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电影剧作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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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 芬 (掩口)丢人的!
林志成 妈的,这世界真是男盗女娼,还不是为了钱,什么丢人的事都可以做!
〔楼上施小宝看见小天津便大声地喊:“滚出去!”大家抬头听。
林志成 有朝一日我有了势力,我一定要(恨恨地)把那些……(正要讲下去的时候——)
赵振宇 (大声地)啊!(跳起来)只有三分钟啦!(拿了桌上的书往外就跑)
赵 妻 (怒目瞪着他)死也改不好的坏脾气!
黄家楣 (从楼上)桂芬!桂芬!
桂 芬 (抬头)什么呀?
赵振宇 (猛然地推门进来)忘了帽子!(奔入屋内,取了帽子胡乱地往头上一套,奔出)
赵 妻 (赶出去,在门口喊)喂,为什么不换套鞋?……(望见他一溜烟的去了,只能回转,嘴里咕噜着)
〔桂芬把洗的衣服绞起。
林志成 (发牢骚和谈话的对手走了,只能回到自己房里去)买什么小菜啦,九点钟还不回来!
〔黄家楣走出亭子间往下走,这时候桂芬正揩着手迎上去。
黄家楣 来!
桂 芬 什么事,还有几件衣服没洗好呐。
〔赵妻收拾房间,林志成独自打水洗脸。
黄家楣 (站在楼梯中间)忙什么,这样的天气,一会儿就下雨,洗了又不会干。
桂 芬 (望着他)有什么事?
黄家楣 (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有吗?
桂 芬 (不懂)什么?
黄家楣 昨天的——(下半句咽了下去)
桂 芬 (会意了,低了头)买了小菜,还剩几毛钱。
黄家楣 那,今天……
桂 芬 (抬起头来望着他)今天?
黄家楣 (沉默了一刻,另找话题似的装着苦笑)桂芬!你觉得爸爸……你觉得爸爸对我很失望吧?看他的神气……
桂 芬 为什么?我看不出。
黄家楣 (沉痛地)为什么?卖了田,卖了地,典了房产,借了榨得出血来的高利钱,把一个儿子培植出来,可是今天……
桂 芬 (拦住他)你老讲这一套,什么用?你又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情,又不是偷懒不愿找事情做,这样大的上海找不到一件小事情,这又有什么办法啦!
黄家楣 (抓着自己的头发,渐渐兴奋)全是那时候高等小学的姚先生讲坏的,他跟我爸爸说,这孩子是一个天才,学校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高材生,将来一定有成就,让他埋没在乡下太可惜啦!可是现在,要是他还活着,我倒要请他来看一看,天才在亭子间里面!(咳嗽)
桂 芬 怎么啦,你又是……(顾虑旁人听见,制止他)
黄家楣 (沉默了一下,透了口气,放低声音)爸爸好容易到了上海,要他整天地在亭子间里管小孩,这不是太可怜吗!
桂 芬 我知道,可是——
黄家楣 小孩儿不是还有个锁片吗?(将视线避开桂芬)
桂 芬 (耸一耸眉毛)上次给你的三块几毛钱,不就是这金锁片换的吗?
黄家楣 唔!(黯然)咪咪很可怜,这一点东西也……
桂 芬 (望了他一眼,不语)
黄家楣 那么,你——(不讲下去)
桂 芬 什么?(望着他)
〔黄家楣俯首不语。
桂 芬 (慢慢地)本来,有钱,是有钱的样子,没钱,是没钱的样子,你爸爸在这儿也不会住得很久吧!……
〔黄家楣不语。
桂 芬 (自然流露)我倒担心着今后呐。这边借三块,那边借五块,一天天地撑下去,总有一天……
黄家楣 (骤然地抬起头来,爆发似的)你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有事情做吗?……(讲了这一句,又突然止住了,垂头)
桂 芬 (狼狈)不,不,我不是这样说,嗳,你又是,(改换了央求的口吻)家楣,我说错啦!
