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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萧如瑟-斛珠夫人-第7章

小说: 萧如瑟-斛珠夫人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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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门守卫接过海市递出门敕,见那门敕上篆刻一“霁”字,登时面露惊骇神色,将门敕双手奉还。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卫,也不开声,只管拨马向霁风馆中疾驰而去,守卫亦不敢多言。

  纵有特权,霁风馆人亦少骑马出入禁城,使用夜间自开垂华门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霁风馆住了十年,多是义父与濯缨带她翻墙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霁风馆的人,从来是有权入宫不下马的。

  她的房间依然照旧时摆设,与一般贵族少年男子无异,只是那黄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搁了个湖绿绸缎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摊开内里衣物,一看之下,却拧起眉,露出稍许为难神色。衣裳倒是绝美的,凉滑的青绿鲛绡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势缀有点点白鸥,领沿腰间繁复白藻纹,均是手绣,状极工巧。夏季衣物本来不尚刺绣,多取印花织染之术,惟恐绣纹厚重,使穿者溽热不适,衣物重垂。若针脚稀薄,袖裾固然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这衣裳绣工却不寻常,针脚细密,绝无堆叠板结,绣工巧如天孙,更因使新缫的原色桑蚕丝挑绣,光泽润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触手却依然如清风流泻,不滞不涩。好一个柘榴姑娘,看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织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见其人,该是何等灵秀剔透。

  海市将那衣衫左披右裹,总觉得多有不妥,终于丧气地坐回床上。自六岁起改扮男装,不可令人贴身服侍,已不知晓襦裙要怎样穿着了。回想着宫人衣装的模样,勉强穿好了,伸开双手低头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将那杯茶倾入官窑茶托里,俯过脸去照出影子来——她房中历来没有镜子。一照之下,又叹了一声。既是穿了襦裙,头发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绾在幞头内。海市干脆拆散发鬏,两手胡乱梳理一瀑长发。

  门上响起轻叩。海市方才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内想着定是濯缨偷空回来了,面露喜色,胡乱撩起曳地裙裾奔去开门。

  海市屋子正迎着馆内的霜平湖,开着半湖新荷。门扉一开,好风长驱直入,扑灭了烛火。月光有如银浆泼撒进来,将人从顶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觉得四下顷刻里静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时都消灭了。

  笑影凝在她麦金色面孔上,风鼓衣袂,满头青丝不绾不束,直欲飘飞起来。

  门外的人约莫也吃了小小一惊,面容震动,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线。

  平日男装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丽色,乍见她改换豆蔻少女妆扮,纵然襟歪带斜,神情惊疑不定,那一种不自知的鲜妍容华竟慑人心魄。少年时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这样清澈得,自乌黑皎白里直透出钢蓝色来吧?

  “义父……”海市轻声唤道。

  方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如太初鸿蒙撕不开斩不断的浓稠窅黑。岁月于别处都犹为宽宥于他,三十六岁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样,惟独那一双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浊,只是目光总隔膜了什么,再难有那样的剔透无伪。当年的清俊少年将军,只像是百年一梦,是别人了。海市这一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

  “你到底是长大了。”他太息着,低声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杀的好。”

  海市凝神看着他,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他说的是异国的言语,她听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个空隙销了军籍,改回女儿模样,回霁风馆住上一年半载,义父去替你说合。”他微笑地说。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着眼前那一张天然清艳的面孔神色逐渐哀戚,他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如少年征战时候,在沙场上将刀送入敌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觉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雾便要喷溅出来似的。他却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来。”

  海市眉间似有解不开的锁,唇畔却含了一丝凄凉笑意,说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顿住了,像是被一句话生生哽在喉间。

  “你睡罢,我回御前去,一会看不见人,又该发脾气了。”他丢下话来,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却极大。

  两痕泪,如溶溶月华直坠下来,在青绿鲛绡的衣裾上勾留不住,于满地霜华上溅落两点,眼见得又浅了,干了。海市直勾勾地望着地上。月影清辉,平服得恍如一匹无瑕的银纱缎。

  次日,海市随主帅汤乾自一同觐见帝旭。因海市射杀鹄库老左菩敦王有功,赏金百两,上好铁胎熟藤角弓一张,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谢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发了话。

  “慢着,抬起头来。”本是得天独厚不输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的震颤。那是帝旭的声音。

  海市犹疑着仰起了脸。紫宸殿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帏攒成神龛样一处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远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远掩在日影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而已。

