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6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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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是理智的,春生开头也跑,跑了几步,看见公路上只停着一辆微型车,春生就不跑了,他知道再跑得快也白搭。但他还是慢跑着,大家都上公路了,他还守在凹地里干吗?他看见快速奔跑着的秀娟突然停下来,他有些奇怪。等到距离近一些时,他看见了雪地上殷红的梅花,殷殷的红红的梅花似乎还释放出一种气息。春生有些惶惑了,该不是秀娟跌到啥地方跌出血来了吧?但他是一直看着的呀,秀娟麂子一样快岩羊一样敏捷,根本没跌倒呀。春生突然明白了,春生是高中生,上过生理课,但他第一次看见这场景,这神奇的充满生命的潮涌和生命疼痛的气息,这神圣的、纯洁的孕育着生命的鲜血,使他不知所措。他想安慰秀娟,想说点什么,但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等他想了半天笨嘴笨舌地安慰秀娟时,秀娟突然大发脾气,秀娟吼道,滚,你给我滚远点,你站在这里干啥?春生被吼蒙了,他不知道怎么得罪秀娟了,秀娟为啥发这么大的脾气。
桂花匆匆忙忙,气喘吁吁的跑是白跑,公路上早已有人守候在那里,这人就是周膘子。周膘子是没有家的人,他回家去干吗?他是看见秀娟和春生走下公路了的,周膘子心里恨得痒痒的。春生这杂种,凭啥他就傍上秀娟了,人瘦得像根树藤,说话酸得像醋倒人胃口,挖不了土垡抬不动石头,秀娟却喜欢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碍着秀娟,他早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啃冰渣了。想到秀娟,周膘子心里又难过又温暖,他知道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想得到得不到的,但他又忍不住想。有时他被秀娟冷落、嘲弄、挖苦之后,也暗下决定,从此不再去巴结、讨好秀娟了,可过一会儿就忘记。他也骂自己是没出息的东西,但又自我解嘲,想想都不能么?我还想讨明星做老婆呢,我还想把明星抱在怀里揉搓呢。能么?就想想,总没侵犯别人啥呀。
看见秀娟和春生走下凹地,周膘子心里格登一下,糟了,肯定坏事了,秀娟这臭东西肯定要把自己给春生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绞疼起来,就像是自己守候多年的果子,风一吹,却掉下粪坑去了。他想大叫,想踢石头,想摔东西,想打人,但除了踢石头还能干啥呢?他想跑到凹地那里捉奸,把俩人赤条条捉住,把衣服、裤子缴了,让他们到旷野去让寒风吹,让他们丢人现眼,但他跑了几步又停下来。一种莫名的东西使他步履滞涩,他呆住了。那是秀娟呀,是他心中的女神,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是他苦涩心田里的一股清泉。他能这样做么?他下得了手么?他突然伸出擂钵大的拳头,在自己头上狠狠打了几拳,嗨地叫了一声,抱着头,闷声蹲在地上了。
等凹地里升起了柴烟,周膘子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叹口气。他知道他们是去燃火烤了,这么冷的天气,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能做什么?他一下子高兴起来,一下子从地上蹿起来,高兴得在地上转了几圈,还扫了几圈磨堂腿,像发情的公狗样兴奋莫名。等他看见那个邋遢的女人桂花朝凹地里走去的时候,他更高兴了,他甚至非常、非常地感谢桂花。桂花、桂花,你真是好人呀。
