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6期-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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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想住在哪就住在哪。
他做的第二大重要决定,就是把普通政务交给略通文字的司礼监首领太监刘瑾。大臣们所上奏折,经刘瑾初步处理后,再挑出最重要的几件交给他亲自裁断。这样他在仍掌大权的同时,又大大减轻了工作量。
做出这两项决定之后,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大玩特玩。他不断地把宫外的戏班子召进宫中为他表演。与其他好开“堂会”的天潢贵胄不同,他偏爱听评书、大鼓、地方戏,特别是那些地蹦子、草台班子粗俗诙谐的“粗口”,让他笑得前仰后合。
除了这些帝王生活中常见的声色之好,他还玩出了前无古人的花样。他在宫内开了个自由市场,让太监们充当小贩,在街道两边摆上一个个小摊,卖什么的都有:锅碗瓢盆、衣服鞋袜、胭脂官粉、水果蔬菜……琳琅满目、热闹非常,太监们一个个站在摊前,学着市井之人,高声叫卖:“卖砂锅啰!”“磨剪子来抢菜刀!”“皮薄肉厚的大白梨啊,瞧一瞧看一看来!”……
皇帝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来赶集,挑了一块花布,和小贩讨价还价。扮小贩的太监知道皇帝的性子,故意和皇帝软磨硬泡。皇帝费尽口舌,怎么也讲不下价来,急得抓耳挠腮……
在正德皇帝的一生中,对市井生活异乎寻常的热爱是贯穿始终的一大特点。在明代人的笔记中,传说弘治皇后其实不能生育,正德是她偷偷抱养的市井小民的私生子,所以这个皇帝终生除不去骨子里的“低贱”。
终其一生,正德皇帝一直难以改掉微服出行的嗜好。而且特别喜欢逛市场,钻小巷子,体验普通人家的生活。那些土里土气的叫卖声在他听来简直是最好听的音乐,那些带着泥土的白菜萝卜也显得清新健康,那些平常巷陌中普通百姓们吵嘴骂架,在他听来也比宫中那千篇一律的对话更有意思。
九
除去逆反心理之外,这种“市井情结”,也反映出朱厚照的趣味、观念和行为方式,深受周围太监的影响。
文盲出身的太监乳母们不但是朱厚照的生活伴侣,也是他的精神塑造者。其实,天潢贵胄的朱厚照是在浓厚的底层文化氛围中长大的。终其一生,朱厚照的精神世界一直没有冲破底层文化特别是市井文化的束缚。
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奇谈,却又千真万确。
在偌大的明代宫廷之中,皇帝一家其实人数无多。太监、杂役、乳母之类出身社会底层的服务者才构成了宫廷社会的多数。明代太监之多,居历代之冠,最高峰时达十七万人。皇室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他们,可以说,宫廷中的皇室成员,更像是漂浮在太监之海中的一个个孤岛。这些出身社会最底层的人,无疑会把底层社会的观念、性格、行为习惯带入宫中,在皇宫之中形成浓厚的底层文化氛围,从而对生活在他们中间的皇室成员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具体到朱厚照身上,这种影响就更为深刻。在他十几年的生活经历中,他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的,除了太监,就是乳母。明代规定,太监不许识字。乳母又多是选自平民小户,所以,朱厚照实际上是在文盲圈中长大的。这些文盲友伴也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兴趣、嗜好、观念传染给了太子。他的文化趣味偏于通俗,欣赏水平与太监乳母们基本一致,最喜粗俗浅白的文艺形式。他虽然在宫内建立了乐队,演奏的却不是阳春白雪的雅乐,而是民间流行的通俗小曲,据史书记载,“歇落吹打,声极洪爽,颇类吉利乐。”
