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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寄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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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大约是三点多了,看天气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在这种偏僻的乡村里走走,也许倒可以让我忘掉一些平时的不快。我告别了他们,便开始上路。 
  刚走出村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在叫着,我一开始还以为和我没关系,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明明是在喊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站住了,只见那个司机的二舅一边挥着手,一边向我这儿跑过来。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我等他平了平气,道:“出什么事了?” 
  他长吁了几口气,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我有些茫然:“怎么了?”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但鲶鱼一般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静等着他说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当心点。” 
  他跑这么急,我原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么三个字。我笑了:“自然,谢谢了。”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忽然转过身,向后跑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双旅游鞋,也适合走长路。可话虽这么说,走了一程,便觉得有些烦了,那条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一会儿穿过一个山坳,一会儿又甩过一个山头,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肯定得长个两三倍,我现在缺乏锻炼,走了大半个小时后觉得已经疲倦得不行,满头都冒出热气来。 
  我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抽根烟再说。石块冰冷,刚坐下来时,头顶忽然响了个雷。我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去,哪知眼睛一触到天边,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是个怎样的天啊! 
  太阳已经偏西了,由于云很多,映得一片血红,那些云形成了怪异的图案,正在不住翻滚,瞬息万变,仿佛在云层中躲藏着一个巨大的妖兽,遍体鳞伤,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些云,不,那已经不象是云了,更象是无数血红的昆虫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团,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毛。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没到惊蛰,怎么会打雷的?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我的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要是下了大雨,这把伞可顶不了什么用。我向路边打量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山洞之类避避雨,但举目只看到路边的山林。 
  打雷闪电时不能呆在树下,这个道理我知道。可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去是来不及了,难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红云越来越妖异,已经红得发紫,却又是暗色的,象是一汪凝固的猪血。 
  我不知道雨会什么时候落下来,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片血红的晚霞,我几乎要以为如果下雨的话,雨点也准是鲜红色的。象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拎起皮箱开始拼命地跑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觉得身后有个奇异的野兽在追逐着我。 
  随着跑动,胸腔在不停地抽动,每一丝空气都仿佛被挤压出来,发出风琴一样的呼哧声。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也不会跑太长的路,天突然变暗了。 
  现在,大约只有四点钟吧。平时在这个时候天依然很亮,斜晖半敛,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这儿却已经变得暗无天日,几乎和半夜里差不多。平时天暗下来总有个过程,但现在却象有一层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罩下,周围一瞬间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拼命跑着,几乎象走在一个噩梦中,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软,更让人觉得不现实。 
  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旅游不是我负担得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天上的乌云已堆积得象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在这一片妖异的环境中,我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的清醒。好象正呼吸着某种气体,而我的精神则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带着明亮的光环,不论是一草一木,一块石头,还是一片落叶,都亮得刺眼。是的,我应该留在那个充满了嘈杂和喧嚣的小城市里,呼吸着那些充满悬浮物的空气,而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我就是在这儿,尽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可是却让我一下有了种不现实的感觉。  
  还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呆呆地想着,就算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只要赶到那个大队里,和那个酒糟鼻子的郑宝春一块儿喝点酒,那样才是现实。可是,现在我几乎象是置身于古潭底,那些无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质的胶质一样包围着我,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已让自己有种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错觉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准备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却又是一怔。
八 
  天还冷,草并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看去生机盎然,可是也许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说不出地狰狞,颜色也仿佛深了许多。 
  到处都是野火一样蔓延的草。 
  我蹲了下来,拔起了一根草来。那草却是异样的鲜嫩干净。现在风已经停了,可是那些草却仍在不断地起伏,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为什么让我感到狰狞了。 
  它们正在生长! 
  生长本身并不可怖,可是当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时,那种恐惧也已超越了现实。 
  就象有一头巨大的动物埋在土下,长着无数细小的绿色触手,因为受到雷声的感召,正在从泥土挤出来,每一根草茎都争先恐后地挤出泥缝,颤颤微微地伸向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那种一头咬住泥床,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蛭。 
  天啊! 
