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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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紧迫起来。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说:“董柳,我们有两间房子就不错了,你别再拿这些鸡毛事来烦我。”她说:“鸡毛事,那你说什么事才是大事?你以为你是谁?总理?”我说:“集体宿舍的房子不是人住的?”她马上说:“那破烂不是人捡的,你去捡?牢里关的也是别人的儿子,你把我一波也关进去。”我忍不住笑了说:“没想到董柳还有嘴巴这么便利的时候。”她说:“大为我了解你,你有你的性格。正因为如此,多少事我都忍了,你看家里有几样像样的东西,我说过一句没有?我一年到头几件衣服翻来复去地穿,我也没说什么。我是乡下上来的,我什么不能忍?我唯一不能忍的就是看着我一波受委屈。你看我一波他这么乖,看着就让人心疼,他生下来比谁差了哪点,他要比别人过得差?要说差就差了没个好爸爸。”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痛,说:“你当年也长了一双眼睛,你怎么不为一波找个好爸爸?”她说:“我的眼没有别人那么尖!你看有些人长了一双千里眼,多少年以后的事都看到了,果然都到眼前来了。以前我看不起那些人,现在我倒佩服她!要不怎么说找对象呢,找!”我生硬地说:“董柳你现在还不老,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再去投一次胎,你再去找,找!”她说:“一个女人还可以回到以前吗?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没第二春,女人一辈子就是一锤子的买卖!我再怎么找,可以给我一波找个亲生父亲?”我说:“董柳你找对象真的找错了。”她望也不望我说:“那也可以这么说。”我说:“不过生儿子倒还是生对了。”她哧地笑了,说:“你的口才这么便利,怎么不到马厅长丁主任哪里去表演表演?”
半天两人都不做声。董柳说:“都半夜了,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你先回去,等会我抱着一波回来。”她说:“为什么?”我说:“你先走。”董柳笑一声说“倔劲又上来吧。我看你都看到骨头里去了,就是要争个赢高,跟我争赢了有什么用?你挺起来争赢了世界,那是你的真本事,我一波也少受点委屈。”我说:“我争你都争不赢,我争赢世界?”她笑了说:“你赢了,我先回去。我一路怕,你抱着一波跟在我后面。”回到家她抿嘴笑了说:“你赢了,你取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我把一波放在床上说:“再不睡就天亮了。”我踩在桌子上把灯泡取下来,房间里黑了。董柳在黑暗中说:“反正睡不着,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别激动,丁小槐到药政处当副处长了。”我淡淡地说:“早就知道了,要不他怎么搬了家呢?”她说:“你真的没想法?”我说:“人家能干吧,还有什么想法?卫生厅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又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我还没精力去应付那些人和事呢。我想得通,自己带好儿子算了。你说一顶乌纱帽戴在头上舒服些,还是儿子睡在身边舒服些?”她马上说:“妙论,谬论!正因为要带好儿子,所以要那顶帽子,做父亲的总该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我不相信你三十出头就心如止水了。”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她说:“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一辈子苦到头黑到头我都不会哼哼一声。你总要对得起儿子吧,为他成长创造一点条件吧?人这一辈子,总要扑腾扑腾那么几下吧?”我说:“你以为卫生厅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明天地震都震光了地球还照样转。再说一潭臭水有什么好扑腾的。”她说:“你瞧不来一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扑腾去,你去得了吗?在海里扑腾不了,那你就得在这潭里扑腾。你以为自己是谁,还嫌这潭小?小人物就扑腾眼皮底下那几件事,该扑腾的还得扑腾,扑腾不扑腾总不一样吧,丁小槐就走在前面了。”说起丁小槐我一肚子气,我转过身子朝墙壁睡了,说:“要我去学侧着身子走路的人?真想不到董柳你也用这么俗的眼睛看世界。”她说:“我不像有些人,眼睛看着星星,多雅啊!看星星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把它搬回家里来煮着吃了。我只看着我一波,看着家里这几件事,这才是真的!我不像有些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人,天下就没几件他屑于的事情。其实他不屑于的,是他想要都要不到的。好东西手伸长了再伸长都捞不到,还有人讲客气,真是好死了那些伸手的人。你池大为是男子汉,站起来也这么高,锯马桶也能锯几个,你比谁差了哪里?宋娜好得意地告诉我,她搬家了,她先生提上去了,你比谁差了哪里,把得意都双手捧给别人去了。”我说:“董柳你别堵我,堵我我又走了。别人愿意怎样那是他的事,他得意那是他的福气。脸盆里的风暴有什么可得意?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差别比人与猪的差别还大呢?”
