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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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伙汁,一个个羹香似熟,饱食暖衣,正所谓〃为富下仁,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仪真县人,如何却揽山东工尚书府中的船只?况且私商起家十金,自家难道打不起一只船?是有个缘故,玉尚书初任南京为官,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王尚书时常周给。后因路遥不便;打这只船与他,教他赁租用度。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下水时,就是徐能包揽去了。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下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书府的名色,又有势头,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下致败露。
今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恰好侍能的船空闲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听说官船发漏,忙走来看,看见皿上许多箱笼囊筐,心中早有七分动人。结未又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不觉心窝发痒,眼睛里迸出人来。又见苏胜搬运行李,料是仆人,在人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扯。苏胜回头,徐能陪个笑肚问道:〃是那里去的考爷,莫非要换船么?〃苏胜道:〃家老爷是新科进土,选了兰溪县知县,如今去到任,因船发了漏,权时上岸,若就有个好船换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着河里道:〃这山东王尚书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坚固又干净。惯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时,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阵顺风,不几日就吹到了。〃苏胜欢喜,便将这话告知家主。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就议定了船钱。因家眷在上,不许搭载一人。徐能俱依允了。当下先秤了一半船钱,那一半直待到县时找足。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下做好事的帮手,赵三等都齐了,只有翁范二人下到。买了神福,正要开船,岸上又有一个汉子跳下船来道:〃我也相帮你们去!〃侍能看见,呆了半晌。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称为徐大哥,徐二哥。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惯做私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动手脚,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下去叫他。那栋用却自有心,听得说有个少年知县换船到任,写了哥子的船,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下对他说,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来船上相帮。徐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注渭自分清共浊,甭获不混臭和香。
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心中到有些疑虑,只道是趁船的,叫苏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尸苏胜去问了来,回复道:〃船头叫做徐能,方才来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亲弟。〃苏知县想道:〃这便是一家了。〃是日开船;约有数里,徐能就将船泊岸,说道:〃风还不顺,众弟兄且吃神福酒。〃徐能饮酒中间,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作用对他说道:〃我看苏知县行李沉重,不下干金,跟随的又止一房家人,这场好买卖不可挫过,你却不要阻挡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断然不可!他若任所回来,盈囊满芭,必是亩赃所致,下义之财,取之无碍。如今方才赴任,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那有千金?况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垦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后来必然懊悔。〃待能道:〃财采到不打紧,还有一事,好一个标致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没有个得意掌家的,这是天付姻缘,兄弟这番须作成做哥的则个!〃徐用又道:〃从来'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强逼他成亲,到底也下和顺,此事一发不可。〃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卿卿吵吱,船艄上赵三望见了,正不知他商议甚事,一跳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洋洋的到走开了。赵三间徐能:〃适才与二哥说甚么?〃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赵三道:〃既然二哥下从,到不要与他说了,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今夜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徐能大喜道:〃下在叫做赵一刀。〃原来赵三为人粗暴,动下动白夸道:〃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不学那粘皮带骨。〃固此起个异名,叫做赵一刀。当下众人饮酒散了,权时歇息。看看天晚,苏知县夫妇都睡了,约至一更时分,闻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苏胜问时,说道:〃江船全靠顺风,趁这一夜凤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等我自行。〃那苏知县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当。听得这话,就不问他了。
却说徐能撑开船头,见风色不顺,正中其意,拽起满篷,倒使转向黄夭荡去。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船到荡中,四望无际。姚大便去抛铁锚,杨辣嘴把定头舱门口,沈胡子守舵,赵三当先提着一口泼风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只不叫徐用一人。却说苏胜打铺睡在舱口,听得有人椎门进来,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赵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只叫得一声〃有贼!〃又复一刀砍杀,拖出舱瞩.向水里掉下去了。苏胜的者婆和衣唾在那里,听得嚷,摸将出来,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点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慌得苏知县双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道:〃饶你不得!〃举斧照顶门砍下,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使不得!〃却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笃遏仙来!