底层出身的人固然质朴、单纯、明快,却又粗俗、单调、愚昧。上层文化提倡“制欲”、“淡泊”,强调对生命意义的形而上追求,底层人的生命目标却完全锁定于物质享受,毫不克制地追求感官满足。上层文化讲究规则法度、讲“天理”、讲“千秋万世”,而底层文化是实用主义的,只重今生,只重眼前。更为要命的是,许多太监进宫前都是走投无路的混混儿,他们把明代社会底层浓厚的流氓气带进宫中。他们做事缺乏规则意识,善于走捷径,钻空子,没有大局观念。他们崇拜的是韦小宝之类的精细鬼和伶俐虫,嘲笑的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样的“迂腐”古训。
学校教育的失败,导致儒家哲学的那套“天理”、“人欲”、“天道”、“人心”的精致理论,从来没有真正介入过朱厚照的灵魂深处。朱厚照的精神世界基本上停留在市井平民水平。他缺乏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对国家政务的理解和处理的原则,基本上来自评书演义。有一次他甚至发布诏书,禁止天下养猪,理由是他既姓朱又属猪,算命先生说,如果百姓杀猪,将威胁到他的健康。他精明机敏却又目光短浅,为追求享受不择手段,肆无忌惮。在后来南巡之争中,他甚至拿出泼皮作风,拿起刀架在脖子上,声称如果文官们再阻拦他,他就要抹脖子。他人际交往中也遵循市井方式,做事爽快自然,不重形式,讲究哥们儿义气,人情味儿相当重。与他投脾气的大臣们在一起,没大没小,喝多了就把他们当枕头枕在他们身上睡觉。他甚至模仿黑社会老大的做法,一次收了一百四十多个义子干儿……
有明一代,像朱厚照这样带有流氓作风的天潢贵胄不止一个。因为朱元璋本身出身流氓,更因为他为他的后代规定了专做寄生虫的生活目标,那些在仆人堆里混大的不学无术的朱氏子孙,多表现出一脉相承的穷极无聊的流氓相。明代社会的流氓化趋势鲜明体现在贵族生活中。朱元璋的十三子代王,“早年作了多少蠢事就不必说了,到晚年头发花白了,还带着几个肖子,窄衣秃帽,游行市中,袖锤斧杀伤人,干些犯法害理的勾当。末子伊王封在洛阳,年少失教,喜欢使棒弄刀,不肯待在宫里,成天挟弹露剑,怒马驰驱郊外,人民逃避不及的就亲手斫击,毫无顾忌。又喜欢把平民男女剥得精光,看人家的窘样子,高兴发笑。”(吴晗:《朱元璋传》)
越到明代晚期,这种贵族流氓化的倾向就越加明显。弘治年间,代王朱桂的后代,辅国将军朱仕则,强占寺庙财产,被僧人告到地方官那里,巡按御史因此上疏参了他一本。朱仕则闻听此事,怀里藏了一把小刀,直奔巡按御史衙门,要求御史为他平反。御史不准,他从怀中抽出小刀,麻利地割下自己的右耳,扔到御史怀里,然后一个“撞羊头”把御史老爷撞个倒仰,把这位御史老爷弄得狼狈不堪,无法招架。最后还是衙门里人多,连推带劝,总算把这位瘟神弄走了。
十
不过,仅仅把朱厚照定义为“纨绔”是不恰当的。虽然有百种不争气,千个不着调,他身上却有着一样远远超越常人的地方:“武勇”。
在朱厚照的诸项天赋之中,最突出的是运动天赋。
因为天赋的神经类型和肌肉类型的优势,他的反应速度比寻常人快,协调能力也比寻常人好,从小就非常好动。他第一次骑马,就能在马身上控御自如;初学射箭,练几次就能射中红心。皇帝对他好武是鼓励的,因为文武双全,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所以,他指示为太子请了几位武师,教他学拳弄棒。他不爱读书,练起武来却能吃苦,也下过真功夫。加之良好的天赋,他的武功当时确实在一般武将之上。他对别的书不感兴趣,但独独对兵书战策能看得下去。
