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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永别了武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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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阿马斐在意大利的西南部。

② 一种桔子味的甜酒,金黄色。

③ 参见《圣经·罗马书》第7 章第15 节:“。。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

我们俩谈话的时候,别人正在争辩。我本来有意思要到阿布鲁息去的。我并没有到路面冻得像铁那么坚硬的寒地去,那儿天气晴朗,又冷又干燥,下的雪干燥像粉,雪地上有野兔走过的脚迹,庄稼人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可惜我去的地方都是烟雾弥漫呛人的咖啡馆,一到夜里,房间直打转,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间醉了酒躺在床上,体会到人生的一切都是这样,醒来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不晓得究竟是跟谁在睡觉,在黑暗中,世界显得都是不实在的,而且这样令人兴奋,所以你不得不又装得假痴假呆、糊里糊涂,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天不管,地不管。有时候,你会突然间又非常警惕起来,怀着这样的心情从睡梦中醒来,早晨一到,一切消逝,触目都是尖锐的、苛刻的、清楚的现实,有时甚至还争吵价钱过于昂贵。有时早上醒来愉快、甜蜜、温暖,还一同吃了早饭和中饭。有时一点快感都没有,急于早点走开上街去,但是有另一天的开始,接下来的就有另一天的夜晚。我想把夜里的情况,以及日夜的区别告诉那教士,说明为什么白天倘若不是很清爽很寒冷的话,还是黑夜好。但是我这番意思说不出来,就像我现在讲不出来一样。但是如果你有过这种经验,你就明白了。他没有这种经验,但是他也明白我本来想到他故乡去的意思,虽然我没去成,我们俩还是朋友,有好些共同的兴趣,也有些分歧。我所不明白的事往往他都明白,有时我也懂了,只是后来总是忘掉。关于这一点,我当时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饭堂里,晚饭已吃完,旁人还在争辩。我们俩一停止谈话,上尉便嚷道:“教士不开心。教士没有姐儿不开心。”

“我开心的,”教士说。

“教士不开心。教士希望奥地利打胜仗,”上尉说。旁的人在听。教士摇摇头。

“不对,”他说。

“教士要我们永远不进攻。你不是要我们永远不进攻吗?”“不是。既然有战争,我们总得进攻吧。”

“总得进攻。要进攻!”

教士点点头。

“由他去吧,”少校说。“他这人不错。”

“他究竟也是没法子想啊,”上尉说。于是大家离桌散席。
早晨我给隔壁花园里的炮队开炮吵醒了,看见阳光已从窗外进来,于是就起了床。我踱到窗边望出去。花园里的砂砾小径是潮湿的,草上也有露水。炮队开炮两次,每开一次,窗户震动,连我睡衣的胸襟也抖了一下。炮虽然看不见,但一听就知道是在我们上头开。炮队挨得这样近,相当讨厌,幸亏炮的口径并不太大。我望着外边花园时,听得见一部卡车在路上的开动声。我穿好衣服下楼,在厨房里喝了一点咖啡,便向汽车间走。有十部车子并排停在长长的车棚下。都是些上重下轻、车头短的救护车,漆成灰色,构造得像搬场卡车。机师们在场子里修理一部车子。还有三部车子则留在山峰间的包扎站。

“敌人向那炮队开过炮吗?”我问一位机师。

“没开过,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的掩护。”

“这里情形怎么样?”

“不太坏。这部车子不行,旁的都开得动。”他停住工作笑一笑。“你是休假才回来吧?”

“是的。”

他在罩衫上揩揩手,露齿而笑。“玩得好吗?”其余的机师都露齿而笑。

“好,”我说。“这车子怎么啦?”

“坏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出毛病。”

“现在是什么毛病呢?”

“得换钢环。”

我由他们继续修理这部好不难看的空车,现在车子的引擎敞开着,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我走到车棚底下,给每一部车子检查一下。车子相当干净,有几部刚刚洗过,其余的积满了尘埃。我细心看看车胎,看看有没有裂痕或是给石头划破的。一切情况相当满意。我人在不在这儿看管车子,显然没多大关系。我本来自以为很重要,车子的保养,物资的调配,从深山里的包扎站运回伤病员到医疗后送站,然后根据伤病员的病历卡,运送入医院,这一切顺利进行,大多是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有我没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配零件有什么困难没有?”我问那机械中士。

