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之浮世情劫-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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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放开了景儿,任那失去知觉的幼小身躯滑落地面,砰地一声,重重坠地。
长啸倏拔,宛若猿泣,几个腾步起落,疾闪似电,我飞展身形,迅速操起陷入昏迷的景儿,见他双眸紧阖,气息奄奄,原本抚不平的双眉蹙得更深,这凄惨的病容委实令我瞧着痛心到了极点。
“你该死!”
我一怒之下,含厉暴起冷叱,似有罗刹附身,忿忿地出手便是劈空一掌,掌劲如浪,催动万钧之力,甫一吐出,犹如秋风卷扫落叶,直将那个男人打得翻翻滚滚,好象惨遭大人恶意戏耍的三岁雏婴,根本无从抵挡我含怒击出的凝重掌力。
那个男人自恃武功不弱,拼命想扎定脚桩,极力稳住身形,然而凭他的实力无法与我相抗衡,罩体的掌风逼得他不得不连连倒退、一退再退,即使有人想从背后扶住他的退势亦是徒劳无功,不过是多一个人陪他一同跌出,共承我一掌之力。
我倚仗武功称霸天界,一掌之威端的不可轻视,天将神兵尚且无能力敌,况且区区一介凡人,早在我一掌之下重创了脏腑,但见他口一张,一道血箭从喉中疾射出来,溅洒丈许之外,七窍缓缓地渗出血迹,俨然内伤不轻,仿佛苍老了十岁,顿时萎靡于地。
“你究竟有没有真正地看过我一眼,或者默念过一次我的名字?”他缓缓地仰起脸,望着我惨然一笑,嘴角犹自淌挂着凝珠的血滴,颤巍巍地撑起上半身,意图扶壁站起,终是力犹未逮,一个趔趄,脱力地倾仆倒下,那双倏黯的瞳眸仍旧不肯死心地紧盯住我的脸靥,“我知道你一直憎恨着我,认为我付出的爱情只会加重你的负担……我真的错了吗?奢求着天上神明的青睐,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如果我错了,我只错在无法让你爱上我,我决不认为爱你是错……”
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放弃过对我的执着,即使是他伤害了我,即使是我伤害了他,哪怕伤痕累累、心创百孔,也不能令他熄念,灭了胸中的狂情。
他吐着血,强奋起余力,双手代替双足,支撑起身躯的重量,吃力地蠕动前行,挣扎着朝我爬过来,此刻他全然忘却了自身的尊贵身份,翼望能再靠近我一点。
景儿气若游丝地躺在我怀里,我木然地怔立当场,好象变成了一座面无表情的石像,悠悠魂魄化作罡风霓散旋逝。
为何以喜宴作为开端却不能以欢笑来结束?庆典的暖彤化身为遭遇冷落的主角,兵戎相见的凄艳取代了赋予红色的吉利涵义。
那个男人连连咯血地爬到我脚边,动作迟缓地探手揪住我飘垂的衣角,瞳孔中泛显出一丝成功的喜悦,伸臂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膝,随继埋入了他苍白瘦削的脸庞。
“御……西……罗……”
这发自肺腑的呼喊象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呐喊,倾注了他一生无悔的情蕴,宛若穿越了远古的时空,爬涉过千山万水,当发现自己汲汲寻找的目标便近在彼岸,不意却被一道不可跨逾的沟壑所阻,尖锐的痛楚霎时剜碎了他的心房。
怀柔政策显然要比强硬作风来得卓见成效,尽管他可能采取的是哀兵之计,但却由此深深地打动了我。
多年的铁血生涯,已习惯戴着冷颜的面具,身负军团的最高指挥职责,握有莫大的权力,军情眨息万变,风云诡谲嬗幻,需要绝对的冷静作为后盾,不容我拥有太多的丰富情感影响到长远的决策,管辖着手足之情、同袍之情,其余不必要的全被剔除了。