除了武功不俗外,朱厚照的胆量更是常人难及。他天生喜欢冒险,身子骨刚刚长成,他就迷上了一种特别刺激的游戏:搏虎驯豹。他身上不带任何护具,也从来不让别人在旁边保护,只身进入虎豹笼中,凭自己的敏捷和力量只手把它们制服在自己的身下。不久,他就成了一名熟练的驯兽师,不论哪里进贡来的猛兽,在他手下很快都变得服服帖帖。不过,再高明的驯兽师也有失手的时候,他唯一的一次失手是在正德九年,他在训练一头新来的老虎时,本已驯服的老虎突然野性大发,把他扑在身下。等太监们冒死把他救出来时,他的胳膊大腿上已经被抓伤了好几处,伤口鲜血淋漓,有一处甚至深可见骨。然而,这次历险并没有吓倒他。经过几个月的休养之后,他再进虎笼,到底把这只不听话的老虎彻底制服了。
朱厚照身边最亲近的人有两类,一类是太监,另一类就是军人。对于太监,朱厚照亲热是亲热,但一直以家仆视之;但对于军人,他亲近之中,还包含着尊敬和欣赏。当了皇帝之后,他轮流把那些驻守边疆的著名将军召入宫中,与他们较量武艺,畅谈兵书战策。在这些将军中,最有名的是江彬。此人因在镇压农民起义中战斗英勇而得到朱厚照的赏识。这位富于传奇色彩的将军身上有箭痕三处,其中一处贯穿面颊直到耳根。朱厚照和他一见如故,很快就同出同入,形影不离,成了一种近乎哥们的关系,平时相处,根本不讲君臣之礼。
在各种游戏当中,朱厚照唯一乐而不疲的是领兵打仗的游戏。做太子时,他就经常把太监们分成两拨,相互攻杀。做皇帝后,他的军事游戏玩得更为壮大。明代祖制,“边兵不能调内”,因为边兵粗犷难制,怕他们到了内地难以控制。可是朱厚照登基不久,就命令宣府兵和京城兵对调。因为开国日久,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京城兵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兵味。只有那些饱经风霜、粗粝强悍的边兵才对朱厚照的胃口。他把这些边兵分为“侍卫上直军”和“内操军”,共计一万余人。他常常在皇城内举行大型内操,披坚执锐,指挥士兵,演习战法。皇城附近的人们经常能听到从城里传出的雄壮的喊杀声。
如果说朱厚照对皇帝的职责里对什么真感兴趣的话,那就是军事了。《尚书》说:“其克诘尔戎兵”。在远古,天子的职责是“唯祭与戎”,即主持祭祀和领兵打仗。朱厚照从小踢球射箭骑马打猎之所以受到孝宗皇帝的纵容,也是因为有“练习武功”这面大幌子。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志向,朱厚照的志向从来不是做守成帝王,而是做指挥千军、横扫敌阵的大将军、大元帅。从当皇帝的第一天起,他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亲率大军,征讨不服,立下赫赫战功。
应该说,朱厚照的这一理想与大明帝国的现实有某种契合之处。蒙古人一直是明朝的主要威胁。明成祖朱棣曾经五出塞北,也未能根本解决蒙古人的威胁。明成祖死后二十多年,他的重孙明英宗就在亲征蒙古的战役中被蒙古人俘虏。在那以后,边患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蒙古兵时常长驱入塞,大肆抢掠。正德十一年七月,蒙古兵又入寇白羊口,深入保安,新城一带,破城堡二十余座,杀掠3749人,掠去牲畜23500头。这次入寇,使朱厚照决意亲征塞北,彻底打击一下蒙古势力。
应该说,正德年间也是打击蒙古势力的恰当时机。因为此时蒙古势力已经从全盛期跌落下来,正处于动荡不安的内斗之中。入寇中国的,就是其中一支在内斗中失利的部落。如果抓住这个战略机遇,狠狠打击一下蒙古骑兵,对于帝国的长治久安,无疑是大有好处的。
他这次之所以要前往边境,就是为了有机会观察敌情,以解除蒙古势力对大明王朝安全的威胁。这个事实说明,如果在他的兴趣和能力范围之内,他还是愿意履行皇帝的职责的。
十一
但是,和以往历次一样,群臣一致反对朱厚照的想法。