周膘子百无聊赖地在公路上转了一阵,这时,一辆微型车急风吼吼地朝他开来,差点撞到了他。他开口就骂,他妈的你赶死去呀,要投胎也不选个时候,滑下悬崖叫你狗日些找不到全尸。微型车开得真是危险,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路面,谁都是把心悬到脖嗓眼上,把车开得蜗牛似的。这车倒好,疯了样地开。呵哟,周膘子大叫了一声,微型车开始刹车,这路面上是千万不能刹车的,果然,微型车向路边开始横行,好险,好险,算得好这阵公路上没有车,也算是微型车司机有经验,车开始横行时,他把方向盘使劲朝公路中间扭,但车已到离崖坎不远的地方,总算停住。周膘子赶上前,见司机脸色苍白,紧紧地抱住方向盘,泥塑木雕一般,密密麻麻的冷汗从他脸上渗出来。车里的人,也全吓呆了,除了车开始横向扭动滑行时发出本能的尖叫外,现在全是泥做的塑像了,眼睛木登登的空洞茫然惊魂未散地呆着。
车内坐着的是一家三人,年老的,像是母亲,年轻的,很显然是个丈夫,因为他紧紧地抱着一个肚子隆得山样高的孕妇。事实确实是这样,这对夫妇是从乡镇乘车赶来的,女的看她两天前就开始有了生产的预兆,他们原想拖一拖看天气会不会好转一点,结果她越来越疼,乡镇卫生院的医生见她肚子特大,产妇的年龄也很大了,就不敢接生。捱到今早,她实在疼得不行了,惨痛的嘶叫把人的心都叫跳了出来,他们才去找了辆微型车。这个司机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否则人家是不愿上路的。
周膘子、秀娟和春生都围在车边了,惊魂未定的临产妇又开始嘶叫起来,她的叫声在这空旷的高原上,犹如一把把刀子直搅人的心。桂花伏在车窗那里,去询问人家,那家人正被临产妇的叫声搅得心烦意乱,忙着照顾产妇,就没人答理她。司机煞白着脸,下车来跟他们商量,请他们为车拴上链条。周膘子见是机会,就问出多少钱,司机说这里上链条的钱大家都晓得的,就按往常的付。周膘子得意地说现在不比往常,三百元。愿上就上,不愿上拉倒。他这样一说,秀娟、春生连同桂花都感到意外,感到不可理喻,也感到太缺德,太没良心,没有人性了。桂花抢着说我只要一百,我来拴。周膘子牛卵子似的眼睛一瞪,你敢。今天是我揽到的生意。谁插一杠子我就认不得人。周膘子说这话时一脸的横肉扩张着,牛卵子似的眼睛放着寒光,桂花吓得不敢讲话了。春生很气愤,很想站出来和周膘子扛着。但春生看他凶狠、残暴的样子,春生也胆怯了,忍了几次,终于没敢站出来。
正在这时,产妇疼得更厉害了,疼得在丈夫怀里扭来滚去,那男的急得说不出话,拼命地抱她也抱不住,急得要哭又哭不出来。年老的女人手足无措,一边帮着按女儿一边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微型车司机也急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也就是七八十元。他说求求你们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呀,是两条命呀,你们不能睁眼不救。我求求你们了。周膘子说你不会问他们,又不是你婆娘生娃娃,你急啥子。司机哭兮兮地说你看他们有钱还会拖到现在?秀娟实在看不下去了,秀娟早就忍不住,谁不爱钱?谁不缺钱?但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来敲诈别人,是天理难容的呀。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是女人,看到那女的疼得死去活来,秀娟就想到自己,想到刚才滴在雪地上的血,女人承担的苦难,女人的生命,悬如发丝,轻轻的一挣就断了。秀娟由此感到无比悲哀,秀娟早就想站出来说话,但她知道周膘子的为人,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从小缺娘少爷管教的人。他的蛮劲一上来,你就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尤其是在他丧失理智的时候,你和他硬来,事情就会搞得很糟。
