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家琐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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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家琐记
一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nt 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
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
的斑点来。更何况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
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
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
杭城东隅租着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
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
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搬来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为计时日的正确,只好把一段日
记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
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
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
绿,浅谈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
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
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
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开始做室内装饰
的工作。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
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铜烂铁,一到了杭州,
向三间连通的矮厅上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象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最
后装上壁去的,却是上海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
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
的大厅摆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二
向晚雨歌,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
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决不是世外的桃源,
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那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
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
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话后,嘴上
虽则不念出来,但心里却也私地转想了好几次。腹诽若要加刑,则我这一篇琐记,
又是自己招认的供状了,罪过罪过。
三更人静,门外的巷里忽传来了些笃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哀音。问是什么?说
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往年这些担头很少,现在却冷街僻巷,都有人来卖到天
明了,百业的凋敝,城市的萧条,这总也是民不聊生的一点点的实证罢?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夜半挑灯,就只好拿出
一本新出版的《两地书》来细读。有一位批评家说,作者的私记,我们没有阅读的
义务。当时我对这话,倒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书店来要我出书简集的时候,我
就坚决地谢绝了,并且还想将一本为无钱过活之故而拿去出卖的日记都教他们毁版,
以为这些东西,是只好于死后,让他人来替我印行的;但这次将鲁迅先生和密斯许
的书简集来一读,则非但对那位批评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还在这一部两人的私
记里,看出了许多许多平时不容易看到的社会黑暗面来。至如鲁迅先生的该谐愤俗
的气概,许女士的诚实庄严的风度,还是在长书短简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们熟
悉他们的人看来,当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绝对不
认识他们的人,读了这书至少也可以得到几多的教训,私记私记,义务云乎哉?
从半夜读到天明,将这《两地书》读完之后,已经觉得愈兴奋了,六点敲过,
就率性走到楼下去洗了一洗手脸,换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门,打算去把这杭城东隅
的侵晨朝景,看它一个明白。
三
夜来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象马加弹姆式的沙石马路上,还满涨着淤
泥,天上也还浮罩着一层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远老远,只看得见一部漫
漫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车的后形。从狭巷里转出东街,两旁的店家,也只开了一半,
连挑了菜在沿街赶早市的农民,都象是没有灌气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萧条复萧
条,衰落又衰落,中国的农村,果然是破产了,但没有实业生产机关,没有和平保
障的象杭州一样的小都市,又何尝不在破产的威胁上战栗着待毙呢?中国目下的情
形,大抵总是农树及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到大都会去。在大都会的帝国主义保护
之下变成须民地的新资本家,或受成军阀官僚的附属品的少数者,总算是找着了出
路。他们的货财,会愈积而愈多,同时为他们所牺牲的同胞,当然也要加速度的倍
加起来。结果就变成这样的一个公式:农村中的有产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产
者集中大都会,等到资产化尽,而生财无道的时候,则这些素有恒产的候鸟就又得
倒转来从大都会而小都市而仍返农村去作贫民。辗转循环,丝毫不爽,这情形已经
继续了二三十年了,再过五年十年之后的社会状态,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会
的症结究在那里?唯一的出路究在那里?难道大家还不明白么?空喊着抗日抗日,
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人在大街上踱着想着,我的脚步却于不知不觉的中间,开了倒车,几个弯
儿一绕,竟又将我自己的身体,搬到了大学近旁的一条路上来了。向前面看过去,
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浅浅的池搪。这附近一带,我儿时原也来过的。
二十几年前头,我有一位亲戚曾在报国寺里当过军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陆军小
学堂里当过学生。既然已经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
晚没有睡觉,头脑还有点儿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凉的妙药。
天气也渐渐开朗起来了,东南半角,居然已经露出了几点青天和一丝白日。土
山虽则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坏。湖上的群山,环绕的西北的一带,再北是空间,更
北是湖外境内地发样的青山了。东面迢迢,看得见的,是临平山,皋亭山,黄鹤出
之类的连峰叠嶂。再偏东北行,大约是唐栖上的超山山影,看去虽则不远,但走走
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环视了一周,由远及近,用大量观察法来一算,我才
明白了这附近的地理。原来我那新寓,是在军装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遥接
着城墙,围绕在军装局的匡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晓的时候,还听见了一阵喇叭的吹
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时候,还看见了一名荷枪直立的守卫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
备于此矣!”我心里虽在这样的自作有趣,但一种没落的感觉,一种不能再在大都
会里插足的哀思,竟渐渐地渐渐地溶浸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