  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温建国为什么在他的故事里爱用这两个字。那些草无处不在,几乎象电影里那种逐格拍摄再按正常放映时的样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长,渐渐地盖住了土色。 
 这副景致有一种妖异的美丽,那些平时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这时迸发出它们所有的生命活力,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可也是那么地怪诞。 
  路被淹没了。树林里有两条路,我选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脑海中依稀响起了弗罗斯特那首名诗中描绘的景象,这种莫名的忧郁让我精神恍惚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头突然象有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醒悟过来,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发抖。 
  路消失了! 
  我来的时候走着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现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疯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过去也更类似于一条巨大的青虫在蠕动。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却已如同野火一样随影而至,不住地伸长,挤出湿漉漉的泥土,有几根钻进我的裤管里,我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伸长,微微地擦动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丝痒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这并不见得如何难受,可是我却感到恶心。尽管那只是些草叶,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些草叶而已。 
  以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了。等我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醒,才发现自己正跑在一棵大树下喘着气。记忆象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依稀记得刚才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发出惨叫我就不知道了,两秒钟后,我已经本能地掉转身向前夺路狂奔而去。 
  这是噩梦,是魇着了,我马上会醒的。 
  我弯下腰,这样对自己说,可是雨还是冷冷地浇下来,渗透我的衣服,把寒意刺入皮肤。如果这是个噩梦,那一定是最可怕的噩梦了,因为实在太过真实。 
  是梦吧,一定是的。我仍然不屈不挠地对自己说,可能我是躺在床上,半夜里把被子踢掉,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冷的。用不了多久,我马上会被冻醒,也马上要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赶车去上班,开始编新一期的《传奇大观》。所以,这一定是个梦,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因为故事里有个金佛就动了贪心,跑到这个偏僻地方来的。 
  是梦。我喃喃地说着,声音也真的从嘴角滚落,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滴泪水来。 
  庄周梦化蝴蝶,栩栩然蝶也,醒来后却不知道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初次在《庄子》里读到这个没有半点教育意义的小故事就感到迷惘,现在仍然是。我希望这是个梦,也许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就算我那时的真实生活,又有几分真正谈得上真实?会不会我在那办公楼里编着《传奇大观》时也是个梦,真正的我可能就是某个林子里吃饱了树叶而正在酣睡的昆虫呢? 
  我抹了把脸,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被同时抹去了。不管这是不是个梦,我现在只感到冷和无助,还有一点饥饿。 
  我抬起头。刚才的狂奔让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到处都是一样的墨绿色植物。由于天更加地暗了,又在下雨,现在我看不到它们的生长,但是却可以听到那些植物在拼命往上长时的声音,湿漉漉的,仿佛泥鳅钻出泥地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连雨声也压不住了,现在如同细小的钉子一样充满了我的耳廓,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太不真实了,天啊,这太不真实了。 
  当我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时,只来得及这样想着。 

  眼前有一些光晕,忽明忽暗,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努力地睁开眼,本以为定是很难办到的事,哪知道一下就睁开了,眼前猛地涌过来一片光芒。 
  并不刺眼,可是乍一看到这种光,在一瞬间,我还是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这阵不适过去得很快,我马上就适应过来。 
  那是一盏油灯。不知道烧的是什么油,可能是煤油吧,因为我闻到一点煤油味。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煤油炉前给我煮稀饭的情景。那时烧的是煤球炉,晚上炉子灭了后,要再煮点什么就只有到煤油炉上了。那时还经常停电,停电后母亲就取下煤油炉的火罩,把炉子当油灯用,我坐在昏暗的光下,做着我的家庭作业。那已经多久了? 
  一想到这时间问题,我又有些怔忡。二十多年前的事吧,快三十年了。我心头突然有一阵心酸,那些久远的往事象沉渣泛起,突然间涌上心头,变得那么清楚,甚至母亲的花白头发都伸手可及。 
  我是死了么?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有个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这声音很苍老,发音也古怪,几乎不象是中国话。刹那间我简直以为我仍是在做梦,或者是进入了另一个奇幻的空间去了,但马上,一个女孩子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想:“阿嬷,这个人醒了。” 
  我支撑着半坐起来,神智已经回到了我身上。我是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这床很破旧,也没床架子,是用两张条凳搁着,身上盖了条旧被子,倒还干净。我的外套被脱掉了,内衣倒还在,可能是那个女孩子不好意思给我脱吧。 
  这倒是象个言情故事。我暗自想着,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救了我,虽然老套,但言情故事里已经屡见不鲜了。不过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时,这些幻想都全都破灭无疑。那的确是个女孩子,虽然身上的衣服很旧,打了些补丁,仍然是件女装,可是,她的相貌离“美丽”就太远了。虽然还不至于可怕,但绝对可以算是丑陋。 
  她见我起来,连忙过来道:“你醒了?” 
