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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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
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于道:〃俺在泞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府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作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罗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公于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于及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是夜,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牵马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汲倚旋。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裳,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伏待,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囚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处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话。〃京娘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体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于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京娘虽住在小样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血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于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余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阅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翻,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据,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栖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以鳞,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忽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奏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力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中,悬梁自缢而死。正是: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或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使命寻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问,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力话。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子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在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
力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椭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主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凌。只这作,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来。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困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
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来来宋敦夫妻二口,困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椿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阎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住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恩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汗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眼。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索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庙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大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饭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懈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姿源加料双姘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中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惜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容便。〃那人脐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来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