〔黄家楣无言地用手抚了一下她的肩膀,转身要上楼去。
〔这时候后门哑然地推开,黄父抱着咪咪进来,似乎很高兴。咪咪一只手拿着一块蛋糕,一只手拿着一串荸荠。阿香反背着手,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两只眼盯着她母亲。
黄 父 哈哈,对啦对啦,是这一家,你很聪明!黄家楣 爸回来啦!(要迎下去,突然咳嗽起来)
桂 芬 你上去吧,这儿风很大。
赵 妻 (望着她女儿的手)什么?谁给你的?……
阿 香 (手里也是一串荸荠,嘟着嘴)我说不要,他(指着黄父)一定要给我的。
赵 妻 蠢东西,客气也不懂得!(对黄父正要讲话,一会儿想起,用手势表示感谢之意)
黄 父 (大声地)亏得她,上海的屋子全是一个样,一出门就找不到是哪一家啦!哈哈哈!(走向楼梯)
赵 妻 (取过阿香的荸荠,勒下三个)吃一半!(随手提起自己的围身裙,按在阿香的鼻上)哼!
〔阿香用力一哼,发出很响的声音。
赵 妻 五岁啦,连鼻涕也不会哼!(带着阿香进房去)
黄家楣 (忍住了呛,装着笑,接过咪咪)小东西,尽要老爹抱!(对父)爸爸,上去躺一下吧,今晚上去看大戏,《火烧红莲寺》。
〔桂芬望着小孩手里的荸荠。
黄 父 (听不清,依旧答非所问)唉,不要紧,不要紧,算得什么,乡下的小孩儿一顿就吃这么三十五十个,吃吃,就吃惯啦!哈哈……
〔桂芬沉着脸回到水斗边。天上又是一阵骤雨,她只能退了一步站在灶披间门口,黄家楣用手帕按着嘴也走出亭子间来,好像为着不使他父亲看见一般地猛烈地咳呛,桂芬耸着耳听。
赵 妻 (忠告似的)你们黄先生的毛病得去请先生看一看啊!清早咳得很厉害!
桂 芬 可是他……
赵 妻 噢,说起来,我倒有个好单方,已经治好了许多人啦,五月端午的正午时,用七七四十九个大蒜头,四眼不见……
〔突然施小宝的房内好像推倒了什么东西似的发出了怪响的声音,赵妻、桂芬、林志成一起抬头听,接着,小天津若无其事地嘴里吹着口哨,——大约是跳舞场里流行的歌曲吧,——施小宝虎虎地跟出来,嘴里一路喊。
施小宝 我不去,不去,偏不去!
〔小天津在楼梯上站住,回头望着她,尽吹口哨,不语。
施小宝 (走到平台上)你去跟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有错。要我跟他赔罪!休想!我打他是应该的,哼!他才不漂亮,请吃了一顿饭,就打别人的主意!跟他说,Johnie快回来啦,有话跟他去讲!(回身欲走)〔小天津用下巴招她下来。
施小宝 (走下几档)什么?(竖起了眉毛)
小天津 (随手将一根楼梯上的扶手档子攀过来,轻轻地一折两段,悠然地丢掉,拂去手上的木屑,然后冷冷地对施小宝)你总还要在上海滩上走路吧,不听我的话,你的腿,总不比这木头还硬吧!(重新吹着口哨,在许多眼光凝视中下楼,悠然地开门而去)
〔赵妻很快地跟出去张望了一下,用力地将门关上。
施小宝 (有点儿悚然,但在众人面前,不能不硬挺几句)狗东西!强盗!(回身上楼去,倒在床上)
林志成 (听见争执,从客堂间里赶出来,直望着小天津走了之后,走到楼梯边来拾起折断了的扶手档,忿忿地)瞎了眼的,全租了些好房客!〔林志成正要回身转去的时候,后门有人敲门,赵妻不敢去开,望着林志成。林志成没办法地壮一壮胆,上去扯开门。叩门的是一个须发蓬松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不称身的西装,肩上已经湿透了,他有一双善良而眼梢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鼻子,但是态度可以看出他此刻正在一个饱经苦难而身心俱惫的状态之下,他就是杨彩玉的前夫,林志成的好友,葆珍的父亲——匡复。匡 复 请问,这儿有一位姓林……(看见林志成,仔细地认了一下)啊,你就是志成!我真找遍啦!