  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的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决不随侍上朝的,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的皆是信得过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员,已无一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的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一团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侍立于侧的内侍也就不曾听见似地恭谨低着头,青色宦官衣装的广袖沉沉垂翳,连一丝波纹也无。

  静寂的正殿内忽然轻轻“啪嚓”一声,百官端然长坐,眼珠却都不动声色地向声音响处瞟去。昶王满面晦气地自怀里捞出一团湿糟黏腻的黄白丝绵,托在手里不知怎生处置,更有碎蛋壳和着蛋清流将下来,一边小黄门赶忙上来接了,另送上湿手巾来,百官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昶王最爱斗鹰耍猴子把戏,常招江湖艺人进府,一养就是几年,清晨王府各别院内禽兽飞走,百戏丝竹皆操演起来,比城内教坊还要热闹三分。近来传闻昶王得了个驯养苍隼的法子,说是饲主亲身孵化苍隼蛋,养出来的小苍隼即视饲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听了大喜,便当真孵化起来,听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寝也罢,怀中日常揣着一枚苍隼蛋,连宠姬也不许近身,说是怕压着了,传为京畿一桩笑谈。

  昶王领有近畿守的闲职,照例是要参加朝议的,昶王府内笙歌中夜,清晨懒起,平时三天倒有两日托词感了风邪不来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着了,不慎压碎了他怀里那苍隼蛋。 

  海市跪于主帅汤乾自身后,侧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颜而笑,英武中隐隐漾出少年女子的娇媚来。

  昶王讪讪笑着环顾四周,目光向海市这边扫来,海市自觉失礼,忙低垂了眉眼,盯着地下的红雀毡。汤乾自的影子拖得极长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红雀毡上。武将上殿,礼节与文官长坐之礼不同,只右膝点地,左手接左膑即可。海市分明看见那影子抬起手指,在膝上笃定地点了三点,似是对谁示意。满朝文武都望着昶王,想是谁也不曾留心汤乾自的微细动静。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处遥遥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觉得这少年爽秀明快,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边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来的路上,濯缨与海市并肩而行。海市特意错开御驾与宫人,兴致勃勃专拣小路向内宫行去,过了宁泰门,向西绕过仁则宫与愈安宫,便是宫内杂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着怎么走呢?”海市含笑转回头来,看着濯缨。

  濯缨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来。“要回霁风馆,只有掉头折回去。”

  “谁要回霁风馆,我是要当面谢谢那织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长眼睛,笑出一排贝齿。

  织造坊内有几处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寻,墙内开出满枝榴花,犹如风翻火焰,直欲烧人。趁清早凉爽,柘榴将绣绷子摆到屋外柘榴树荫下,身边小凳上搁了针剪书籍等物,各色丝线分别夹于书页间,埋头刺绣。

  海市蹑手蹑脚凑上前去,见柘榴正绣着一条十二尺长的连珠芙蓉带,用双股捻四色金在纱地上作铺地锦绣,娇妍精细,不由轻叹了一声。

  “姑娘有什么事吗?”柘榴微笑着停下针,抬起眼来,一对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着海市。

  海市一时语塞。她还穿着武官朝服,束胸挽发,明白是个少年武将模样,怎么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侧了头,向海市身后轻声招呼道:“方大人,您来了。”

  濯缨应了一声,道:“这便是我妹子,说要来谢你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满面盈着浅笑,说:“小姐能喜欢,柘榴就高兴。”正当是时,清风疾来,满树玛瑙重瓣一时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红了柘榴苍白的面容。书页啪啪翻动,三两绞丝线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净尘土递回柘榴手上。柘榴摸过书来逐页检视,若有所思,复又将那三两绞丝线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烦你告诉我,哪一绞是拱璧蓝,哪一绞是大洋莲紫?”柘榴一双浅茶瞳人一瞬不瞬,却没有望着海市眼睛,只盯着她的右脸看。

  海市愕然回头看了濯缨一眼,濯缨无言颔首。

  “这是紫,这是蓝……”海市犹疑着,伸出手指来指点。

  柘榴敏捷地将丝线分别夹回书页中去。“那么,最后一绞就是浅玉色了。多谢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说不出话。

  回霁风馆的路上,海市只是闷头走路,偶尔抬眼看看濯缨。濯缨见她欲言又止模样,不禁苦笑起来:“你不必操心,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十分美满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缨低声答道:“那是……是被药瞎的。”

  海市震惊地睁大了眼。

  濯缨眉目间神色沉重,声音越发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绣师?”