这天晚上我整晚不眠。我卧着不动,怕翻来复去董柳会怎么想我。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茫茫世界,有谁把我放在心上?连董柳也这么陌生。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一想,真令人不寒而栗。董柳讲的,不能说错了,可到今天要我来脱胎换骨,那又怎么可能?我问自己,我不能回答自己。
31、给我一个支点
岳母六十大寿,董柳姐妹早就商量好了要庆贺一下,商量的结果是到枫叶宾馆去订一桌。前一天董柳对我说:“送多少钱?”我说:“你们姐妹商量去,董卉送多少,你也送多少,她也是拿工资的人了。”董柳说:“我今天才知道,董卉她准备送六百块钱,搞得我措手不及。”我说:“你妹妹刚参加工作,一个月就是一百多块钱,摆什么派头?”她说:“还不是任志强在后面撑着。任志强他现在把钱赚海了,把我们往墙壁上顶。”我说:“这就是他要追求的效果,我对他不冷不热,他憋了一肚皮气在肚皮里呢。我没把他看成什么竞争者,他倒是这样看我,可笑。干脆你也送六百,反正是你妈妈,转个弯又给一波买东西了。”她说:“过年本来就过穷了,想着这个月才二十八天,心里有点高兴,盼着工资早两天到手,也喘一口气,这口气还是没法喘。我又到哪里去凑六百块钱来?董卉呢,也太不懂事了。”我说:“银行里还有几百块钱,取出来算了。”她说:“那是定期存款,好不容易凑一个整数存下了,又要取出来,我心里怎么舍得?董卉呢,太不懂事了,跟着任志强跑什么跑?”我说:“不就是个生日,世界上每个人每年都有生日呢,你送二百意思一下就算了,管别人他送几百呢。”她说:“我还要留着这张脸做人呢,这么小气。”我说:“这事随你去办,反正是你妈妈。你多送我不心疼,少送我不脸红。”她说:“你这么肩一歪,担子就落下来了。没落到地上,落到我身上了,好轻松!随我去办?那我明天一早去抢银行。要不到你们计财处借它五百,我就是这样办。”我一根指头敲了敲桌子说:“董柳你又来了。”她直望了我说:“你随我办,我这样办你又不肯。你到什么地方借三百块钱来。”我说:“要我去借钱?过生日?我明天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就说我要加班。”她说:“那你到楼下跟我妈妈说去。人一辈子有几次六十大寿?她在你池家也有一年多两年了,你给过保姆费?你不去,你男子汉,你好意思说,你有勇气,你有本事!我跟你过苦日子,我妈跟你过苦日子,我一波也跟你过苦日子,这是什么日子?别人一个个火箭般往上窜,我们老在原地踏步,看样子还要踏到老。我想你池大为是有本事的人,我不怕等,也等这么多年了,你的拿手好戏也该亮出来了,别让我母子白盼一场,还那么揣着?再揣那么几年,我母子陪着你一辈子吹灯了。”我毫无表情望着她,她也不在乎,抿嘴笑一笑,出去了。那一笑像把我胸膛里的炸药库点了火,我抓起一只杯子刚举起来,她的背影已从门边消失。
第二天董柳还是去银行取了钱,回来她说:“钱是取回来了,不过还是要尽快补回去,一个家总不能没有点钱垫着,万一我一波应急要用点钱呢,对不对?”我说:“你说的总是对的,你什么时候错过,就算你说错了也是对的,因为是你说的。”她说:“那讲好了,下个月起你只能留五块钱在身上做零用钱,留十块,那太浪费了。”我说:“你说的就是对的,不过……”她马上问:“不过什么?”我说:“不过……不过也没什么可不过的,对不对?”
下午刚下班回家,楼下就有汽车喇叭响,董柳探头到窗外瞧了瞧说:“任志强来了。”我说:“我们自己去,要接干什么!”说着任志强进来了,车钥匙套在手指上,在眼前晃来晃去,头随着钥匙的移动一摆一摆的。董卉腆着肚子跟在后面。任志强说:“妈,我特地来接您,给您祝寿,六十是大寿啊!”岳母说:“志强你开车要小心,你现在是快做父亲的人了。”任志强说:“妈,您说的我敢不听?等会瞧我开车吧,保证比蚂蚁还慢,够小心吧!”我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嘴角一抿,想显出那种不冷不热深不可测冷眼旁观的笑意,可刚刚显出来又马上感到了不合适。我有这个心理优势吗?凭什么?我弄不懂自己。一辆车有什么了不起,有几个钱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我怎么会失去居高临下的勇气?我不明白自己。可我确切地感到,不知为什么,我与任志强在心理上的那种位置关系,在不觉之间发生了难以说明的变化,这点变化让我那点深不可测的笑意挂不到脸上来。任志强对董柳说:“姐姐,有时候我真的想不通呢,蒋经理他比我高了那一篾片,他就开本田,我只有丰田。过几个月房子建好了,他住三楼,把我挤到五楼去了。这一篾片,硬是气死人。他是个职业革命家,他懂业务?不是我把货款搞定了,他开车?他住新房子?我给自己定了一个两年计划,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副字去掉。前面给你缀一个副字,一点做人的感受都没有。我就知道林彪他为什么拼死拼命也要搞政变了。副主席,他睡得着?”董柳说:“你有什么办法去掉?也给大家介绍介绍,让我们大家也学一学。”说着眼睛往我身上一轮。我拿起一张报纸,展开了遮住半个身子,靠在床上看,口里说:“报上说北京上海都刮起了抢购风,大概要刮到我们这里来了,要买什么就赶快。”董柳没听见似的,催任志强说:“给大家介绍介绍。”任志强说:“姐夫在机关工作,还要我讲?是吧,姐夫?”我说:“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任志强说:“首先要给关键的领导一个好印象吧,这算经验?姐夫又要骂我了,这算经验?我们小人物只能围着地球转,总不能要地球围着自己转吧。这算经验?”接着讲了一个故事,前几天他哥哥带着儿子去县长家去拜年,县长家养了几只乌龟,儿子就抓在手上玩,有只乌龟爬到床下面去了,就钻到床下去捉。出门时告诉爸爸,床下摆满了酒。哥哥刚好是送了一对茅台,心里就后悔了,没送到点子上。他说完总结说:“一点小事也要站在人家的角度反复考虑,要特别到位才行。看起来送东西是跟不上时代了。这算经验?”董卉说:“你侄儿还机灵呢,知道出了门再讲,才四岁呢。”岳母说:“那他将来也是一块当官的料子。”