林志成 (太意外了,使他睁着充血的眼睛,倒退了两步)你……你……
匡 复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
林志成 (细细地看了之后,面色变了)啊,复生!什么……
匡 复 (热烈地伸手过去)啊,我变啦,要是在街上碰到,怕再也不会认识我吧!(苦笑)
林志成 (哑然如遭电击,不知所措)啊!——
匡 复 (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志成!
林志成 (一瞬间爆发出遇见了旧友时的感情)复生!你回来了!你!(差不多抱住了他,但是一瞬间后,面色又惨变了)
匡 复 (举首四望了一下,看见赵妻等睁眼望着他,向桂芬和赵妻叮咛地招呼,对林志成)这全是你的家吗?……
林志成 (如梦初醒)啊,不,不,里面坐,里面坐!(陪着匡复到客堂间去)〔赵妻等以惊奇的目光望着,林随手将门关上。
匡 复 (边走边说)这一带全变啦,无轨电车也通啦,屋子大半也拆造过啦。在七八年前我在这一带住的时候……
〔林志成失神似的望着他。
匡 复 什么,志成,你看我的样子……
林志成 (掩饰内心混乱)唔唔,坐,坐,你抽烟吗?(从抽斗里找香烟)
匡 复 什么,你忘了我不抽烟吗?
林志成 噢噢,那么,……(拿起热水瓶,倒开水,但是他简直不感到瓶里已经没有水了,所以空做着倒水的姿势)喝杯开水!(手抖着)
匡 复 (望着他的手,对于他的那种张皇失措的神情开始吃惊)什么,志成,我来得太突兀,你觉得很奇怪吧?你,你身体怎样?有什么不舒服吗?
林志成 (愈加狼狈)不,不……匡 复 那么,老朋友,为什么不替我的恢复自由高兴呢?我们分手之后,连我进去之前的一年半计算在内,已经整整的十年啦!
林志成 唔唔,复生,我,我,很高兴,可是,这,这不是做梦吧!
匡 复 (笑着)不,你捏我的手,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林志成握着他的手,对他望了一眼,又垂头不语。
匡 复 (感慨)我在那鸽子笼里梦想了八年的事,今天居然实现了。我每逢放风的时候,吸着一口新鲜的空气,吹着一阵从远方吹来的风,我就很快地想到你,志成,期满了之后,第一就要找到你,见了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彩玉,我的葆珍!志成,她们,她们……
林志成 (眼睛里露出恐怖的光)她们,唔,她们……
匡 复 她们好吗?她们……(紧握着林志成的手)喔,志成,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这几年,她们怎样过的,告诉我!……
〔林志成不语。
匡 复 她们好吗?志成,你说……
林志成 (塞住了喉咙)她们……(苦痛)
匡 复 (吃惊)什么?她们怎么样?
