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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当代-2006年第6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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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过追着屁股要账的。”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姚雨琴和李所长。又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 
  我怔住了,看了看姚雨琴。 
  姚雨琴大概没有想到陈大鹏会这么说,李所长大概也没有想到陈大鹏会这么说。两个人都盯着陈大鹏,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酒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了几分尴尬。 
  陈大鹏又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端详着手里的酒,苦笑道:“今天姚雨琴表现得不错,挺实在,挺大方。喝的是五粮液。其实这酒还有一个名字,你们知道不?” 
  姚雨琴和李所长相视摇摇头。他们看看我,我也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大鹏感慨地说了一句:“我有几个当官的朋友,他们管这酒叫一亩地。开始我也听不懂,后来明白了,这酒在饭店里卖四百多块钱吧?也就是一亩玉米的价钱啊。我了解过,这个刘小满家里也就是五亩多地。他一家人是没有什么别的副业收入的农民,他家一年也就是挣几瓶酒钱啊。我们现在天天追着他家要那八千块钱的住院费,我们让他家去哪儿……”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红了,猛地一口喝了杯中酒。 
  我心里慨叹一声,我听懂了陈大鹏的话。 
  姚雨琴被陈大鹏的情绪感染了,她摆摆手:“算了,老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钱,我不追了。行了,你也别喝了。你眼睛都喝红了。” 
  陈大鹏目光湿湿地看着姚雨琴笑:“姚雨琴啊,我说的你不爱听了吧,你就只当我说的是醉话。” 
  李所长也自己喝了一杯,然后干干地咳嗽了两声,他尴尬地说:“陈书记,你真是个好人,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就明说了吧。我是跟你们两口子撒谎了。我真是找过刘小满了。他家的确是掏不出钱来啊。”李所长倒满了酒,自己又干了一杯,他抹抹嘴说:“他家的确是太困难了。姚大夫,我说真话,就凭赵乡长找我,他是我的上级,我也不敢不听么?赵乡长吩咐过,我能不认真办么?如果刘小满真有钱不掏,我得用绳子捆他三天,我就是见不得这赖账不还的,可他家不是这个情况啊。不瞒你们,我那天半夜去找他,他和他老婆抱着我的腿哭,说,家里什么东西可以顶账,让我随便搬,只是别拆房子就行了。家里还有老人,得有个地方住啊。孩子也有风湿病,怕冷,这天这么冷……”说到这里,李所长说不下去了。他目光看着窗外,喃喃地说:“其实,我真想替他先把钱给你们垫上,把你们二位先搪塞过去,可是我家里也是钱紧。唉……”李所长脸上有了一种非哭非笑的表情,看上去,难受极了。 
  雅间里的空气,十分的尴尬了。 
  姚雨琴的眼睛也湿了。她想了想,对李所长说:“李所长啊,这事儿啊,也都是赶到一堆儿了,我也是一股虚火攻着心,这才逼刘小满的。算了,过去的不说了,你让他们搬回来吧。这大冬天的,让他们东躲西藏的,我也太不是东西了。” 
  李所长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姚大夫,真是谢谢你们了。我替刘小满一家子谢谢你们了。” 
  陈大鹏哈哈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你们看看,都是我闹的,我这个人啊,一喝了酒啊,就说醉话。李所长啊。来来,咱们把这瓶一亩地喝了吧。这可是姚雨琴请你的啊。张院长啊,你也喝一杯啊。真是好酒。” 
  我心里一阵阵酸楚,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勉强笑道:“行,我陪你喝一杯。” 
   
  十三 
   
  星期一上班,就开院长办公会。按照市里和局里的要求,自查。会议开得挺激烈,会议第一个议题就是批评住院部。韩国兴耷拉着脑袋说:“我也干不下去了。我给医院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就是大家不批评我,我也没脸再干了。” 
  我冲着韩国兴发火了:“韩主任,你先别说你这个主任当不当了,你先说说你们的整改措施吧。”说罢,又对外科主任胡力强说:“胡主任,你先管管你手下的大夫。我这里有封举报信。你们的李凤鸣几个大夫请假不上班,却到县里专家出诊。” 
  胡力强忙说:“张院长,李大夫几个都已经写检查了。他们挣来的专家出诊费,也都同意上交。” 
  方军平说:“胡主任,这次院长办公会,就是要解决各科室存在的问题。李凤鸣的事情是李凤鸣的事情,你们外科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件事……” 
  方军平正说着,院办主任小赵走进来,对我说:“张院长,您的电话。” 
  我皱眉道:“你没看正开会呢?” 
  小赵脸色非常不好,他口吃着说:“是……您家里……有急事。” 
  我看着小赵:“什么急事?” 
  小赵说:“是关于您父亲的……” 
  我怔了一下,忙说:“接过来吧。” 
  会议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只听了一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蒙蒙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赶到。” 
  方军平忙问:“张院长,出什么事儿了?” 
  我涩涩地说:“你们先开会吧……我有急事……” 
   
