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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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出水,便伸出舌头在笔尖上沾了沾,节衣缩食地写了“鄢知梅到洽”五个勉强认得出的字,加盖了中共龙爪公社党委字样的公章,自我欣赏了下递给我说:
“嗯,还可以。去吧。”
“什么意思啊?”我说。
他揶揄一笑,“这是节约为先,删繁就简。意思是:鄢校长,今介绍知识青年梅关雪同志来贵校报到,请接洽为荷。明白了吧?去吧,去吧,我要去给兔子喂草了。”
“我不想去学校。”我说。然后掏出笔递给高文书,恳请他重新为我开一张去村里劳动的证明。
高文书翻了翻眼睛,“你太辜负我老人家一番好意了。要知道,别人买酒买烟来求我,我也没开这个口子呢。”
其实,我内心本来是想去教书,可是教书要知识,我虽然也读了两个月高中,实际上小学三年级的题有很多我都算不出来。牛儿也好,蚂蚁也好,超过负荷极限是要累死的。我说,“那你开个口子让我去村里劳动,待会我也给你买烟买酒。”
高文书忽然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村里妇女可爱占小白脸的便宜哟,你长得跟……跟个姑娘似的,不怕她们一个个扳开屁股把你吞了?行了,去学校报到,本文书不会害你。”
“可我一天书都没读,怎么教啊……”
“什么什么!?”高文书像被谁打了一记耳光,“没听错吧?高级革干家庭会栽培出个一字不识的知青?那那那……下午再到我办公室来,待我请示张书记后答复你。哦,不要说老高我没告诫你,咱村是个狼窝子,经常一群群从峡谷出来叼人,天黑切不可出村更不得下峡谷。此其一。其二,峡谷有一种植物叫魔鬼树,近之则死,包括飞禽走兽无一例外。所以白天亦不得下去,违者后果自负。另外,我分管你们知青,有啥事只能找我老高不能越级找书记,无论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得擅闯后院,否则……这个这个……懂不懂?这是起码的知识。”说着,拍拍屁股,硬把我推出门,哼着“阿庆嫂……”走了。
我才不信这个邪,后院又不是白虎堂。
后院很宽,亦较幽深,但只有一栋木楼,一栋被花草树木
簇拥、栅栏围困、古风悠然的木楼。几棵桂花树在柔和的朝霞下很耀眼,风儿轻吹,花儿纷纷谢幕,使院内像下了一场雪。
我一踏进后院,就见小虎在栅栏外为几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浇水,一只全身雪白,身长腿短的宠物狗在他身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似的伸长脖子仰望枝头。那狗儿听觉比小虎灵敏,“汪”一声向我扑来,到了跟前,忽又像汤灿那样来了个急杀车,只向我龇了一下嘴就忸怩地摇起了尾巴。小虎警觉,睁大他那对圆圆的眼睛惊疑地看了我好一会,恶煞般阴冷,低沉地嚷了句:
“你胆子还不小啊!”
“承蒙虎兄夸奖。”我嬉皮笑脸拱了拱手,又说,“请问虎
兄,这是高太尉府上吗?”