你道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晓得众人动掸,下干好事,走进舱来,却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骑虎之势,罢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财帛,占了他妻小,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过。〃侍能道:〃兄弟,别事听得你,这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祸根,我等性命难悍,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紧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得个全尸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语。〃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将棕缆捆做一同,如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的抑将下去;眼见得苏知县不活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里容他,把舱门关闭,拨回船头,将篷扯满,又使转来。原来江湖中除了顶头大逆风,往来都使得篷。
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余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曰上。徐能回家,唤了一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涂能家里。徐能分付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芳肯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宠,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作用心中甚是不忍,想着哥哥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芳从时,可不坏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什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列夜。徐用心生一计,将大折碗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事,做兄弟的违拗了兄长,必然见怪。苫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匝酒。〃徐能虽是强盗,弟兄之间,到也和睦,只恐作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今日涂大哥娶了新嫂,是个人喜,我等一人庆一杯。〃此时徐能七八已醉,欲推不饮。众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待能被缠不过,只得每人陪过,吃得酪酊大醉。
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个灯笼,走出大门,从后门来,门却锁了。徐用从盾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仟;取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里烫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门掩着,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听,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郑夫人下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顺从,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今日到此,那里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道:〃妈妈,不是奴家贪生俯死,只为有九十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紧,我丈夫就绝后了。〃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儿女来,谁客你存留?者身又是妇道家,做不得程婴扦日,也是枉然。〃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人动不附体,连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逃命,异日相会,须记的下干我徐用之事。〃郑夫人叩头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也十分可怜郑夫人,情厄与他作伴逃走,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付与朱婆做盘缠,引二人出后门,又送了他出了大街,瞩付〃小心在意〃,说罢,自去了。好似:捶碎五宠飞彩风,掣开金锁走蚊龙。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顾不得鞋弓步窄,约行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到也下怕脚痛,那朱婆却走不动了。没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余里,天还未明。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许多路,发喘起来,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无终,其实寸步难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寻个安身之处。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下消挂念。〃郑夫人道:〃奴家患难之际,只得相拟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才口得身,朱婆叹口气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义并,将一双旧鞋脱下,投井而死。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
又行了十里,共三十余里之程,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望见路傍有一茅庵,其门尚闭。郑夫人叩门,意欲借庵中暂歇。庵内答应开门。郑夫人抬头看见;惊上加惊;想道:〃我来错了!原来是僧人,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学好,躲了强盗,又撞了和尚,却不晦气。千兀万兀,左右一死,且进门观其动静。〃那憎人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不像个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请入净室间讯。
叙话起来,方知是尼憎。郑夫人方才心定;将黄天荡遇盗之事;叙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暂住几日不妨,却不敢久留,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说犹未毕,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一阵。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晓得些道儿,问道:〃奶奶这痛阵,到像要分娩一般?〃郑夫人道:〃实不相瞒,奴家怀九个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说,这里是佛地,不可污秽。奶奶可在别处去,不敢相留。郑夫人眼中流泪,哀告道:〃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处?想是苏门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罢,庵后有个厕屋,奶奶若没处去,权在那厕屋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未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后厕屋里去。虽则厕屋;喜得下是个露坑;到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屋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个孩儿。老尼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说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并留。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时,把那小官人弃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祸事。〃
郑夫人左思右量,两下难舍,便道:〃我有道理。〃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拔下金釵一股,插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道:〃夫主苏云,倘若下该绝后,愿天可怜,遣个好人收养此儿。〃祝罢,将孩儿递与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去约莫半里之遥,地名大柳村,撇于柳树之下。正是:分明路侧重逢弃,疑是空桑再产伊。
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一恸几死。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价看觑郑夫人。郑夫人将随身管洱手铡,尽数解下,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下道姑,拜佛看经。过了数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潜住,更不出门,下在话下。
却说涂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讫。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之事,走进房看时,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叫丫环问时,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看后门大开,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赶。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也是天使其然,一径走那苏奶奶的旧路,到义井跟头,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栏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余里,已到大柳村前,上无踪迹。正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一步看时,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且是生得端正,怀间有金釵一股,正下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釵子,就做赏钱,赏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长大之时,我自看顾你。〃有诗为证。
插下蔷嶶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
几人不识天公巧,种就殃苗侍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抑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污到向水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椎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下曾兀,开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间其缘故。苏知县备细告诉,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听得说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具看见颜色变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倘有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闲事:若只要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住几时,〃苏知县道:〃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儿女上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在家教学,下放他出门。看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下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实庄家,下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忙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