  十四 
   
  父亲去世了。 
  这真是一个不应该发生的悲剧。今天上午,父亲先到柳川河的诊所看了看,两个人聊了几句。十分钟之后,他去二医院探视一个病号。据事后推测,父亲从医院出来之后,感觉有些不舒服。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他遇到了近日晨练时结识的两个老汉,刚刚说了几句话,父亲就脸色苍白,坐在马路边上了。两个老汉急忙把他送进了二医院,可是父亲刚刚换了衣服,身份证和离休证都没有带,钱也没有带。这两个老汉刚刚与父亲结识没几天,也说不清楚父亲的身份,只知道他叫老张。急救室的医生是年轻的,也不认识父亲,医生强调让他们先交押金,可两个老汉把衣兜儿都翻了个底掉,也没带多少钱,交不出来,两个老汉强调要先抢救,下来再说。医生讲,不能下来再说,一定要他们先交押金。两个老汉就跟医院吵起来了。这一吵,半个小时就过去了,就耽误了。等到有几个医生围上来,有两个医生才认出了是老院长张天康,这就又过去了十几分钟。大家赶紧把父亲抬进急救室,可是已经晚了。 
  真是不应该的啊,父亲昨天还在家里给两个患者看病来着呢,事后梁上枫痛心疾首地说,如果有一个人认识老院长,也不会出这件事的啊。可是医院都是一些新人,他们都不认识我父亲。事后,怒火万丈的梁上枫除名了当时值班的两个医生。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也就是耽搁了半个小时,父亲真的已经死在了他工作了五十年的第二医院的手术室里。这真是一个讽刺啊。 
  父亲昨天还谈笑风生呢,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梁上枫坐在太平间里放声大哭:“怎么就出这种事儿呢?老院长怎么就在我这医院里出了事呢?” 
  我一言不发,我坐在太平间里,只是干干地流着泪。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梁上枫和柳川河陪我从医院出来时,街中已经是大夜如墨。 
  北风裹挟着雪花,在街上疯跑,撕扯着城市黑乎乎的梦境。 
   
  十五 
   
  开完了父亲的追悼会,我去火车站送走了外地来的两个哥哥和嫂子。冯建国这几天也累坏了,通红着两只眼睛,走路都不稳了。我劝他回去睡觉了。我先回父亲的卧室,想整理一下父亲临终前的来往信件。柳川河陪着我回来的,我们两个走进屋,柳川河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有些迟疑地说:“师姐,我有件事想告诉你的。” 
  我看看柳川河,我一时感觉柳川河的表情挺奇怪:“川河,你想说什么?” 
  柳川河刚刚要说,忽听到有人敲门,柳川河忙去开门。 
  陈大鹏走了进来。柳川河道:“是陈书记啊。”他把陈大鹏让进客厅里,对我说:“师姐,你先跟陈书记说话吧。我回头再跟你讲吧。” 
  我点头:“好吧。” 
  柳川河就退出去了。 
  陈大鹏看看我,轻轻叹了口气:“你注意休息啊。我不好再劝你什么,只能说你要注意身体。” 
  我点点头:“大鹏,谢谢你。” 
  陈大鹏木木地说:“有一件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还是说了吧,燕儿没了。” 
  我愣了一下:“……怎么这么快?什么时候?” 
  陈大鹏叹了口气:“山妹子来过了,她说你走的第三天晚上,林燕儿自己吃了农药了。山妹子就出村去了一下,唉。这孩子啊……”陈大鹏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呆呆地看着陈大鹏,一时找不出任何话来说了。 
  陈大鹏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长叹一声:“我昨天去了一趟,事儿已经办清了。咱们捐的钱,山妹子一分没动,都退回来了。这是你的两千块钱,山妹子让我还给你……带个话,让你别再惦记了……” 
  我只是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大鹏擦了擦眼睛:“这孩子自觉啊,大概是不愿意再让山妹子花钱了,就喝了农药……这孩子啊……”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就背过身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陈大鹏的后背:“林燕儿啊,怎么能这样呢……”只此一句,我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干干地流着眼泪。我感觉时间似乎一下子过了一万年。 
  过了好一刻,我看看陈大鹏,涩涩地说:“大鹏,我真是累了。” 
  陈大鹏瞪着我,蒙蒙地问:“陆梅,你说什么呢?你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我真的有些筋疲力尽了。”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的风正劲吹着。 
  我突然转回目光,看着他问:“大鹏啊,如果我们医院进行改革,也就是说,我们如果搞平价医院,那就要破坏市里的,或者说全国的行业规则,我们能够成功么?”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一时不知道我想说些什么。 
  我继续说着:“你先不要回答我,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或许我父亲说得对,我们这一代医生的确有些失职了。” 
  我突然停住了,看着陈大鹏。 
  陈大鹏看出来了:“陆梅,你想对我说什么吧?” 
  我苦笑了一下:“大鹏,我还真有件事情想问你呢,可一直没有机会好讲。” 
  陈大鹏道:“你问么,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问的。” 
  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硬声问了一句:“是不是莫少华也准备招降纳叛你了?” 
  陈大鹏怔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我盯着墙,墙上是一幅泼墨山水,十分气派,名曰:瀑布。大山之间,一道瀑布奔流而下。远山层层叠叠,树木葱葱郁郁,几处野花星星点点。浓淡干湿,十分得当。这是本市老画家章索的作品。据说现在章索先生的作品已经卖到五千一平尺了,而且老爷子现在画得极少,就更显得作品珍贵,我听人说过,现在章索已经九十多岁了,一旦谢世,作品的价格,还会攀高。奇怪的是,章索近几年竟然给过父亲几张画,而且还是让徒弟送上门来的。我感慨,父亲一生交往下不少社会贤达,而现在的医生们,却没有这样的典雅的交往了。这幅画,抑或是父亲的精神写照。如此说,章索便是父亲的知己了。 
  我回过头来:“你别问谁说的,你先说有没有这件事吧?” 
  陈大鹏说:“有,他说年薪给我一百万,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你真的不去?” 
  “你看我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么?我这辈子不会有大出息,可是做人做事这一点上,我敢保证,我还不会那么世俗气、铜臭气的。”陈大鹏有些恼火了。 
  我点点头:“这就好。那咱们就可以谈六医院的事情了。” 
  陈大鹏不高兴地说:“张陆梅啊,你好像不相信我?” 
  我笑了:“你啊,你真是的,小心眼儿么。我问一句都不行了?好了,好了,咱们说说平价医院的事儿吧。你说,我们如果搞,能搞起来么?” 
  陈大鹏道:“陆梅,我说过,平价医院并不是指省钱,只要我们对患者不过度检查,不过度用药,不过度治疗,就能做到。比如,手术前后用药,可以用几十元一支的三代头孢,每天大概要几百元,用几角钱一支的青霉素,每天只要十几元,同样可以达到效果么。如果我们这么做了,患者会多来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些。你能不能先拿出一个方案。” 
  陈大鹏说:“方案好拿,只是咱们还是先找找方军平他们聊聊,听听他们的意见。我担心这班子里怕是……” 
   
