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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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甲神人,持金杵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中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了公子。
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写,必是请人。〃呼公子诘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华安改审。〃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赐比众人加厚。
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固春暮,赋《黄鸯儿》以自叹:
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囊
半倚,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间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余,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告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许多丫鬟听其自择。〃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余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小,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扬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伙,无物不备。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些?〃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华安道:〃女子家能干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借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于,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共是三宗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筐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
拟向华阳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
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
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往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想,莫恻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过了年余,学士也放过一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阎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了,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背后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学士再三审视,果肖华安。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王,左有枝指。意欲问之,难于开口。茶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见其摆设齐整,喷喷叹羡。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识其人否?〃解元唯唯。学士又道:〃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谏,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数日后夫妇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生可略知风声么?〃解元又唯唯。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唯。
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读之,即壁上之诗也。解元出来,学士执诗问道:〃这八句诗乃华安所作,此字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解元道:〃容少停奉告。〃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于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倦倦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并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著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惊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甚不过意。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未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费丈人妆卺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卓上,反复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提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犁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未联:'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在名士风流也。〃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然,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从此两家遂为亲戚,往来不绝。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嘿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个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老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话说故宋时杭州普济桥有个宝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华光庙,以奉五显之神。那五显?
一显,聪昭圣早仁福善王。
二显,明昭圣年义福顺王。
三显,正昭圣孕智福应王。
四显,直昭圣旱爱福惠王。
五显,德昭圣年信福庆王。
此五显,乃是五行之佐,最有灵应。或言五显即五通,此谬言也。绍定初年,丞相郑清之重修,添造楼房精舍,极其华整。遭元时兵火,道侣流散,房垣倒塌,左右居民,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缘修理,香火重兴,不在话下。
单说本郡秀才魏字,所居于庙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读书于庙旁之小楼。魏生年方一十六岁,丰姿俊雅,性复温柔,言语询询,宛如处子。每赴文会,同辈辄调戏之,呼为魏娘子。魏生羞脸发赤。自此不会宾客,只在楼上温习学业。惟服生朝夕相见。
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独居楼中读书。约至二鼓,忽闻有人叩门。生疑表兄之来也,开而视之,见一先生,黄袍蓝袖,丝拂纶中,丰仪美髯,香风袭袭,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着个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着个朱红盒子。
先生自说:〃吾乃纯阳吕洞宾,邀游四海,偶尔经过此地。空中闻子书声清亮,殷勤嗜学,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吾与汝宿世有缘,合当度汝。知汝独居,特特秦访。〃魏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请纯阳南面坐定,自己侧坐相陪。洞宾呼道童拿过盒子,摆在卓上,都是鲜异果品和那山珍海味,馨香扑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壶,其壶不满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唬琅,味若醒阈。洞宾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于有缘,故得同享。〃魏生此时恍恍榴馏,如已在十洲三岛之中矣。饮酒中间,洞宾道:〃今夜与子奇遇,不可无诗。魏生欲观仙笔,即将文房四宝列于几上。洞宾不假思索,信笔赋诗四首:
黄鹤楼前灵气生,蟠桃会上啖玄英。
剑横紫海秋光劲,每夕乘云上玉京。其一
嗟峨栋宇接云姻,身在蓬壶境里眠。
一觉不知天地老,醒来又见几桑田。其二
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
夜来忽听钧天乐,知是仙人跨鹤时。其三
剑气横空海月浮,邀流顷刻遍神洲。
蚜桃历尽三千度,不计人间九百秋。其四
字势飞舞,魏生赞不绝口。洞宾问道:〃子聪明过人,可随意作一诗,以观子仙缘之迟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