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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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每年这时候,夏阳家的族长都会上京准备开春的祭祀大典。隶祀马上就要满十六岁了,要进宫面圣,也就跟着一起进京。
用过了早饭,夏阳乐正吩咐了几句,把一切都交成长子打理后,就带头上了马车。
前后四辆马车,一路驶出了绍陵城。
隶祀上了马车后便又睡去,直到车队停下大家用午饭的时候,才有些精神。
泠允掀了车帘子上来:「怎么?冬眠醒了吗?」
隶祀往后靠了靠,道:「帘子捂严实些,一阵冷风。」
「越往北越冷,到京城还不冻死你。」
「怕冷不成吗?」隶祀看了一眼泠允,缩着身子道,「说起来你和三叔怎么也会一起跟着来?祭祀大典你们可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啊。」
泠允没防着隶祀会这么问,稍稍一愣,喃喃道:「毕竟是二十年的大日子。」
凌琰一见泠允的表情就暗暗推了隶祀一下,让他别再多问了。隶祀这时也反应过来,闭上嘴不说话。他们都忘记了,明年上元,就是泠允亲娘的二十年忌日。
泠允回神见两人沉默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其实就是你三叔不高兴待在绍陵听你爹啰嗦,我又想着你们两个这么去京城,想玩、想逛连个带路的都没有,实在是好可怜啊,心一软就一起来了。」
「是啊、是啊,小宁最好了,小宁到时候可别不理我们,把我们丢街上啊。」隶祀也随即笑了,车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过来。
马车行了一个多月才入了京城。
在行馆住下后,夏阳乐正就一心忙起祭祀的准备工作。隶祀和凌琰去帮了几日的忙,但终是因为天气太冷而早早回来休息。
那日隶祀起得晚了些,干脆窝在房间内和凌琰下棋聊天,期间悔棋耍赖,还差点打翻了棋盘。刚过了百手,就有小厮来报说有人来访。
夏阳乐正和夏阳奕楠都不在,隶祀只好披上外套到了前厅,来访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童,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倒有几分南方人的味道。见了隶祀和凌琰,他行礼道:「宾王府舒辞见过两位公子。」
对方报出来的名号让隶祀瞪大了眼睛,宾王爷是当今皇上最小的胞弟,也是最受宠的。为何会让府中之人特地来一趟行馆,而不是一张帖子就把夏阳乐正请过去?
舒辞似乎也看出隶祀的惊讶,主动解释道:「最近王府里出了些怪事,王爷却不怎么上心,我们做下人的只能干着急。我今日是自己来求见两位公子,不是王爷的意思。」
「是怎么样的怪事?」
「今年雪下得早,府里的人歇息得也早。有一日我起夜,见到花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趁着月光看,似乎是只动物。我第二日跟人说还没人信,后来见的人多了,越传越厉害。王爷也见着了,说就一只白毛狐狸,又不伤人,随便牠去吧。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前几日,见一个披着白色裘衣的少年站在王爷的房外,我想叫他,他却不见了。我思量着不会是那只白毛狐狸变成的吧……」
舒辞一口气把话说完,也不知道自己把意思说清楚了没有。看了看隶祀和凌琰,想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
「你是想知道,是不是有一只狐狸精在接近王爷,还有他有没有恶意,是不是?」
舒辞点了点头,「是的。」
凌琰看向隶祀,隶祀大概是老关在房间里有些腻了,对这样的事情非常的有兴趣。
舒辞也看明白了隶祀的意思,忙说道:「两位公子若现在有时间,就请随我到王府看看吧。」
宾王府离行馆有些距离,隶祀和凌琰上了舒辞准备的马车,行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到。
马车停在王府的偏门,舒辞带着两人避开仆役往后花园走。宾王府的仆役很少,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人,很顺利地就到了后花园。