秀娟是何等聪明的人,秀娟在很短的时间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和表情。秀娟笑眯眯地走过来。秀娟那狐媚的眼波抛向了周膘子,秀娟说膘子哥,你行行好吧,把人家的链条上了,人命关天呀。谁不知道你是这条路上最仗义的人,提起你膘子哥,谁人不跷大拇指?看在妹子的分上,让人家快些上路吧。周膘子正为秀娟单独约春生去凹地烤火的事闹心,秀娟不爱他,他是理解的,谁会爱一个劳改释放的人呀。可秀娟却不该撇了他,和春生去凹地烤火,这就太伤人的心了,这就是当人打脸了。周膘子说你少说些光面话了,我算啥东西?敢要人家称赞?敢要人家称大拇指?在人家心里,我是猪不吃、狗不啃、天不要、地不收的东西。秀娟脸红了一下,秀娟知道周膘子是为刚才的事生气,刚才的事伤了他的自尊心,挫了他的面子。秀娟立即恢复了刚才的媚笑,秀娟说膘子哥你可别这样说,你帮助过我家我心里有数,我爹也时刻叨念着你呢,我也把你在心里记着。你昨天剐烂的衣裳,我都帮你洗干净缝整齐了呢,还说今晚给你送过去。周膘子心里有些感动,他无爹无娘,无家无室,衣服烂了,哪次不是秀娟帮他洗好缝好的呢。但周膘子嘴还硬,说一事了一事,我没欠他们的情,上链条取钱,天经地义。秀娟说收是该收的,但不是这种收法,我们不能趁人之危呀。趁人之危?谁趁人之危了。我就要收这么多钱,不服走别的道,周膘子的蛮横霸道又上来了。而那临产妇的叫声更加尖锐更加疼痛地刺人耳膜,连桂花也感到一身的颤抖。凡是经历过生育的女人,谁不知道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谁不知道那命就是层纸,轻轻一捅就破了。桂花刚想讲话,车门开了,车上的那个老妇人一下子就跌下来了,她跌在车轮边,连站都没站起来,连爬带挠地爬到周膘子脚下,她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给周膘子磕头,大哥,这位大哥,你发发善心,让我们顺顺利利上路吧,你看我那可怜的女儿,快痛得死去了。血也止不住,再耽误是要死人的呀。两条人命呀。大哥,你发发善心,你是菩萨呀。众人朝微型车上看去,果然有血顺着车厢往下流淌,那血红红的,那血刺激得人想发疯,想拼命,想杀人。秀娟嘶声大叫一声,周膘子,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忘了你妈是咋死的?村里人谁不知道你妈是生你难产死的。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要让你妈的悲剧重演了。秀娟这一声带血带泪,惊心动魄的喊,镇住了周膘子,周膘子浑身颤栗了一下。他的身世,他一生的磨难他是清楚的,他看着那血,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眼光,他说退后一步说钱,钱咋说呢?大家都被气愤充盈了胸,大家都已经忍无可忍。秀娟、桂花、春生和司机都说这时你还说钱,你还是人吗?今天你不准上链条,我们豁出去了,要打要杀由你。周膘子看着愤怒至极的人,周膘子胆怯了,他被秀娟的话击中了坚硬如铁的心,他被大家的愤怒震慑了。他说你们不要钱我也不要,还怕就我一个人想钱,上就上。
微型车在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终于前行,微型车在疼痛中趔趄而行。
路太滑,车太轻,微型车走出几步,又开始朝后退,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都惊呆了,眼看再退就退到悬崖边了,秀娟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桂花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春生茫然不知所措,嘴张开就合不拢了。周膘子一个箭步,一脚蹬在路边的标志石上,双手撑住了车屁股,周膘子身子撑得像箭样直,双臂和全身都在抖,他大喊大叫快些来帮着推车,杂种呢,我撑不住了。他脸上豆粒大的汗大滴大滴滚落下来,额上、手臂上的青筋蚯蚓样凸现出来,脸憋得发青。他这裂帛一般的惊吼,大家立即醒过神来。秀娟、春生箭一般射过去帮助推车,桂花在爬起来时,手摸到了她邋里邋遢、又黑又脏、又宽又大的棉袄,桂花突然天门开窍,突然聪慧无比,她一下脱了棉袄,只剩下里面的一件褂子。桂花一下子就把棉袄塞在车轮下,又黑又脏又大又邋遢的棉袄呵,真是世上最珍贵最美丽的棉袄!车轮立即不动了。周膘子看着桂花那黑黑的脸,那蓬松的奶子,说桂花嫂,你真漂亮。秀娟、春生心里无比感动,秀娟的眼湿润了,差点流下泪来。春生感慨万千,春生一句话也说不出,由着内心的温馨弥漫。