小虎可能没遇到过类似情况,攥着拳头“你……”一声低
喝,仿佛怕了什么似的又倏地止了,抬腿给了狗儿一脚,恶狠狠地嘟哝狗儿眼睛瞎了。狗儿没作任何解释,拖着一声长长的哀嘶跑回了木楼。我正欲正经地问他爸在不在家,木楼上蓦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弟,不要打西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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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呆了。
——天啦,这哪是人的声音!如闻天琴拨弦,似听箜篌怨奏,又仿佛百灵鸟儿清唱,是那样婉转、清越、幽丽,尽管带着悠悠的怨责,仍使人如痴如醉。小虎却似乎很怕听到这曲儿一般的声音,惶惶地埋下头:
“我错了,姐。”
“谁来了,小虎?”木楼里又传来一声问,听得出是从楼下里间传来的,声音苍老,但不失浑厚。小虎愤愤地说:
“是个小鬼子。”
“胡说啥!请他去办公室,我马上就来。”
小虎听了犹如警卫得令,两步走到我面前,像堵墙一样阻住了我去路。本来,我看在他姐那声优美动听的怨声的面子上都欲返身走了,他这一不恭的行动令我改变了初衷。他一身肌肉,蛮气很盛,看来打不是他对手,那就和他吵一架。我默不做声,思想如何有理地开启唇枪舌箭,让他来点燃战火。
小虎果然没沉住气,似乎怕他姐和他爸听到,声音压得很低,“你这人咋了,没听我爸说要你到办公室等?装啥乖,见得多了!再不走,我可要洒水。”
小虎说洒就洒,我还未及吐词,一瓢水就在我头顶上空划出了一道虹弧,一道未逝,一道又起,我忙不迭左蹦右跳,狼狈不堪中出口成脏,什么短命娃,不得好死,遭天雷轰的乱咒,没词了,凶狠狠地高叫一声:
“是好汉把瓢放下,咱们单挑!”
小虎一句不应,忽然改洒为泼,泼出一道直奔我胸口的水箭,那水箭虽然银光闪闪却有些体力不支,闪开它我简直显得懒心无肠。不料,水箭在距我一米远近时倏地散开,加速,变成了千百支利箭。我大惊失色,使出飞车本领,一蹦,再一蹦,“砰,”撞在一似乎不是树木的物体上,回头看,竟是把进入小木楼的铁栅门给撞开了。与我对了个个的小虎愣怔了下,豹眼圆睁,猛地向我扑来。我仍下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耐烦张你。”就往木楼跑,改口高喊:
“张书记,杀人了,你家小虎要杀……”
我倏地住口,也住了脚。
一个中年人站立在木楼门前一株千年笑旁静静地凝视着我。他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像小伙子一样英俊,无惊无怒,无哀无喜,神情是一种仿佛经历了恐怖、绝望、仇恨、困惑、不安……渴望纳喊,却从未纳喊出的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痛苦,身体像飓风摇撼的一棵古松微微抖动,使得凝视我的目光也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魄。
谎话被拆穿的羞赧过后,面对眼前这个肯定是张书记的人,不知为什么?我一时竟恢复不了自信,正话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不由将手插进裤兜,把头低下了,真希望小虎赶进来将我推出
去。可小虎却早已偃旗息鼓,在栅栏外专注地拨弄被我踏倒的花草。太阳将我显在地上竟是那样渺小,柔弱,像一张不经风雨的纸片儿。
张书记向我点点头,让我进屋坐了,到后面厨房为我泡来一杯茶,不问我找他做啥却问我父母是哪里人姓啥名谁。要晓得父母故乡何在,父亲叫啥名子,我就不会到龙爪了。我没回答,赶忙递过介绍信,说了想到村里落户参加劳动的事。他走马观花地看了看,说我的情况昨天中午县委焦书记已经电话告诉他了,让他留我在公社协助妇女主任汪萍搞计划生育。这名词挺新鲜的,我兴致勃然地问他计划生育是不是响应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到村里抓粮食生产?他没回答,又凝视了我一会,忽然起身愤愤地说了句“趋炎附势!”把我吓了一跳。他觉察到了,随即安慰我说,“别怕孩子,我不是说你。我想再问问你,你父母姓名和老家……”
“不知道。”
你父母没对你提起过?”
我忽然感到非常委屈和心烦,一撅嘴,“你问这干吗?不想回答你!”
“可以的。你今年多大?”他点点头,表情仍是那样平和,使人想拒绝都难。我又乖乖地回答:
“上星期满的17岁。”
“上星期……农历十月初八?”
“你咋知道我生日?”
