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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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祝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筛,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了?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未节,那里有力表于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
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着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正是: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大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徽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囊倒筐,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那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间:〃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人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安他来。〃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枱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硫,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得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荆小段名收碗去了。
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着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
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人,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井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谭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拎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未,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举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小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果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否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公子在任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
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赚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
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冤屈!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拼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间:〃你与赵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小段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段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墀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里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墀里,连小段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搔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段名!小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