秀娟、春生、周膘子都脱去了外套,他们分别把外套塞在微型车的两个前轮下,车一走前,他们又把棉衣、外套撒下来,再次塞到前轮下,周膘子在忙乱中忍不住看了几眼秀娟丰满的胸口,桂花现在不怕周膘子了,桂花说周膘子,盯紧点车,那里没有花。周膘子边推车边说哪个没有花,这是最美的花呵。
车在满天飞雪、天地混沌中艰难前行。
核磁共振
谈 歌
谈歌 男,汉族。1954年出生于河北龙烟铁矿。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先后当过工人、车间主任、机关干部、公司经理、报社记者、省作协专业作家、政府副市长,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78年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现已经出版长篇小说《家园笔记》等9部,中篇小说集《天下荒年》等8部,短篇小说集《绝唱》等6部,并有散文集、诗歌集、报告文学集等多种。一些作品曾获奖,并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一些小说作品被译成多种外文介绍到国外。
一
春节放了八天假,明天上班。可我得提前一天到卫生局开会。薛局长年前出国了,走了十几天,回来都年根底下了。局里没顾上开总结会。大年初三,薛局长就让秘书四下里打电话通知,上班的前一天,各医院的领导到局里开会。
昨天夜里下开了大雪。早晨的雪势仍然不减,烂棉絮一般的雪片子没有一点诗意地在风中狂飞乱舞。路滑,汽车自行车和行人都缓慢地行进。我心里干着急,却只能慢慢开车。我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会,肯定开始了。我肯定是迟到了。
我起床晚了。昨天晚上,内科副主任何胜利在我家泡到了半夜,还是老问题,坚决要求调走。我坚决没有开口子。我心里恨,你何胜利真是小人得志了,你窝囊了多少年,你的高级职称和主任医师不都是我上台才给你解决的么,不是你前两年哭哭啼啼地找我求告的时候了,说什么只要评上了职称,一辈子都在六医院干下去了。哦,你觉得现在翅膀硬了,看着我现在也不顺了,你就想飞啊?你不是小人是什么?我嘴上却平静地说:“老何啊,你们都跟医院订了劳动合同,至少要干完我这一届啊。你至少也要为我这个当院长的想想啊。我再有三年就下台,你愿意去哪就去哪。现在不行。”何胜利恼火地说:“张院长,你也得为我想想啊,现在人家好容易要我,再过三年你放我?我还值钱么?黄花菜都凉了。您就行行好吧。”我摇头:“不行,这事儿没商量。你可以不上班,我可以按旷工处理你。但是档案和职称本不能给你。”何胜利叫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么?你不给我档案和职称本,我不成黑人了么?”我忍着一肚子气说:“老何啊,我真是不敢给你档案和职称本。我要是给了,那些想调走的,不得吃了我啊。”何胜利气呼呼地说:“你今天不答应,我就在你家坐到天亮。”这时候,我的爱人冯建国从卧室出来了,冯建国笑呵呵地说道:“何大夫,您坐您的,我儿子上大学住校不在家,我这些日子也失眠。您要是真坐到天亮,我就陪着您喝点儿。我这儿还真有一瓶好酒呢。我这就去厨房弄俩菜去。”冯建国这么一说,何胜利不好意思了,他苦笑着站起身:“行了,冯校长,您就别臊我了。我走了。”冯建国把何胜利送到楼下,转回来就劝我:“张陆梅啊,你有劲没劲啊,你凭什么不放人家走啊。你这不是得罪人么。”我气呼呼地说:“你让我怎么放?我要是开了口子,那就得走一大片,这医院还开不开了。”冯建国撇嘴说:“开不开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医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们医院开成这种恶心人的样子,黑了心赚病人的钱,你早就应该不干了。”听冯建国说这种话,我气得拍开了桌子:“你说什么?我们黑心赚钱?你们那破学校不也是到处拉生源吗?你们办那成人教育,不就是为了挣钱么?你们的心也都黑了。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冯建国在市里的一所大学当副校长,主管这所大学里的成人学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