  十六 
   
  六医院的改革方案是一个星期后出台的,陈大鹏起草了一稿,我认真修改了两稿,然后,我就把方案拿到了有各科室负责人参加的院长办公会上,让大家讨论。众人听了改革方案,都呆住了。他们大概实在想不透,我如何跟一向不团结的陈大鹏捆绑到一起了。我听到了私下有人传说,是陈大鹏给张陆梅吃了什么迷魂汤了。是啊,如果说一个陈大鹏疯狂了,六医院还不在乎,如果院长和书记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疯,这六医院今后会有怎么样一个结果呢? 
  讨论会开得尴尬,一个上午谁也不发言,只是听我和陈大鹏不时地讲解着方案的条文。下午的时候,人们开始发言了,而且发言的一个比一个激烈,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个人利益。如果真的按照这样的搞法,在座每个人的收入,都会大大缩水。 
  杨常在先发言:“张院长,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我们医院的拨款,每年只有四十万,还常常不能按时到位。我们医院的正常运转,发展,开展一些公益活动……都需要钱的。如此搞法,六医院会不会维持不下去呢?” 
  方军平苦笑道:“我是负责财务的,所谓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只说我们医院每个月的水电费,省了又省,每个月也要十五万多的。我们就是再改革,再降低运营成本,这水电费,这职工的工资,是要按时兑现的啊。张院长,别怪我说话太直了,现在下边就有议论,说如果搞‘平价医院’,那就是院长和书记搞昙花一现的‘政绩工程’‘形象工程’,也就是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陈大鹏看着方军平,忍不住插了一句:“方院长,你不要讲下边怎么讲了,你先讲,你是怎么想的么?” 
  方军平冷冷地盯了我一眼:“陈书记,你总要让我把话讲完么。” 
  陈大鹏点点头,不再说话。方军平继续说:“我还有一句话,这个方案有些冒险。” 
  韩国兴又问了一句:“张院长,如果限制最高药费,那我们医院的收益会不会大幅下降?那医生们的积极性会不会大大地受到影响呢?” 
  我笑道:“大家可以想一想,现在我们的住院部,每年的床位使用率不足百分之五十,医生们恨不得到街上去拉患者来住院。如果我们把住院费降下来,把手术费降下来,床位的使用率就会大大地提高。” 
  有人问:“卫生局会同意我们这样干么?” 
  杨常在也皱着眉头忧虑地问:“市里的卫生系统会怎么看我们呢?” 
  我笑道:“我们不必管他们怎么看我们,我们这样做是解决当前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事情。” 
  也有人说:“我看这个方案还行,就先这样定了。不管谁讲,只要全市的老百姓夸奖我们,我们就不怕。” 
  …… 
  方案整整讨论了三天。才算勉强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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