“没有困难,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说,回到屋子里,又上饭堂去喝一杯咖啡。咖啡淡灰色,甜甜的,因为冲着炼乳。窗外是一个可爱的春天早晨。鼻子里开始有一种干燥的感觉,这天天气一定会很热。这天我上山峰间去看看车站,回镇时已经很晚。

一切都很好,我人不在这儿,仿佛情形反而好一点。总攻击又要开始了,我听人家说。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将从河上游某地点进攻,少校叫我负责进攻时期的各救护车站。进攻部队将由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扩大阵地。救护车的车站得尽量挨近河边,同时又要有天然的保障。车站地点当然是由步兵选定的,不过实际筹划执行,还得依靠我们。这样一来,我居然也有了布阵作战的错觉了。

我满身尘埃污秽,就上我房间去洗刷一下。雷那蒂坐在床上看《雨果氏英语语法》①。他穿戴好了,脚穿黑靴,头发亮光光的。“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莱小姐吧。”“不去。”

“要去。你得帮我给她一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弄一弄干净。”

“洗一洗就行,用不着换衣服。”

我洗一洗,梳梳头,就跟他走。

“等一等,”雷那蒂说。“还是先喝一点才去吧。”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格拉巴。②”“好吧。”

他倒了两杯酒,我们伸出了食指碰碰杯。酒性好凶。

“再来一杯?”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格拉巴,雷那蒂放好酒瓶,我们这才下楼。上街穿镇而走,本来是很热的,幸亏太阳开始下山,走来倒很愉快。英国医院设在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在花园里。另外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得见她们的白制服,于是朝她们走去。雷那蒂行了礼。我也行了礼,不过不像他那样过于殷勤。“你好,”巴克莱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雷那蒂在跟另外一位护士说话。他们在笑。

“你真怪,怎么进了意大利军队。”

“也不是真正的军队。只是救护车队罢了。”

“不过还是很怪。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的。”

“噢,没有解释?我的教养却告诉我是应该有解释的。”

“那倒是怪舒服的。”

“我们非这么顶嘴不行吗?”

“可以不必,”我说。

“这样可松一口气。不是吗?”

“你那根东西是什么?”我问。巴克莱小姐长得相当高。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护士制服,金黄的头发,皮肤给阳光晒成黄褐色,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条,外边包了皮,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马鞭。

“这根东西的主人去年阵亡了。”

“非常抱歉,问得太冒昧了。”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本来要和我结婚,但他在索姆战役①中牺牲了。”

“那是一场可怕的恶战。”

“你也在场吗?”

“不。”

① 雨果语言学院设于伦敦,编有外国语速成法丛书多种,附设有外语函授班。

② 一种意大利白兰地。

① 索姆是法国北部河名,于1916 年和1918 年发生剧烈战役。这里指1916 年战役,英法联军初次运用新武器——坦克——进攻德军,以解除德军围攻凡尔登的压力。

“我也听人家说过,”她说。“这里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东西送来给我。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家把他的东西送回家去。”

“你们俩订了婚多久?”

“八年。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当时我不结婚真傻。我本来迟早要给他的。不过当时我想,给他对于他反而不好。”

“原来如此。”

“你爱过人吗?”

“没有,”我说。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我看看她。

“你的头发长得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很喜欢。”

“他死后我本想一刀剪掉。”

“那何苦呢。”

“我当时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于那事情本来无所谓,他要,我都可以给。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他。这一切道理我现在才明白。但是他当时要去为国作战,而我又不明白这些道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给了他反而会害他。我以为给了他以后他会熬不住,后来他一死,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唉,完了,”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望望雷那蒂,他和那护士在谈话。

“她叫什么?”

“弗格逊。海伦·弗格逊。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

“是的。他人很好。”

“那好极了。这么挨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我们是挨近前线的吧?”

“相当近了。”

“这是一条胡闹的战线,”她说。“但是风景很美。他们不是要发动总攻击吗?”

“是的。”

“那么我们就有事做了。现在没有工作。”

“你当护士好久了吧?”

“从一九一五年年底起。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想象有一天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是个刀伤,头上包着绷带。或是肩头中了枪。总是个有趣的场面。”

“这里倒是个有趣的前线,”我说。

“你说得对,”她说。“人家还不晓得法国是什么样子呢。一晓得的话,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军刀砍伤。人家把他炸得粉碎。”我一声也不响。

“照你想,这战争永远打不完吗?”

“不会的。”

“有什么可以叫它停止呢?”