〔林志成仍旧不语。
匡 复 (站起来)志成,你告诉我,她们怎样了?她们……你用不着瞒住我,她们已经——(悲怆地)
林志成 不,不,她们很好,……过一会儿……
匡 复 (透了一口气)喔,她们很好吗?志成!要是没有你这个朋友,她们也许已经死掉,也许已经流浪在街头,我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可怕的梦,梦见彩玉带了葆珍,乞丐一样地在街头要饭,啊……
〔正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阿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来窃听。赵妻正在小风炉上炒菜,看见阿香跑去窃听,立即赶过去一把扯开她,用拳头威胁她,阿香没法地走开。但是赵妻听见匡复讲到彩玉这两个字,便立定了脚,不自禁地也以和阿香同样的姿势,从门缝里偷听。阿香站在楼梯边望着她母亲,嘟起了嘴,瞪着。
〔匡复的话未完,突然的前门叩门声,林志成狼狈,站起来,不去开,好容易下定决心。
林志成 (对匡复)她……(还要说下去)
〔内声:(从门外)“老板娘,洋瓶申报纸有吗?”
林志成 (紧张消失了,怒烘烘地)没有!
〔内声:(习惯的口吻)“阿有啥烂铜烂铁,旧衣裳,旧皮鞋换啵?”喊着去了。
匡 复 (被他打断了话头,拿起杯子,看见没有水,又放下。这时候才将室内看了一遍,当他的视线射到挂着的一件女人的旗袍的时候)噢,志成,(强作精神)我还不知道,你已经结了婚吗?
林志成 (痛苦愈甚)唔……匡 复 几年啦,你太太呢?
〔林志成不语。
匡 复 为什么?在里面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可是想一想,时间还是很快的,在学校里面闹饭厅的老对手,现在都已经是中年人啦!(感慨系之,停了一下)志成,你今年是三十……五?
林志成 (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地站起来)复生!这几年,你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写一封平安信,总不该是不可能吧!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从你在龙华的时候带了那封信给我之后,……就一个字也没有……那时候,案子又是那么严重!
匡 复 朋友,对不住,我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界,寄信给你,也许会对你不方便……
林志成 (用一种差不多要哭的声音)可是,可是,复生!你这样做,你这样做,就使我犯了罪,犯了一种没有面目见朋友的罪啦!复生,请你唾骂我,我卑劣,我对不住你……
匡 复 (惊住)什么?你说——
林志成 我不是人,我没有面目见你,我……(双手抱住了头)
匡 复 什么事?志成,我一点也不懂,你说……你说……
林志成 复生!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我——(停止)
匡 复 什么啊?你说。
林志成 我跟彩玉——
〔匡复一怔。
林志成 (咬紧牙根)我跟彩玉同居了!
匡 复 (混乱,但是无意识地)嗯——(颓然坐下,学语似的)同——居——了!
桂 芬 (大声地)啊哟,赵师母!你的菜炒焦啦!
〔赵妻狼狈地跑回。桂芬拿了洗好的衣服之类上楼去。
林志成 (低声而有力地)自从我接到你从龙华辗转托人带给我的信,我就去找彩玉,跟你想象的一样,那时候,她们潦倒在一家阁楼上,你家里的一切,差不多全在你出事的时候给拿去啦。我……(喘了一口气)我尽我的力量招呼她们,可是,一年,两年,得不到你一点儿消息,跟你同案子的人,死的死啦,变的变啦,足足的等了你三年,(渐兴奋而高声)简直不知道你死了还是活着……(很快地改语调)可是,不,不,这并不能作为我犯罪的辩解,我犯了罪,我对不住你……可是,复生!我是一个人,我有感情,我为着要使她们幸福,我就……
匡 复 (昂奋的声音)要使她们幸福?……(好容易才制止了自己的感情混乱)唔,……等一等,我……让我想一想……
林志成 现在想起来,使我苦痛的原因,还是为了一点不值钱的所谓的义气,我要帮助朋友,帮助朋友的家属。每次看见葆珍的时候,我总暗暗地想,我一定要保护她,使她能够念书,能够继续你的志向……可是,这就使我犯了罪,我……
匡 复 (失神似的自言自语,好像不曾听见林志成的话)要使她们幸福——
林志成 (多少的有点歇斯底里)我也是男子汉,我也念过书,以前,你将我看作自己的兄弟一样,那么你在患难中的时候,我能做出对不住你的事吗?一两个月之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