  帝修年间,涂林郡出了一名技艺绝顶的绣匠。此女原是绣工,二十六岁重病双眼失明。绣工这活儿,本来也做不到老,到三十岁上,个个几乎都成了半瞎,迎风便要流泪。谁想这绣工不甘天命,凭记忆设色,令女儿为她递线,单凭双手指尖抚触,心内百般揣想未瞎时所见风物花草,绣品圆润灵动,巧思迭出,竟胜过普通绣工十倍。后声名大噪,奉召入宫传授技艺,宫中咸称绣师。仪王叛乱中,绣师走避民间。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绣师,命买民间孤女入宫,随绣师习艺。天享十二年,绣师病死。徒弟们哭瞎双眼者有之,自毁双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养,另有几名极出色的,留在宫中专门侍奉上用精细绣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语。

  “绣师死后,某日晨起,绣师的徒弟们全都瞎了。当时便有人投井自杀,而其余不能盲绣者,确实遣回了原籍——可是,她们本是孤女,回乡命运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谁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惊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绣师病死的时候,施叔叔在柔然采买新丝,等他回来的时候,该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缨乌黑的眸子里含着一层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宫的人来赐了一回杏仁茶,特给绣师的徒儿们的。”

  “金城宫?”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

  濯缨没有答她。回首望去,墙内榴花纷飞如血雨。

   

 


正文 第五章 华鬓不耐秋 PART I
(更新时间:2004…5…16 17:00:00  本章字数:4314)


  安乐京之夏燠热欲焚,城西昶王府内的水榭凌波厅却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风荷,十里平湖,凌波厅上水月风华,歌女曼声清唱。
  执事来禀,说是卖苍隼的召来了。昶王摒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细竹帘子,复鱼贯退下。

  执事引上厅来的三名鹰贩,饶是这样暑热蒸人的夜里,亦裹着黑色披巾,将头脸颈身遮掩起来,在腰间缠过两缠,最后垂于膝上。鹰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礼,惟居中一人挺立着,昶王亦不讶怪,只懒懒问道:“鹰呢?”

  领头的鹰贩稍稍环顾左右,不作言语。

  昶王笑道:“让我瞧瞧货色。”

  屈身在地的两名鹰贩子霍然揭开披巾,昶王微微眯了眼:“……喝,羽毛还真光亮。”

  鹰贩怀中并不见什么鹰隼,耀人眼目的是他们那一头灿烂的赤金鬃发与冷蓝近乎无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苍隼么?”

  “没有再好的了。”领头的鹰贩说的是中原官话,稍带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个价钱,我可一个子儿也不会付。”昶王依然是嬉笑神色。四面竹帘忽然琳琅作声无风自动,自水榭顶上直坠下一道黑影来,黑影中清光一闪,杀意凌厉如一道霹雳直取领头鹰贩顶门。事起突然,左右两名金发男子并无言语,目光亦不及交会,已有一人纵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动作,那清光便铿然一声被激飞出去,直钉入另一人身侧澄泥方砖中,嗡鸣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绽露的长剑。空中飒飒如飘风骤起,压得人不能仰头而视,昶王凝神静听之下,竟只听得那金发男子襟袍飞扬,却觉察不出方才直袭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气息。昶王心知这诚然是因为自己习武不精,更是因为那金发男子气劲磅礴充沛。若将方才那当空一刺比拟为电光石火,那金发男子的运招便犹如茫茫平野不为所动,广袤深厚至极,以至将那绝命一刺之势消弭殆尽。不过数瞬的工夫,两道影子纠缠着落于六七尺开外,黑影之脉门已为金发男子所制。而地上屈身行礼的另一名金发男子始终沉静,方才那剑正钉在他身边,他却连身形也不曾晃动一些,只是一双冰蓝的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周遭动静。

  领头鹰贩气息平静,似是满不在意模样,笑道:“好一着‘孤注’,心无旁骛,意凝一线,府上既有这样人材,大业易成,何必不远千里求购苍隼?”

  “他试过。”昶王面上如常淡笑:“十年前正当壮年时,与另一名与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联手,然而败了。”

  “哦?倒是我小觑了中原禁卫。”领头鹰贩目光一转,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来是你。”

  被金发男子扭住了筋脉的人听闻此言,扬起一张黑脸来,仍是浑然看不出什么神情。

  “放开,那是中原的将军,不可造次。”金发男子闻言立即撤去手上劲力,符义抽出双臂,炯炯地看定了领头的鹰贩子。

  昶王微微笑道:“不错,毛色好,爪啄锐利,但愿能一博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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