「两位公子,请看园中的那条河,我第一次见那只狐狸就是在河边。园子从这往左到尽头,就是王爷的房间。」
隶祀和凌琰顺着舒辞的指引,正想好好探探这里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却不想从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是谁在那里?舒辞,你带人回府了?」
舒辞一震,脸色惨白地转过身子,低着头轻轻道:「王爷,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隶祀和凌琰也是诧异,看舒辞的反应,这人正是这里的主人,宾王弘泽。宾王很年轻,还未行冠礼,脸部棱角分明,冷俊的气质让他不怒而威,使得向来玲珑机伶的隶祀也愣住了。
凌琰先回过了神,轻轻推了推隶祀,行礼道:「见过宾王。」
隶祀这时才反应过来,依样行了礼。
「可是夏阳家的人?」宾王打量着隶祀的发色和打扮,猜测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隶祀吧。」
「是。」
宾王点点头,「到书房再说吧。舒辞,去泡茶。」
舒辞从宾王出现后,就一直不出声。他这样私自带人进府的行为,不知道要受什么处罚?现下见宾王是这么一个态度,心里隐隐有了些底。几乎是长舒了一口气,急急地去泡茶了。
宾王的书房就是寝房的外间,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尘不染。几架子满满的书,房间里还有淡淡的墨香,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剑身很朴素,不像是用来做装饰品的。看得出来,这个人虽然是个王爷,生活却严谨得不是在休息就是在看书习剑。
「两位的来意,我大概知道。」待舒辞奉上茶出门后,宾王才缓缓开口,「一只小狐狸而已,是府里的人太紧张,还去叨扰了你们。」
隶祀听完,心想果然是和舒辞说的一样,宾王对这事不太在意,于是问道:「王爷怎么知道那只狐狸没有恶意?」
宾王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顿,干脆放下杯子,说:
「他在花园里徘徊一个多月了。我偶尔夜里起来看书,也觉得门外有人,开门看看,能看到雪地上的印子,有如少年般大小的脚印驻足,也有如小狐样的,大约那就是他们说的狐狸精了。若他有恶意,身上自然会有一股凶气,即便想掩饰也是很难的。这一点,两位也是习武之人,应该明白。可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不善的气息。」
「所以王爷便不过问,随那只狐狸去了?」隶祀看着宾王,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狐狸是极通灵性的动物,何况他已经修成人形。夜夜出现,定有他的理由。」
「可能吧……」宾王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累了,「我不喜欢假设的事情,他若有道理,就请他直说好了。」
从宾王书房里退出来后,就见舒辞一脸担心地立于门外。
隶祀看着他忐忑不安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出来,「没事没事,王爷也没多怪罪,现在我们去花园里看看。」
说是花园,但几乎没有花,能看到的不过是一些树木而已。冬日寒冷,除了一棵老松常青之外,再也不见些许绿意。舒辞说的小河,现在也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在这里能稍稍感觉到一些狐狸出没的气息。
「喂,小狐狸,听得到吗?」隶祀蹲下了身,朝着他觉得是小狐狸藏身的方向,低声唤道,「你若听到了,今日亥时来行馆找我吧。」
那日的晚饭,隶祀吃得很随意。他没有把握小狐狸今晚是否会出现,但他还是早早回了房间,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书,又和凌琰有的没的地扯了几句,等着亥时的到来。
小狐狸来的时候,是亥时一刻。轻巧的身子跳进园子里,也没化做人形,用爪子在隶祀的门上刨了刨,待凌琰听见声响来开了门,才闪进屋子,窜到了隶祀面前。