“总有个地方会撑不住的。”

“我们撑不住。我们在法国就撑不住。像索姆这样搞几次,就非垮不可。”

“这里不会垮的。”

“你这样想吗?”

“是的。他们今年夏天打得很不错。”

“他们可能垮的,”她说。“什么人都可能垮的。”

“德国人还不是一样。”

“不,”她说。“我可不这样想。”

我们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

“你爱意大利吗?”雷那蒂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

“相当爱。”

“不懂,”雷那蒂摇摇头。

我把“相当爱”译成意大利话。他还是摇头。

“这不行。你爱英格兰吗?”

“不怎么爱。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雷那蒂茫然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甚于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话说。“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啊。”

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弗格逊小姐听。

“还不好算,”弗格逊小姐说。

“真的?”

“从来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①“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莱小姐?”

“噢,这就不同了。你可别这样咬文嚼字。”隔了一会儿,我们说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途中,雷那蒂说:“巴克莱小姐比较喜欢你,超过了我。这是很清楚的。那位苏格兰小姑娘可也很不错。”

“很不错,”我说。其实连她的人长得怎么样我都没有留心。“你喜欢她吗?”

“不,”雷那蒂说。

① 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因为受了英格兰人的并吞和压迫,在情感上始终有相当距离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于是我就从停救护车的别墅的边门走了进去。我在别墅里见到护士长,护士长说巴克莱小姐正在上班——“这是作战时期,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位参加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吧?”她问道。

“是的,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我可以参加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我当时人在意大利,”我说,“并且我会讲意大利话。”“噢,”她说。“我也在学。

这是一种美丽的语言。”

“有人说学两星期就应该学会。”

“噢,我可不成。我已经学习了好几个月了。你要来的话,七点钟以后来看她吧。那时她下班了。但是千万别带来一大帮意大利人。”“就是为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晚安,”我说。

“回头见,中尉。”

“回头见。”我行了礼,走出去。要像意大利军人那般向外国人行礼,可真不行,一学起来就好窘。意大利人的行礼大概永远不预备出口的。

这天天气炎热。我曾到上游①普拉伐桥头堡那儿去一趟。总攻击将从那儿开始。去年没法深入河的对岸,因为从山隘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路上受敌人机枪扫射和炮击的地段,约有一英里长。况且路不宽,既不足以运输全部进攻部队,同时奥军又可以把它变成屠宰场。但是现在意军已经渡了河,占据了对岸的敌人地带约有一英里半长。这是个怪讨厌的地点,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照我想,大概是彼此让步,因为我们这边河上,奥军在下游地带也保留有一座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离意军阵地只有几码远。那儿本来有一个小镇,现在已成为一片瓦砾。只剩下一个残毁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坏的铁路桥——这条桥现在无法修理和使用,因为它就暴露在敌人眼前。

我沿着窄路开车朝河边驶去,把车子留在山下的包扎站上,步行走过那座有个山肩掩护的浮桥,走进那些在废镇上和山坡边的战壕。人人都在掩蔽壕里。那儿搁着一排排的火箭,万一电话线被割断的话,这些火箭可以随时施放,请求炮队的帮助或者当作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望望奥军的阵地。一个人也看不见。我跟一位本来认识的上尉,在掩蔽壕里喝了一杯酒,就沿原路回桥。

有一条宽阔的新路正在修造,盘山而上,然后曲曲折折通向河上的桥。这条路一修好,总攻击就要开始了。新路下山时穿过森林,急峭地转折下山。当时的布置是,进攻部队充分利用这条新路,回程的空卡车、马车和载有伤员的救护车,则走那条狭窄的旧路回去。包扎站设在敌军那边河上的小山边,抬担架的人得把伤员抬过浮桥。

① 指伊孙左河,在意奥边境上,长约七十五英里。

总进攻开始时,我们就将这么行动。照我目前所能观察到的,这条新路的最后一英里,就是刚从高山转入平原的那一长段,会遭到敌军不断的猛轰。可能搞得一团糟。幸亏我找到一个可以躲躲车子的地方,车子开过那一段危险地带后可以在那儿歇一歇,等待伤员抬过浮桥来。我很想在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还没修好,不能通行。新修的道路相当宽阔,斜度也不坏,还有那些转弯处,从大山上森林空隙处露出来的,看来也相当动人。救护车装有金属制的刹车,况且下山时还没装人,大概不至于出毛病。我沿着窄路开车回去。

两个宪兵拦住了车子。原来有颗炮弹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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