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竹佳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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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院蚱獭
王莽的厢房自有王莽的味道。此人不信天神,世上唯他独尊,墙上挂的都是自写书法。董贤走去书架前拨看,架上除了朝廷公文,少有他人所著的书籍。一卷《吕氏春秋》夹杂其中,格外醒目。此书精髓便在赞赏「不拘泥于世袭传位,贤者为王」的思想。
董贤苦笑,心道:真是什么样的人,爱看什么样的书。井井有条的厢房内挂有一帘水晶珠,随风动荡,珠玑相碰时,如风铃般叮当作响。这帘水晶珠做工精巧,颗颗晶亮透明,聚光反射,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实为一面别致屏风。
奇怪王莽何时变得如此有雅兴,过去来时,也未见这帘水晶珠。虽不能说格格不入,却也显得怪异。董贤刚欲前去细看,厢门忽被打开,王莽微笑而入:「让你久等了。」
董贤拱手说:「曲青不敢。不知王爷急召我来,有什么事吩咐?」
王莽微挑唇角,望着董贤许久,忽然道:「府里逃走几个下人,过去与你一同干活,今天抓了回来,想请你辨认辨认。」
看董贤脸色微变,王莽一扬手指,门外立刻走入几个侍卫,将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扔到地上。
董贤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脚下遍体鳞伤的三人正是如假包换的曲青,以及他的妻儿。他的孩儿不足三岁,倒在地上,身体痉挛,胸口已是一片艳红,仍在不住咳喘。每咳一口,嘴角都逸出一抹血丝。想到当日找到曲家,曲青的幼子已身患重病。唯一的顶梁柱若去王府帮佣,每月送回的家用,根本不够家里的妇孺生活、治病。这家人忠厚本分,董贤支付重金,让他们外出寻医,剩下的钱也足够买地自耕。本以为他们已远离长安,找得乐土,不料还是难逃魔爪。
「这家人狡猾得很,不是我从宫里调来侍卫,封路搜查,只怕要让他们逃了。」王莽突然抓起地上的小孩,叹道:「他们三个嘴紧得要命,任我怎么拷问,就是不肯开口。本来好好的,到我府上做仆役,为什么要逃呢?欺骗本王,是要偿命的,你们不知道吗?」
幼小的身躯不住颤抖,王莽脸色骤变,猛然将他重重摔下。小孩头先着地,一片血渍猝然盛开,开在董贤自责的良知中。不等他有所反应,几支长戟已刺进地上妇人的胸膛,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着伸向不远处孩子的方向,最终垂落而下。
眼看妻儿尽丧,真正的曲青语不成调地大哭大叫。他四肢已被束缚,身上衣服残破不堪,眼眶像要被瞪裂般死死盯住王莽,连爬带滚地向他挪去。
「不要!」董贤大叫一声,却为时已晚。
王莽向侍卫一扬下巴,长戟入体的声音,刺耳异常,如同迅速撕裂开董贤的心。可怜曲氏一家三口都已成了亡魂,尸体迅速被拖走,血迹也被清理。
董贤僵着身子,浑身血液如同停滞。他侧看王莽,杀人不眨眼,依旧神清气爽。
「你在自己房里杀人,就不怕冤魂不散,夜里睡不着吗?」
王莽哈哈大笑:「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从来不惧鬼神,倒是曲青你胆色过人,看着活人被杀,还能稳稳站住。」
他直视而来,「不该再叫你曲青了,害死他们的人并非我,而是你。我的董卿果真厉害,三番五次被你戏弄,我还被蒙在鼓里。」
王莽说完,抄起案上一杯凉茶向董贤脸上泼去。
迎面一杯水,将脸上的伪装统统卸下,倾城之貌令王莽满意一笑。
见王莽要扣上自己的脸颊,董贤一把握住他的手。两人腕力相当,僵持许久,手的位置仍没变化。董贤与他对视,亮目像要蹦出火花,不料王莽突然松手,改换腰间,用力一带,将董贤带到面前。
「没想到被废了武功,你的腕力倒一点不减。」一口咬住那对薄唇,不含轻柔,却似蹂躏。