任志强开车带我们去枫叶宾馆,一路上话题总离不了这辆车。他说:“这车开起来感觉还是差了一点,蒋经理开了一年多,才转到我手上来。红颜色也太刺眼了,没劲,最好是墨绿色,那才显出高贵的气派呢。”董柳说:“开进口车还说没劲,我有一辆的永久单车就觉得劲头很足了。”我说:“今天妈妈过生日,没劲的事都不说,说有劲的事,大家都高兴高兴。”任志强说:“这车没劲,太没劲,我都不想说它了。”可隔了几分钟,他又说起了这辆车,兴奋地晃着头说:“没劲,太没劲了,别人吃了头遍要我吃第二遍,有什么劲!”从枫叶宾馆回来,我问董柳这顿饭花了多少钱,她说:“不知道。”我说:“说好你和董卉一人一半的。”她说:“任志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单买了,也好,不然这个月我们都过不去了。”我说:“任志强这是打你的脸呢,你以为他凭白无故那么大方?”她说:“管他打什么,钱省在我口袋里了,我给我一波也买点东西。”我用手指她说:“几个钱你把自尊心都卖掉了,你以为你占了便宜,你吃亏大了,不是一般的大,是太大了。”她说:“我不玩虚的,别人付了钱我还去恨他,我想不清这个道理。”我说:“近视眼近视眼,只看见眼皮底下那点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都不去看它?”董柳笑了说:“看不见的东西,我怎么去看它?”我说:“看不见的东西比看得见的东西更是个东西,你什么时候会明白这个道理!”她说:“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但那是有钱人的道理,大人物的道理,我们没钱的小人物道理要反过来讲。”我叹气说:“道理还有你这么讲的,这个世界越来越讲不清了,本来讲得清的也都讲不清了!任志强就凭他还可以甩派头,这个世界真的不像个世界了。”她说:“潮流来了,人人都知道要跟着走,你去跟它讲道理,它把你甩到后面去,理都不理你。”我说:“人人都聪明,都跟着走,那就太它妈的了,天下总还要几个傻瓜。”睡觉之前我对董柳说到办公室拿个材料,就下了楼。近来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觉得这个世界跟自己心里认识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世界,自己对世界的想象与世界给自己的经验,越来越合不上拍了。九十年代,世纪之末,天忽然就翻过来了吗?
我走在大街上,想体会一下自己对世界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并不奇怪,都很正常。下夜班的人在等车,高声议论什么。一对恋人手牵手缓缓走过去。洒水车开过来,放着轻柔的音乐。骑单车的人把铃按得飞响,一闪而过。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一长一短,忽然有了一种可怜自己的意思。我并不傻,可就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似的,伸不出头!要说怨谁吧,谁也怨不着。那么怨自己,可自己又错在哪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把自己的头摁下去,摁下去,拼命挣扎着想抬起来,却还要再摁下去摁下去。你不知道是谁在这么用力地摁着你,可他就是死死地摁着不松手。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设想也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越想做点什么,就越没有什么给你做,你越想把腰挺起来,就越叫你挺不起来,心里空荡荡的过了这么几年,根本没在生活中扎下根来,这滋味真不是滋味啊。读书时的理想一点都没有实现,相反,那理想本身倒越来越渺茫越来越抓不住了。剩下的就想做个好人,相信总有公正在时间路口等待吧。现在连这点信念都变得犹豫起来。有谁理解自己,又有什么在等待?连董柳也不愿理解,不愿等待,那么还能指望谁来理解谁在等待?那么还剩下什么?就是眼皮底下那点东西,董柳看见的那点东西。我并不傻,我看得见路在哪里,可是我迈不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此现实地去设想人生,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你就是你,在那个时间的瞬间,在那个空间的角落生存着的你,如此而已。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可是,我凭什么拒绝,凭什么反抗?我不能回答自己。我需要一种拒绝的理由,一个反抗的支点,我找不到这个支点,这实在是太现实也太残酷了。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