烛光下,小狐狸银白色的毛镀上了一点淡淡的金色,湖蓝色的眼睛转悠着看了看四周,而后趴下来,慢条斯理地自顾自理尾巴上的毛。
这幅样子让凌琰不禁笑了,看着桌上的狐狸,又看看桌边坐着的隶祀,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相似的感觉。
见隶祀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凌琰止了笑,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它的毛色和你头发的颜色一样。」
隶祀虽然不相信凌琰就是在笑这个,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对桌上的小狐狸道:「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聊天呀?」
小狐狸抬起脑袋,转着碧蓝的眼珠子看了隶祖两眼,轻轻呜呼了一声,站起身在桌上来来回回地踱了一会。突地跳下了桌子,待落地,已化成一身白裘的珠玉少年。
由狐狸化身的少年个子和隶祀差不多高,与之前一身雪白相比,一头长长的棕色头发倒是让屋里的两人始料未及。清秀的面容带着清风般的笑容,几乎把湖蓝色的眸子都笑成了月牙形的缝。
「这样可方便说话了?」少年如春日一般柔和的声音,让听的人都放松下来。
隶祀「噗哧」笑出了声:「狐狸是不是都和你一个表情?」
少年听完也不恼,自己倒了水,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指指隶祀身边的椅子对凌琰道:「你坐这里。」
「真不客气。怎么说你都迟到了一刻钟呢。」
少年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还不是你们家那些人精,行馆里一道道的布了这么多结界啦、陷阱啦。我好不容易才躲开了,谁都没发现地混进来,居然还嫌弃我慢。」
听少年的口气,哪里像是好不容易,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凌琰无奈地摇摇头,让他和隶祀这么胡址下去,天亮了都说不完。干脆由他开了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未济。」
隶祀一愣,道:「是小狐汔济的那个未济?」
周易未济卦言: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注一)
见未济点了点头,隶祀更乐了,几乎要过去把未济拉起来。
「是不是尾巴真弄湿了?难怪一进门就在整理那毛。」待笑完了,隶祀才认真起来:「你到宾王府有事?」
未济的笑在一瞬间似乎黯淡了几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再细看,还是和原先一样的笑容。他侧着脑袋沉思了半天,道:「叙旧的,大概……」
隶祀和凌琰见未济这个模样,也没有接话,只等他继续说。
「我认识他的某个前世,现在就是回来看看他呀。」未济说得非常简单,但可以想象,事情一定很复杂。
良久,隶祀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就来看看的。他说他不喜欢假设的事情,若找他有事。和他直说就是了。」
未济的眼睛一亮,「他说的?还真是那个人会说的话呢……」
「那个人?」隶祀看着未沿,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个人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未济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道:「我不知道,我对这个没什么概念啊。只是,等到这样的他,应该已经花了很久了。」
隶祀和凌琰对看了一眼,未济所说的他们大概都能明白,也就不禁想要为这只狐狸叹息。修行的生灵,对时间早就没有了太明确的概念,普通人终其一生的岁月,在他们眼中,也许只是一瞬。
曾经遇到过的人渐渐老去、死亡、阴阳两隔,等到他再次轮回,明明是同一个灵魂,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格个体,见与不见都是痛苦。未济口中的「这样的他」,与那一世相似相近的人格,他到底等了多少个轮回?