「唔……」下唇被人咬破,铁锈味顷刻灌入口中,董贤紧紧皱眉,唇角已有鲜血溢出。自知难以逃脱,他闭上双目,一言不发。
王莽一拭嘴角,侃侃道:「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过去不是千娇百媚的吗?」
董贤突然睁眼:「要论风骚,不及某人。」
王莽眼神一聚,正反手狠狠打了董贤两巴掌。他低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会识破你的身分?瀑布草坝的绳索是我命人砍断的,要不我怎么敢确认在这山里还要与刘欣卿卿我我的人,就是你呢?」
震撼从心底传来,董贤后悔错怪刘欣。原来,王莽早已对他起疑,以采药为名,设下陷阱,借机引水试探。
王莽拉近董贤,眼里盛满可怕的笑意:「看你浑身上下全是刘欣的气息,他待你不薄吧?也难怪,卿本佳人碰上热血少年多半犹如干柴烈火。就不知,要没了这张漂亮的脸,我那侄儿还会不会钟情于你?」
下巴被人捏得作痛不已,董贤勉强发出声音:「你睿智英俊,只可惜妒心太重。你若实在羡妒我这张脸,就请自便。」
啪!又是一掌,搧中的是董贤的胸口,着实将他掴出几丈远,猛撞到墙上。
胸口火辣辣的灼痛,五脏像被震碎,董贤倚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不住喘息。
「这样就想逃过一劫未免太容易。」王莽眼中折射寒光,「我还没好好问你,刘欣身上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现今唯一王莽不知的,就是刘欣的太子身分。王政君已被铲除,他原以为皇侄可以一个个慢慢解决,待到刘骜驾崩,就可高枕无忧。倘若王莽现在得知刘欣已是太子,必会先下手为强,周密策画如何加害他。
董贤捂着胸口,不说话。
「我救你兄嫂一命,助你跻身朝政,你居然不念恩情,倒戈相向?」
「不敢忘记你对我嫂娘的恩情,可我原就不愿涉足朝廷。为与你里应外合,我已为你卖命多年,应当已经还清了。」
「还清了?」
王莽走来,蹲下身,猛扯开董贤的衣襟。一阵寒意即刻笼遍全身,白晰胸膛上的掌印赫然清晰。
「我对你没兴趣。」冰冷的声音在边上响起,王莽划着晶莹同体:「不过我手下的人就不同了。董贤倾国倾城,放眼整座长安城,多少人趋之若鹜,不如让他们好好品尝。」
除了供出有关刘欣之事,董贤已没有利用价值。见他眼神决绝,王莽不禁咬牙。「对了,你没见过这帘水晶珠吧?」
邪笑再度浮上,王莽指向身后的珠帘说:「我特意花高价请人打造,这帘水晶珠最大好处就在于它虽透明,却看不透。」
说着,王莽走去,「刷」一声掀开珠帘。珠帘被掀开,里面坐的人赫然显身─在珠帘后面的是董玉兰与芷薇。身心顷刻间重挫,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董贤的心,像被猛捶一下,手指深深陷入衣襬处,几乎要将衣料撕碎。心痛伴随不安,如毒液疏散般导入每一根血管,他拉上被扯开的衣襟,望了嫂娘一眼,已是心如刀割。董贤努力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推断嫂娘知道了多少,可任他绞尽脑汁,仍是空白一片,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嫂娘,你可知你的贤儿早就清白不再,协助王莽,做了无数无耻之事……
房里突然静得吓人,唯有芷薇忍耐不住,捂面抽噎。担忧迅速战胜无地自容,董贤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走去。刘欣说过的话,霎时在耳边回响:若你嫂娘知道,她的命是你用这些为代价换来的,她绝不会在这世上多偷生一天。
珠帘后的董玉兰一脸忧伤,几颗泪珠已悄然落下。先前发生的一切,虽然零碎,但她已能拼凑出头尾。这个傻孩子,为了延缓她的毒发时间,竟受了这么多苦……既然董贤苦苦相瞒,董玉兰本想不作声,要是让他知道,必会痛不欲生。
不过王莽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珠帘掀开的一剎那,破碎的,又岂止董贤一人的心?王莽开口:「董夫人,您刚才也已听到。于公于私,我对你们都照顾万分,现是董大人背叛在先,实在令我心寒。」
