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罗妮卡决定去死-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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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去过佛罗伦萨吗?”伊戈尔医生问道。
“没有。”
“应该去,离这儿不是很远,那儿有我的第二个例子。在佛罗伦萨主教堂,有一座极其漂亮的挂钟,是一四四三年保罗·乌切洛①设计的。这座挂钟有个奇怪之处,即虽然它和其他所有的挂钟一样都能表示时间,但是与我们所习惯的不同,它的指针是反方向运行的。”
“这跟我的病有什么关系?”
“我就要谈到这一点了。制造这座挂钟时,保罗·乌切洛并非想要标新立异。实际上,当时有些钟就是这样运行的,而另外一些钟的指针走向则与今天我们见到的相同。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公园的君主有一座挂钟,其指针的走向就是今天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这一种,这位君主最后就强行地把它定为是惟一的走向,而保罗·乌切洛的挂钟则成了一种越轨之物,成了一种疯癫。”
伊戈尔医生停顿了一下,但是他知道马莉正在紧随着他的思路而行。
“现在我们来谈谈您的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点。天性、欢愉的方式和寻求冒险的精神,具有其推一性。然而社会却要把一种集体的行为方式强加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人们便要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行事不可。他们仅仅①保罗·乌切洛(139 -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画家。是接受而已,就像打字员接受 QWERTY 制式是可能设计出的最好的键盘这一事实一样。在您的一生中,您所认识的人有谁这样问过:为什么钟表的指针要朝这个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运行呢?”
“没有。”
“假如有人这样提问,他可能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你疯了!假如他坚持再问,人们会试图找到一种理由,但随即就会转变话题,因为除了我刚才的解释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的理由。
“现在我回到您的问题上来,请您把它重复一遍。”
“我的病治好了吗?”
“没有。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却想要与别人一模一样。在我看来,这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与众不同很危险吗?”
“强迫自己与别人一模一样才危险,它会导致神经官能症、精神病、妄想狂。想与别人一模一样后果是严重的,因为这是在扭曲天性,违反了上帝的法规——在世界所有大大小小的森林中,上帝没有创造哪怕是一个与其他树叶相同的树叶。但是您却认为与众不同是一种疯癫,并且因此而选择维莱特作为生活之地。由于这里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同,您也就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了。您明白了吗?”
马莉点点头表示明白。
“因为没有勇气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人们就会违反天性,于是机体就开始产生维特里奥洛,或叫苦味剂,人们通常是这样称呼这种毒药的。”
“维特里奥洛是什么?”
伊戈尔医生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太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了,于是决定换一个话题。
“维特里奥洛是什么并不重要。我现在要说的是,一切都表明您的病没有治好。”
马莉具有多年的法庭经验,她决定把这些经验拿到这里来实践一下。她的第一个招术是假装同意对手的看法,以便随即将其引导到另一种思路上去。
“我同意您的看法。当初我住进这里是因为一个十分具体的原因——恐惧综合症——,而最后留在这里的原因却十分广泛:没有能力正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丈夫。我同意您的这种看法:我失去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愿望,我需要重新习惯新的生活。让我把问题扯得更远一些,我同意这样的看法:在一所疯人院,尽管那里使用电台——对不起,应该是电痉挛疗法,这是您喜欢的叫法——,尽管要按作息时间表进行活动,尽管有些住院的患者歇斯底里症会发作,但是与您所说的尽一切可能使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那个世界的法律相比,它的规章制度更加容易让人容忍。
“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个女人弹奏的钢琴声。她弹得相当出色,我极少听到过这么好的音乐。我一边听,一边想到了为创作这些奏鸣曲、前奏曲、柔板而受苦受难的所有作曲家,想到了他们把这些独树一帜的作品拿给在音乐界发号施令的人物看的时候所遭受到的讥讽,想到了他们为了让某个人资助一个乐队而遇到的困难和羞辱,想到了他们可能从还不习惯于这种谐音的听众那里受到的嘲笑。
“我想,更糟糕的是,不仅这些作曲家忍受了痛苦,还有热情地用灵魂演奏他们作品的那位姑娘,因为她知道她就要死了。而我难道不同样也会死吗?为了能以她的那种同样热情演奏我的生活乐曲,我把我的灵魂留在了何处呢?”
伊戈尔医生默默地听着。看来,他所想的一切都正在得到验证,但要完全肯定尚为时过早。
“我把我的灵魂留在了何处呢?”马莉又问了一遍,“留在了我的过去,留在了我所期望的那种生活之中。我把我的灵魂囚禁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有一个家,有一个丈夫,有一个我想摆脱却又从没有勇气去摆脱的职业。
“我的灵魂一直留在我的过去,但是今天它却热情洋溢地来到了这里,我在我的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才明白了生活正把我推向另外一条不同的道路,而我不愿意去走这条路。”
“我认为我正发现您有了某些好转的迹象。”伊戈尔医生说道。
“我无需提出离开维莱特的要求,只要我走出大门就可以永远不再回来。但我需要把这一切讲出来给某个人听。现在我要告诉您,这个姑娘的死使我理解了我该怎样去生活。”
“我认为这些好转的迹象正奇迹般地变化为痊愈。”伊戈尔医生笑着说道,“您打算怎么办?”