事实上,满朝的大臣们对朱厚照的练兵习武从来没有给予过肯定。在他们看来,守成之君和创业之君不同。守成之君的职责应该是固守祖宗基业,遵守祖宗成法,小心谨慎,保持天下在以往已经定型的轨道上安稳运转。对于已经享有一百多年长治久安的大明王朝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精力充沛对于此时的皇帝不一定是好事。所以,他们对少年皇帝的舞刀弄棒一直不以为然。而且,文官的这种态度里还包藏着集团的利益。他们认为,即使时有边患,也是枝节之事,不足大虑。治理天下的关键是宣扬圣教,使人心向化,遵规守纪,这是文臣的职责。而一旦大兴兵戈,势必导致重武轻文的局面,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反对的浪潮再一次包围了朱厚照。六科给事中黄钟进谏说:“臣闻控制夷狄, 古有成法。况且皇帝的主要职责并不是带兵。《祖训》中说:‘后世子孙不可倚中国富强,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蒙古人并不是心腹大患,皇帝何必自轻天子之尊,冒极大的风险,轻易出塞呢?如果皇帝万一有个意外,如何向天下万民交待?”
所以,在皇帝第一次出京的时候,朝廷迅速把消息通报给了居庸关的御史,才出现了皇帝被灰溜溜挡回来的一幕。
朱厚照并不放弃。他已经习惯了和文臣斗智斗勇。他把心腹太监们叫到一起,总结第一次失败的经验教训。半个月之后,他们又一次出发了。
这次他们选择了半夜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出京城。出了城,他们再也不敢向上一次那样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了,而是策马直奔居庸关。他们早已打听好,这几天御史张钦到白羊口巡视,不在关上。朱厚照派人与居庸关分守太监刘嵩事先建立了秘密联系,做了布置。果然,当他们来到关门时,居庸关关门大开,让皇帝顺利通过。过了居庸关,皇帝下了手敕,命令随身太监谷大用把守居庸关,守关官兵一律受大用节制,任何官员不许出关。
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京城中的大臣们到塞外来追他。
回头看着被甩在身后的雄关,朱厚照哈哈大笑。这显然是一次漂亮的胜利。
十二
五天之后,皇帝一行来到了塞外孤城宣府。不久,从宣府传来消息说皇帝在宣府调度部队,准备和蒙古人作战。在大家将信将疑之际,一道诏书从宣府传来。
“近年以来,虏酋犯顺,屡害地方。今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随带人马,或攻或守。即写各地方制敕与之,使其必扫清腥膻,靖安民物。”
这道奇怪的圣旨让大臣们摸不着头脑。“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是谁,怎么谁也没听说过?经过传旨太监的解释,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威武大将军是当今圣上给自己封的头衔。朱寿,就是朱厚照给自己起的新名。
四天之后,又一道谕旨送到了兵部。敕谕说:“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朱寿,亲统六师,为扫腥膻,安民保众,神功圣武,宜加显爵。今特加威武大将军公爵俸禄。仍谕吏户二部知之。”
这道圣旨更是让全北京城经纶满腹的大臣们头疼不已。在这道谕旨里,皇上自己给自己加大将军总兵官衔不算,又加封自己为公爵——镇国公,而且还要吏、户二部给自己发俸禄。俸禄定为岁支米5000石,在后军都督府带俸。
这两篇文字把大明王朝的官僚体系推进了一个不尴不尬的死角。不伦不类的圣旨仍然是圣旨。臣民们弄不清他们这位皇上是神经有问题还是存心拿天下人开心。不论是那种情况,结论都不容乐观。因为,这个嘲弄礼制的人正是礼制社会的主人。这个蔑视纲常的人却是遵守纲常的天下人无条件服从的对象:君为臣纲。因为天经地义的规矩,他们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属于这个以破坏规矩为乐的人所有。大明王朝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