「你,无耻!」芷薇眼里噙满泪水,刚欲上前,忽被身边的董玉兰用手拦住。
施恩仁慈的表象下,原来是颗溢满污血的狼子野心。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今日的话只有此处四人听见,董玉兰深明其中利害关系。这些年来,自己居然是个活生生的饵,逼得贤儿为她付出艰辛无数。一阵剧痛涌上胸口,董玉兰低首剧咳,竟吐出一口暗血来。
「嫂娘!」董贤大惊,急忙上前去扶。
董玉兰一握他的手,抬头对王莽说:「王爷想知道的事,不如让我来问。贤儿自小由我带大,我问他,他必定会说。」
「董夫人果然识时务。」王莽亲自打开厢门,「那就多劳烦夫人了。我与董大人认识多年,真要用那听了就能掉下一层皮的刑罚逼他说,我还有些下不了手呢。您好好劝他,再若不行,就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董贤与芷薇扶着董玉兰向外走去,听到王莽此言,三人不禁一阵战栗。
回到董玉兰住的雅阁,芷薇赶紧汲来热水,倒入药酒,准备为董贤敷开胸口青紫的掌印。不敢把伤暴露在嫂娘面前,董贤执意不肯热敷。
「芷薇,让我来吧,你去厨房看看,今天让他们多烧几道菜。」董玉兰幽幽道。
芷薇哽咽着离开。
董贤坐在床沿轻道:「嫂娘……」
「躺下,把衣服解开,嫂娘帮你上药。」
「嫂娘……」
「解开!」
董贤的眼神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他不敢反驳董玉兰,就如做错事的孩子,面对严母时那样惶恐、不安。解开衣襟,胸膛上的掌印清晰可见,董贤侧过脸,怕看到董玉兰难受的样子。
慈母的手,带着温热抚上作痛的胸口。董贤咬牙,再痛也不露一点声音。颊上忽被淋到几颗液体,董贤知道嫂娘潸然落泪,忙坐起身,拉住董玉兰道:「嫂娘,是我不好。」
「告诉嫂娘,王莽逼你做了哪些事?」
董贤低头不语。
「跪下!」嫂娘的声音虽轻却是不容置疑。
董贤抿唇跪地,追忆起小时候,当他犯了错误时,嫂娘也会让他跪下。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嫂娘吗……」话未说完,董玉兰又咳嗽起来。
「嫂娘。」董贤挽住她的手。即使有灵芝控制毒性,嫂娘的身子还是不行了,方才在王莽房间,她吐出的一口血已呈暗红色。内心挣扎不已,望着董玉兰急切的目光,董贤无所遁形,低声说:「王莽令我潜入各州藩王处,打探他们在当地拥兵拥田的数量,回京后,再以『圈地隐兵』之罪参奏皇上。」
「表面看似削藩平乱,实质上是集他人之力,扩充自己阵容。这几年,他削藩卓有成效,外戚势力已变成他一人的中央集权。」董贤刻意往大套路讲,回避开自己如何探得拥兵拥田数字。这其中所受的凌辱,遭受的玩弄,都不能向嫂娘道出。
董玉兰叹气问:「他派你去欣殿下身边,是否有意要将他绊倒?」
「这正是他最初的计画。」
「听闻刘欣还未册封,就已入住历代太子所住的御阳宫。莫非……」
不能大声张扬,董贤只好略略点头。
董玉兰身子一颤,忙问:「王莽专除刘氏族人,用意是要谋朝篡位?」
「他早已对大汉王位虎视眈眈,处心积虑就是为等有朝一日,可以改朝换代。」
嫂娘久久没有说话,董贤不安地抬起头,不料迎面就吃了一巴掌。这一掌,搧得很轻,嫂娘从没用力打过他。
可却让董贤落下泪来,一颗一颗,沿颊滑下,像个孩子般不住抽噎。他哭,不是因为嫂娘打了他,而是因为董玉兰早已泪眼模糊。她哽咽道:「你可还记得,你兄长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什么?」
年幼时的记忆如烙印般,清晰不褪。
在云阳的家破败不堪,兄长过世前夕,正逢连夜暴雨,身负重病的大哥叮嘱妻子一定要照顾好小弟。双十之年就已守寡,身边还带个孩子,想要改嫁,已是痴人说梦。董玉兰毫无怨言,承诺一定将他养大成人。
「我抚养你,是应亡夫生前之愿。在家中,就以夫君为尊;为臣者,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嫂娘尚懂这常规伦理,你自小聪明伶俐,饱读诗书,为何还会受小人要胁,跳下这万丈深渊?」
董贤凝视嫂娘,默不作声。
王莽若胜,大汉覆灭。试问几代前朝之臣不以惨淡收场?