“上星期就是初八。”他说。没有讥我贵人多忘事的含意,相反显出了一种很悲切的表情。接着又像糊涂了似的问我姓啥?我嘻嘻一笑:
“张书记,别逗我了,我又不是小孩。”
“你不是孩子是啥?”他语气略加重了点儿,“什么父母,为了啥?头上乌纱够大了嘛,竟……竟然如此狠心,不惜把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多加两岁,往……”
“错错错……”我插嘴,出口后连自己也懵了下才说,“介绍信除了姓名是真的以外,其余统统是假的。”接着,我游戏地对他说了介绍信的来历。
“这样说,你真不是梅书记的子女?那你为啥姓梅?”
张书记这次口气显得有点儿紧张严肃,表情看似镇静,实则惊中带奇,困惑意味非常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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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得开心而放肆,“我为啥就不能姓梅?姓梅又不是谁的专利。嘻嘻,才不稀罕啥书记省长呢。我妈姓梅我就姓梅,我妈叫梅念一我叫梅关雪,从小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拾荒为生,真正清贫如洗根正苗红……”
张书记身体仿佛遇到电流突地颤了颤,凝视我的目光竟是那样慈祥而悲伤。他缓缓地用右手在胸前托住左肘,左手摊开捂住了他大半个脸庞,微闭的双目微微颤抖,似在努力克制某种仇恨,某种怨艾,某种伤痛,或是某种期盼情绪的暴发;又似在想一件什么难办的心事。
我有些恐慌,看来张书记弄清我身份后,在考虑接收不接收我的问题,如张书记说我是个来路不明的小流窜犯,收缴了插队证明,将我抓起来或是驱逐出境,我咋办?我收敛起性格,大气不敢出,暗自庆幸他没接着问,要那样,我会毫不设防地将砍杀军区刘副司令的事说出来。太险了!
心里正在惴惴,小虎提着木桶进来了,一边说“爸,沈部长说地委姓门的电话找你。”一边不满地睥睨着我。而后去了厨房,在厨房里,他忽然惊异地大叫起来:
“咦!厚脸皮。爸,快来看,家里咋生出这么棵厚脸皮?叶片儿比拇指还厚,一桶水都没把它涝死。”
楼上传来一声莺歌似的笑,又没了动静。这种指桑骂槐的把戏不是我特长,如按往时的脾气,非冲进厨房和小虎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可现在命运正捏在他老爸手里,不得不隐忍。但不回一声,又怕他认为我懦弱好欺从而得寸进尺。管他看得见看不见,翻了个白眼回了一句:
“你嚷哪样?我又不在你家吃饭。”
张书记笑了,抚摸了一下我如刺猬的头,说尊重我的选择,去劳动增强一下体力也没啥坏处,他会让小虎送我到村里报到。说完,去厨房和小虎嘀嘀咕咕了一阵什么,出门去了。
(3)
小虎一改先前的仇视,一路上嚼嘴嚼舌没话找话,我只应了他一句“厚脸皮。”
村长家住的四合院不在鹅卵石路两边,小虎的话是不在街上,楼上楼下恐怕有十五六间。我们到他家时,他爱人说他着凉了,刚喝了姜汤在床上发汗,要我们等一会。小院正中有棵大红枣,枣儿稀稀拉拉,颗颗像玛瑙那样红得发紫,惹得我馋涎欲滴,悄悄吞咽了几大口口水。树身扭曲,斑剥,弓腰驼背,看来年龄已是老大不小了。小虎在墙边拿起一根竹杆绕了个圆周,拍打下十多颗下来,讨好地捡来递给我。我拍拍他手,说他理解力不错,不过经他的手枣皮就变厚了,只能适合脸面比城墙还厚的人吃。小虎哼哼两声,开口就吃,像吃苹果那样嚼得“唰唰”有声,像吃哈蜜瓜那样呼噜作响,口水当果汁飞溅,蛊惑得我一把将他手里的枣儿全换了防,岗哨都没留。
村长终于起来了,神态看不像感冒,倒像劳累一天疲惫不堪后磕睡没睡足。小虎嘱我就在枣树旁,他亲热地赶上去从村长近似于松针直竖的头发中拈出几小块木渣儿,开始在村长耳边叽咕,村长带着疑问的目光望着我,时时摇头,就是不见他点头,似乎不愿接收我,我心凉了半截。