“吉萨尔瓦多,去照顾那里的儿童。”
“无需去那么远的地方,离这儿不到两百公里就是萨拉热窝。战争已经结束,但问题还继续存在。”
“那我就去萨拉热窝。”
伊戈尔医生从抽屉取出一张表格,小心地填好,然后站起身,把马莉领到了门口。
“愿上帝保佑。”他说道,随即便转身回到诊室,并立刻关上了门。他不愿对他的病人们产生什么感情,却又一直无法避免。维莱特将会缺少了马莉。
埃杜阿尔德睁开双眼时,韦罗妮卡依然还留在那里。最初几次接受电击之后,要经过很长时间他才能够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说到底,这恰恰是电台所要达到的治疗效果:造成部分记忆缺失,使病人忘记困扰他的问题,从而变得更加安静。
然而,随着电击的次数不断增加,其效果就难以持续很长时间了,埃杜阿尔德很快便认出了韦罗妮卡。
“你睡着的时候讲到了天堂的幻影。”韦罗妮卡边说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
天堂的幻影?是的,天堂的幻影。埃杜阿尔德望着韦罗妮卡,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
就在这时,一名女护士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
“你现在该打针了。”她对韦罗妮卡说道,“这是伊戈尔医生的命令。”
“今天我已经打过了,我不会再打任何针。”韦罗妮卡说道,“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不会服从任何命令、任何规章,不会做任何你们想要强迫我做的事情。”
女护士对这类反应似乎已习以为常。
“可是很不幸,我们一定要给你注射兴奋剂。”
“我需要跟你谈一谈。”埃杜阿尔德说道,“让她打吧。”
韦罗妮卡挽起毛线衣的袖子,女护土给她打了一针。
“好孩子。”女护士说道,“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阴森的病房,到外面去散一会步呢?”
“你在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感到羞愧吗月当两个人漫步在花园时,埃杜阿尔德问道。
“曾经羞愧过,但现在我为此感到自豪。我想了解天堂的幻影,因为我曾非常接近过其中的一个。”
“需要朝更远的地方看去,在维莱特楼房的那一边。”埃杜阿尔德说道。
“那你就看吧。”
埃杜阿尔德向后望去,他要看的不是病房的墙壁,也不是住院病人静悄悄散步的花园,而是另外一个大陆的一条街道,那里或是雨水很多很多,或是一滴也不落。
埃杜阿尔德嗅到了那块土地的芳香——时值旱季,灰尘钻入他的鼻孔,使他感到惬意,因为感觉到土地的气息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十七岁的他骑着一辆进口的自行车,刚刚驶离巴西利亚的一所美国中学——所有外交官的孩子都在这所中学读书。
他讨厌巴西利亚,但是喜欢巴西人。两年前,他的父亲被任命为南斯拉夫驻巴西大使,当时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国家会发生血腥的分裂。那时候米洛舍维奇还在执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按照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生活着,力求超越地区冲突而和睦相处。
他父亲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恰恰就在巴西。埃杜阿尔德所梦想的乃是海滩、狂欢节、足球比赛和音乐,然而他的居住地却是远离海边的首都。这个首都仅仅是为政客、官僚沙D 交官及其子女们而兴建起来的,但这些子女却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中该去做些什么。
埃杜阿尔德讨厌住在那里。他整天埋头学习,并力图与班里的同学建立起联系,但却未能成功。他努力寻求一种可以使他对汽车、运动鞋、名牌服装、年轻人之间惟一谈论的话题产生兴趣的办法,但却没有找到。
偶尔也有节日聚会,喝得醉酸酶的小伙子们集中在大厅的一侧,装出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的姑娘们则集中在大厅的另一侧。总有毒品流传,埃杜阿尔德实际上已经尝试过所有可能得到的各种毒品,却从未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产生兴趣。毒品使他时而过于兴奋,时而过于昏沉,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家里人很是感到不安。他们需要对他加以培养,使他也能从事父亲的职业。虽然埃杜阿尔德具备几乎所有必需的才智——求知的欲望、良好的艺术兴致、学习语言的能力、对政治的兴趣——,但却缺少从事外交活动的一种基本素质,即他难于与其他人进行交往。
尽管父母亲常带他出席节日聚会,尽管他们为他在美国中学的朋友们敞开了家庭的大门,尽管每月交给他一笔可观的费用,埃杜阿尔德仍然极少带人到家里来。一天,他的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带他的朋友们来吃顿午餐或是晚餐。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运动鞋的牌子,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轻易就能与他们上床的姑娘的名字,我们已再没有任何感兴趣的话题可谈了。”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一位巴西姑娘的出现为止。当儿子开始外出二并且很晚才回家的时候,大使及其夫人都比原来安心了。谁也不确切地知道他与这位姑娘是怎么相识的,但有一天晚上,埃杜阿尔德把她带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姑娘颇有教养,大使及其夫人都感到很高兴。他们的儿子与生人交往的才智终于得到了开发。除此之外,两个人还都想到——但彼此并未交流过——,这个姑娘的出现卸去了压在他们肩上的一个沉重负担:埃杜阿尔德不是个同性恋者!