  她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有些欣慰,也幸好她能说普通话,那老太太说的话对于我来说真的比外语还要难懂。我坐了坐直,道:“是你救了我么?这儿是哪里?” 
  她的脸又黑又糙,声音却很轻柔,和她的样子是个极大的反差。听得我的话,她的脸上倒是更黑了一下,可能是红了红吧,低头道:“你摔倒在地上,我打猪草回来看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同志,这儿叫射工村。” 
  这个称呼可能是她从老电影里看来的,说得很生硬,看来射工村很闭塞,但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和外界丝毫不通。我笑了笑,道:“我的衣服呢?” 
  她从一边拿过来道:“在这儿呢,都烤干了。你还好么?” 
  内衣仍有些潮湿,但还受得了。我穿好外套,在床下找到鞋子穿上,道:“真谢谢你。” 
  “同志,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么?” 
  鞋子还有点潮,套进去时不太容易,我正费力把脚挤进鞋里,听得她的话,不由又是一怔。我实在不想骗她,可是我难道跟她说我是想拿到这儿的金佛才来的么?我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来收古董的。” 
  她脸上突然一亮,道:“听说有个外乡人常到大队里来收古董,阿保他爹卖过一个,就是你么?” 
  阿保?我登时想起了温建国说的那个不知是故事还是真事里的人物了。那个死在井里的年轻人不就是叫阿保么?我正想说,那个老太太在一边忽然嘟囔了一句,女孩子也用那种无法理解的方言回答了一句,也许是我多疑吧,我总觉得老太太的话似乎在埋怨,而这女孩子在安慰她。我道:“怎么了?” 
  “不要紧,阿嬷说柳文渊跟我们说过,不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都抽紧了。柳文渊这个人一直都只是活动在温建国的故事里,我虽然从那个大队书记口中也听到过这名字,但这时听来感觉又完全不同。现在,柳文渊离我大概不过超过五百米远吧,雨停后恐怕马上便能见到他。他知道我是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他这个人么? 
  “柳文渊是村长么?” 
  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过他在村里是年纪最大的,别人都说他是半仙。” 
  年纪最大!我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的阿嬷年纪就很大了,虽然农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样子,起码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渊有可能比她还大么?我急道:“他有几岁了?” 
  这女孩子被我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吓了一跳,道:“我也不知道。阿嬷说过,她小的时候柳文渊就已经这么样子了。阿嬷有五十七了……” 
  “五十八了。”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断了那女孩子的话,可能她也听得懂一些普通话。这几个数字我倒是听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在城市里,五十七岁虽然是老年人,但还不至于老成这样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渊就有三十岁,那么今年他起码有七十岁了? 
  虽然还没有看到他,可是这个人越来越让我觉得神秘莫测。我沉思着,套上了鞋,走下地来。我原本以为昏过去的话一定很伤身体,但走在地上时却不觉得怎么难受,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女孩子见我走下来,从一个饭囤里拿出一个有盖的陶钵道:“还好么?喝点粥吧。” 
  饭囤是稻草编的,倒是和过去老家用的别无二致。那陶钵很粗糙,色泽也很暗,大概用了好多年,但擦得很干净,盖子严丝合缝,却还是隐隐地冒出一丝热气来。她揭开盖子,里面装得满满的雪白的米粥,大概熬了很久了,面上结了层粥皮。她给我盛了一碗,又拿出了一盆腌辣椒来道:“给。” 
  粥很香,我接过来碗来,刚想喝,又抬起头道:“对了,我叫秦成康,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岚好了。”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春花”、“招娣”之类的名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叫这名字,我不由一怔。她道:“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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