突然,枣树比我膝头高点儿的地方一个窟窿吸引了我注意力,一群小蚂蚁正在大会战,齐心合力将一只寿终正寝的蚂蚱往窟窿里搬运。我恍恍惚惚看见两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聚精会神站在树前,手捏一根小木棍在数从窟窿爬出来的蚂蚁,矮一点的女孩捏着指头数了几遍后说是5只,高一点的女孩说有一白多只,两人争执起来,矮一点的女孩说不过,伸手推了高一点的女孩一把,还到墙角捡来一团石头塞进了窟窿……
——那两个小女孩就是我和我姐。
那是在我心的根的村里的幼儿园,我记得那树古老但记不清是一棵什么树。我蹲下去愣怔怔地望着窟窿,蚂蚁们已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战天斗地的作风将“宝藏”藏到了它们的金库。我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木棍,想掏掏窟窿有多深,小虎过来了,没说话,从表情看就知道没啥戏,但我还是跟着他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的我住足不前,感到一派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忧伤。小虎嘴巴不停翕动,没听清他是在安慰还是在讥笑。一群鸟儿在不远的草垛上扎堆儿,乍惊乍喜,很像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听阿姨摆“狼外婆”。我忽然盯着小虎,像要和他打架一样:
“你说,老实说,这里曾经是不是幼儿园?”
小虎吓得倒退了两步,瞪起他那对豹子眼:“你凶哪样?我可是让你。我刚才就是在对你讲村长家以前是公社托儿所,我也在枣树下数过蚂蚁……”
不待他说完,我猛地将木棍向地上一扔,返身跑回院中枣树下,冲在台阶上卷旱烟抽的村长叫嚣:
“告诉你村长,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村长仿佛这样不讲理的事见得多了,稳如泰山,瞥我一眼,只管卷他的旱烟,卷成了拇指粗,然后慢吞吞栽进烟锅,击石取火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很耐心地打那有火星飞却总不出火苗儿的火机。我是敌强我强,如果对手不理睬我的挑战,我是一点儿辙都想不出。昨晚点蜡烛,顺手将火柴拽进了兜里,见他老不得烟抽,很替他着急,便拿出来为他点。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叭咂叭咂了几口,也不看我,从云吞雾涌中飘出一句:
“理由?”
“这是我老家。”
“你的老家?笑话!你姓啥?本村历来就没有一户人家姓梅。”说着,村长身子忽然颤抖,握烟杆的手青筋暴突,声音倏地嘶哑了,“姑娘,20多年来咱村只有死的没有出去的啊!你又何必……何必……”
“可是……可是……我没骗你村长。”我不知咋说,委屈得直想哭。他也没说安慰我两句,烟雾中像块岩石,怪没意思的。我又鼓起勇气执拗地说:“反正,反正这是我老家。我记得上幼儿园时,院里也有这样的一棵树,树上也有这样一个洞,相信这棵树认识我,你要不信,问它好了。”
“还记得啥?”村长一点不幽默,不怀好意地盯了默立一旁的小虎一眼,回头已墨起脸,“记得你家吗?记得你七姑八婶四姨婆吗?走吧,我没闲功夫和你瞎扯。”
说着,手一挥,在台阶上狠磕了磕烟斗,欲进屋,小虎冲他背脊喊了声“赵叔……”他默立俄顷,转过身来,“啥?”小虎这才把话接上:
“你可不要怀疑侄儿,说这院是幼儿园真是她自己说的,刚才你也见她专注枣树那窟窿了。”
村长又从合包里摸出旱烟来卷,我迅速作好了为他点烟的准备,动作有点儿拍马屁的嫌疑。借此功夫,我把所记得的都对他说了。他没有吸,望着天空缄默了好一会,叹了好大一口气,说:
“是的,咱村在五八年底前,确是有个挺淘气、又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叫横牛儿,但不是姑娘你,因为那年底横牛儿她……她死了,她和她父母一道死了,刚满3岁啊……”
村长说时很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