他们像未来公婆那样对玛丽娜(这是姑娘的名字)十分亲切,尽管他们知道两年之内他们将被调往另外的地方去任职,而且巴西是个充满异乡情调的国家,他们根本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与当地的某个女人结婚。他们的计划是让儿子在法国或德国遇上一个家庭境况良好的姑娘,能体面地与儿子共度美好的外交生涯——大使正为儿子能进入外交界在做准备。
然而,埃杜阿尔德对这位姑娘的热恋却显得日甚一日。母亲忧心冲忡,就跟丈夫谈起了这件事。
“外交艺术在于要让对手产生期待。”大使说道,“初恋可能永远不会被忘怀,但又总会结束。”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埃杜阿尔德彻底变了。他开始往家里带回一些莫名其妙的书籍,在自己房间里堆起了一座金字塔,每天晚上还和玛丽娜一起焚香,全神贯注地几个小时望着钉在墙上的一幅怪异的图画。埃杜阿尔德在美国中学的成绩开始下降。
母亲不懂葡萄牙语,但可以看明白这些书籍封面上的图案:十字架、火焰、被吊起的女巫、异国的象征物。
“我们的儿子正在阅读一些危险的书籍。”
“巴尔干半岛正在发生的事情才是危险的。”大使回答道,“有消息说,斯洛文尼亚地区想闹独立,而这可能会把我们卷入一场战争。”
但埃杜阿尔德的母亲根本不关心政治,她要知道的是自己的儿子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焚香的怪病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掩盖大麻的气味。”大使说道,“我们的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不应该相信这些有香味的小棍根能够招魂。”
“我们的儿子吸毒!”
“这只是暂时的。年轻的时候我也抽过大麻。他很快就会感到厌恶,就像我过去那样。”
妻子感到骄傲与踏实:他的丈夫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曾经吸过毒,又成功地戒掉了!一个具有这种意志力的男人能够控制住任何局面。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埃杜阿尔德想买一辆自行车。
“你有司机和一辆奔驰,要自行车干什么?”
“为了接触大自然。玛丽娜和我要一起外出旅行十天。”他说道,“附近有一个地方,那里储藏着大量的水晶,玛丽妞很肯定地说,它们可以放射出强大的能量。”
母亲和父亲都是在共产主义制度下接受的教育:水晶只不过是一种矿物质,按某种固定的形式由原子组成,不会放射出任何种类的能量——无论是正的还是负的。他们了解过并且发现,“水晶振动”的说法正开始变得时髦起来。
万一他们的儿子在一次正式场合中决定谈及这个话题,在别人的眼中就可能会被视为荒唐可笑。大使第一次承认,情况开始变得严重了。巴西利亚是个流言满天飞的城市,很快人们便会知道埃杜阿尔德参与了原始的迷信活动,使馆里大使的对手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外交不仅是等待的艺术,而且还需要具备这样一种能力,即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表面上都永远要符合常规和礼仪。
“我的儿子,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父亲说道,“我在南斯拉夫外交部有朋友,你将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外交官,所以必须要学会如何面对世界。”
埃杜阿尔德离家外出,当天夜里没有回来。他的父母与玛丽妞的家以及该市的停尸房和医院进行了联系,结果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母亲失去了对丈夫治家能力的信任,虽然他是一位与外国人进行谈判的好手。
第二天,埃杜阿尔德又饿又困地回来了。吃过饭就去了自己的房间,焚上香,向自己的信奉物祈祷,下午和晚上的其余时间则一直睡觉。当他醒来时,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在等候着他。
“去看你的水晶吧。”母亲说道,“我会向你父亲解释的。”
于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干燥下午,埃杜阿尔德骑着车高兴地朝玛丽妞的家奔去。城市的设计如此之好(建筑师的看法)或如此之差(埃杜阿尔德的看法),竟至几乎没有街角。他沿着一条高速车道的右侧前行,眼睛望着布满云层而不会下雨的天空。就在此刻,他感到自己以极高的速度冲向了天空,紧接着又落了下来,撞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