王莽若败,那自己也将难逃牵连,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第十五章
董玉兰同样心如刀绞,她明白这一切都因她而起。早知如此,带大贤儿后,她就该随夫离世,也不会让这孩子受了这么多年苦。
「为延嫂娘一人的性命,你就陷入这不仁不义中去,也不顾王莽一旦发难,必会掀起惊天巨波,届时,你必定性命不保。」虽是责备语气,却句句带着惋惜。
董贤握住嫂娘的手,说不出一句话。面对嫂娘,即便有千万个苦衷,他也从不顶嘴。
「孩子,起来。」年轻时干农活磨粗的手,拉起董贤坐到床沿。
董玉兰说:「不要再管嫂娘!现今王莽只想杀你灭口,日后,朝中也无你的立足之地。你快走,立刻动身,去哪里,谁也不要说。」
董贤摇头:「嫂娘不要替我担心,三日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我是太子之师,往后就是皇上的太傅,无人再会为难我们。」
董玉兰怔了许久说:「宫廷是个多事之地。嫂娘不会再拖累你,我若离开,不要把我葬在长安,这里繁华喧闹,却不是我要的安身地。」
「嫂娘不要乱说,您不会离开的!」
「傻孩子,人总有一死,何况若不是你,我早已先行。」董玉兰闭上眼睛,仿若看到一幅美景:「嫂娘往后要躺在一个安乐、祥和之地,那里应当家家有水、户户有花,没有疾病、纷争。」
董贤默默点头。
从掀开珠帘的剎那,嫂娘的心就已死了。家家有水、户户有花?她果然向往这等清静无争的生活。
一双深邃瞳眸忽然跳上心头,董贤一惊。
是刘欣!是刘欣的眼睛!他若远行,恐怕刘欣会难以原谅他吧。
晚饭是在雅阁里用的,鲜美佳肴,想必是王莽令人准备。他行事素来诡异,盛情背后定是狡诈奸计。
「他还没套出我的话,不会下毒害我们。」董贤夹了些菜到嫂娘碗里。
无人不知这味美一餐,等于何等含意。
芷薇道:「不如我回去找欣殿下。」
「我们被困此地,王莽怎会放你走?」
董贤心里有底,只有拖满三天,刘欣见他不回,必会前来迎救。内心不禁感叹还是刘欣虑事周全,若非他出此计画,他们可能真要死在王莽手里。
长夜,无眠。
翌日清晨,鸟鸣、轻风,却无人可以释怀。
芷薇端来早膳,董贤托腮坐在桌边,浅眠一夜。夜里,嫂娘让他支张躺椅,可身处虎穴,又怎会睡得着?
董玉兰昨夜同样无眠,却不敢辗转反侧。她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董贤的心。
「夫人,念珠我已帮您收好了。」桌上,芷薇递过那个曾脱了线的念珠。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董玉兰问:「这是用铜线系的?」
芷薇点头:「这是最细的铜线,却结实无比,宫里用它来发冠上的珠帘。」
「那往后就不会再脱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