说禀承我‘学者贵全经’的精神,给我送了一顶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说道,连吕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反对。
“丞相,这次在白水潭呆了十几天,倒也没有白呆,我现在更坚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来的订《三经新义》的想法了。”吕惠卿开始向王安石提出自己的主张。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丞相,变法之要,依然在于得人。官员老朽,皆不可待,所以我们应当把目光投向年轻的士子。石越其实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当我们还在讨论着《三经新义》的时候,《石学七书》已经大行于世,当我们还在议论着经义局、三舍法的时候,白水潭学院隐然已执天下学术牛耳。现在的情况,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我们能尽快置立经义局,推出《三经新义》,培养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经新义》取士,更会不断地给我们补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对丞相本人来说,就几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并论的伟绩。”吕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盘托出。
王安石点了点头,说道:“还是吉甫你最了解我的想法。我个人的荣辱不足道,不让新法人亡政息,才是最重要的。”
吕惠卿见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张,便顺着思路继续说道:“创办经义局,不仅仅是培养人材,还有争夺士子之心的作用,可以让天下人明白,我们的主张,才是儒家正统,才符合先王之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应当仿效白水潭学院,创办《经义局月刊》,每月刊发我们的见解,以争取士林的认可与支持,另外,更可以太学为依托,让国子监创办《国子监月刊》,解说新法与新学的要义,这都是争取士林支持好办法。”
王安石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回过神,叹道:“吉甫,你真是奇材,我以前竟没有想过,石越可以办的东西,原来我们也可以办。”
“丞相谬赞了,您公务繁多,虑不及此也是难免。我从家乡抵京,倒是有点旁观者清了。”吕惠卿笑着谦虚了几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们也可以办一份报纸呀,难道只有桑充国能办报纸吗?”思路一旦打开,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这也正是吕惠卿想要说的,他笑道:“《月刊》是阳春白雪,用来争取士林的道德支持,报纸则是用来影响清议,解释新法,各地执行新法得力的情况、取得的成绩,我们都可以通过报纸报道出来,让百姓知道我们的成绩,让他们理解新法,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不错,这个想法不错。”王安石不禁站起身来,踱到窗外,想了一会,说道:“报纸的名字就叫《新义报》!这件事可以让陆佃去办。”
“《新义报》,好,好名字。”吕惠卿拊掌笑道,“不过丞相,这事还有为难之处。”
“有什么为难之处?”
“《月刊》还可以由朝廷出钱,可是报纸由朝廷出钱,只怕会有争论。”
“官办报纸,有何不可?没有人规定报纸只能民办。”王安石不以为然。
吕惠卿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若是官办,自然是翰林院主办,断没有国子监主办的道理,若是翰林院主办,只怕麻烦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学士们未必都听话。
王安石笑道:“吉甫,谁说我让国子监主办了?中书门下省主办,翰林院也无话可说。”
吕惠卿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书省要办报纸,虽然没有先例,但是别人的确也不好去抢。
※※※
石越当真是没有想到王安石多了个吕惠卿,就气象完全不同了。创办经义局,《经义局月刊》、《国子监月刊》,让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对的理由。王安石亲自指定的一班人,从此天天开始聚集经义局,编修《三经新义》,希望有一天让这本书成为“全国公务员考试的唯一指定教材”。
石越从心里面就反感这种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实八股文的形式并不足以为害千古,真正为害千古的,是所有经文的解释,都必须来自于朱熹的理解,这样才会严重束缚读书人的思考。这一点石越心里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也算是其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