「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听隶祀这么说,未济的笑容深了,「暂时不用吧,等需要的时候我不会跟你客气。」
说罢,未济抬手顺了顺身上的裘衣,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那日正好是满月,皎洁的月光撤进了屋子,未济站在窗边不由叹道:「云竟然散开了。」
隶祀没看见月亮,反而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发抖,急忙跳到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小狐狸,你看你的月亮也别来冻我呀。自己毛厚就不管别人了?」
未济笑玻Р'地转过身,「怕冷就早点休息吧。我先去了,再去跑一遍那结界陷阱。」话音未落,已恢复成一只银狐跳出窗去。
凌琰见它走了,过去关上窗子,又往火盆里添上几块木料,正想开门回房睡觉,走到门边却被隶祀叫住。
「凌琰,一起睡好不好?很冷。」见凌琰没说话,隶祀急着又说道:「我保证睡相好些。」
凌琰走回床边,无奈摇头,「你这保证没用。能不踢被子就不错了。」
隶祀自觉地往里挪了挪,「踢了你会帮我盖啊,凌琰最不舍得我冷了。」
待凌琰脱了外衣鞋袜,在边上躺下,隶祀把手啊脚啊全部招呼上去,心里想着凌琰好暖和啊,比火盆还好用。
入睡前,隶祀迷迷糊糊地道:「未济末济,到底是既济好些,还是未济好些……」
凌琰还没有困,他掖紧了被子,侧头看着隶祀。隶祀温热的鼻息呼在他的颈侧,微微发痒。
凌琰又想起了西塔前,苍涛和玄漓的那个吻;还有天封塔上,隶祀突然回转过来近在咫尺的脸。清晨温暖的阳光从隶祀背后洒下来,落在他心里的是一瞬的惊艳和悸动。而此时隶祀的脸微红,似乎是屋里的炭火烤的,整个人半趴在凌琰身上。
凌琰收了下手臂,调整了一下姿势,不然不用等天亮,再一会他的半个身子都会麻掉。隶祀似乎是不满身边人的动静,低声呢喃几句,口齿含糊。凌琰虽没有听明白,却也笑了。他轻拍隶祀的背,以示安慰。
而后,凌琰开始静静地思考着隶祀的话。周易他看过,但并不能全部明白。「既济」是阴阳六爻全部归班就位,完美无缺;「未济」则完全相反,阴阳六爻全部出班离位元,阴差阳错。
到底是完美的成功后停止的「既济」好些,还是不成功但抱有希望的继续努力的「未济」好些,他也一样不明白。
那只在过河时湿了尾巴的小狐狸,大概也是不明白的吧……
宾王自隶祀和凌琰离开后,就一直在看书,待回过神,已是后半夜。他起身往外看了看,没有见到夜夜立于窗外的少年的影子,不由得有些纳闷。
宾王轻轻打开房门,才突然觉得月色不错,就这么起了性子,让舒辞热了壶酒,坐到廊下独自饮了起来。
「今晚似乎会下雪呢……」
宾王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坐到身边的少年,一袭白衣,棕色头发随意地束起,想来就是那只徘徊于府中的狐狸少年了。他带着浅浅的笑,似乎非常的期待。
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让宾王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彷佛在这样的冬日月夜,就该和这么一只狐狸闲聊喝酒。他相信,这只狐狸无心害他。于是他拿起放在一边的漆碗──随着他的动作,映在碗中的圆月微微地晃着──在未济惊讶的眼神中,他道:「还温的,喝吗?」
宾王的目光从漆碗移到未济的眼,看到对方露出更深的笑容后,又移到了挂在天上的月亮,然后淡淡地说:「这么好的月亮,哪里会下雪?」
未济疑惑地抬了头,望着宾王的侧脸:「不会吗?」
「不会的。」
未济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望,随即又笑了,「总会下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就这么喜欢下雪?」
「嗯。」未济把漆碗放下,话语中透着几分怀念,「很喜欢。」
宾王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这轮圆月。
未济很享受这样的时间,收起好动的本性,乖巧地坐在一旁,听着宾王沉稳的呼吸声。他想,也许这一回,他等到了,和曾经那人相似的人格。
曾经的那人叫轩成然,也是京中的大户。那时的未济还是只刚修成人形的小狐狸,喜欢去城里游玩,偶尔和凡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日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京中一座府邸内高朋满座、酒杯交错。未济闻了酒香,来了兴头,化了人形,不请自去。穿梭在几桌酒席之间,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玩得开心。
轩成然见了他,一开始觉得有些莫名,但见少年风标俏倬,意态温雅,颇有些文士风范,因而持了酒杯上前,邀请他同坐。
未济也不客气,坐在一边和众人高谈阔论,嬉笑怒骂皆风流,在座之人无不拍手叫好。待夜深,未济也喝得大醉,应了轩成然的约,与他同榻而眠。
轩成然便是这么个人,姓名、来历这些东西他从不曾问过。即便是后来相处了很多年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