然而,我的心之堡垒并不是顽铁砌筑的,我的情之冷淡并不是冰雪浇灌的,刹那的旌摇足以颠覆以往的坚持,掀澜的迷乱犹如狂策的奔马,在我寂寞的孤域里,大概也同样隐存着被爱的渴求。
僵硬的指尖骤起轻颤,我怎么也动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茫然地低首注视着他正缓慢仰起的脸孔……
我看见了,看见了他的灵魂在深悸地战栗,仿佛在向我昭示着:千年,万年,沉眠在轮回中的灵魂未曾有一日霍忘——那名曾为山中的樵子留下一串清脆笑籁的飞仙。
坦荡地迎上我震愕的目光,好象看透了我的心理,他的嘴角努力地向我展现最完美的弧度,情深如潮,绝难自抑。
他的眼中,奇迹般地有了泪光,还有微笑的浮影。
笑——
隔着一层历史洪流的朦胧面纱,我依稀又瞥见了千百世之前的那一幕记忆犹新的情景,就是这种令我印象深刻的笑容,让我不假思索地挥手赐出三世福泽,让我孜孜惦挂了无数怅然岁月。
他有权利微笑,因为他曾经以无伪的笑容赢得了我的好感,可我无法报之相等的表情,若是哭泣反而容易多了,我不知我该以何种表情相对。
重相聚首,我才恍然自己的感情不曾因疏别而淡忘,蓦然遭逢,反而让我感触颇深,领悟到许多以前所不曾想到过的。
我以为我讨厌他、我以为我憎恶他、我以为我不爱他……
然,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经意地在自己的心板上镌铭下一片身影,爱一个人需要感情,恨一个人人也需要感情,溯源于初见的一瞬,我已在不知不觉间动了感情。
我如此讨厌他、如此憎恶他……并非我不爱他,我只是在懦弱地逃避着被一个凡人的情丝缚住的恐惧,只是在害怕失去我最宝贵的自由。
东渚的潮声隐隐传来,如风啸、如龙吟、如天崩、如地裂、如塞爆心胸的嚎叫、如疯子失常的吼骂、如我心衔败北的饮泣……
第十二章 一重咒(上)
一重咒,二重咒,花落枫叶红;风王朝,天曜罗,情尤怨重重。
他沉睡着,浓眉紧锁,湿冷的大手紧攥住我的衣袂,生怕我会趁隙弃他而去。
是的,我原该一走了之的,为何心软了,竟然留了下来。
人间的是是非非,尽观皆是多么的无聊,惊天动地的大闹了一场,为什么偏要由我这个到头到尾都没甚相干的人来料理善后?
我幽幽地移开目光,景儿就在另一旁静静地躺着,我已然将自己的灵力输入他体内,灰白的脸色渐有好转,清秀的小脸隐隐透出一层光泽的晕润,眉间解了愁困。
这才像个孩子的模样嘛,他原也是黄口孺子,不该如醒时那般老气横秋,好象凭白无故地多加了三百岁的年纪,不知是成熟还是早熟,懂事得超出我的估计。
景儿——御景,若是认下了那个男人,他便该叫“风御景”了,毕竟他也流有那个男人的血脉。
通过我的臆想,那个男人贵为一国之君,后宫自不乏绝色佳丽,儿女多应成行,纵然对我许以深情,也掩盖不了他身为男人的欲望,我又何必同他说穿了,难道说风曜军团的少主抵不过一个人间皇帝的孩子吗?我倒不作此妄自菲薄的念头。
“景儿……”我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叹息着他乖骞的命运,暗怨自己贻误了他,“或许你的才能决定你天生适合做个出色的统治者,但你并不全然适合做个人类,你拥有风系精灵的血统,谁不能扼杀你风般的性子,即使你不能如风翱翔,我也要把自由还给你。”
我深知性好飞扬的风被困在地面上的痛苦,所以我不愿景儿遭遇到同样的束缚,得自我血液里的那份叛逆的不羁,是另外一重平凡血缘所不能封锁住的,如果他不是人类的孩子,如果他是我与其它族类生下的孩子,自然可免去沉沦中的一劫。
天性是可悲的,景儿是我的孩子,是我与凡人所生下的孩子,注定了他会是一个人类的后代,被残酷地剥夺走人类向往无比的飞驭神通。
我怅然若失地垂下翦睫,柔溢的紫发就在我眼前飘忽地掠过,恰似瓣瓣紫樱在风中飞舞,优雅地旋荡起春莳的婉姿,挑起一点妩媚的惬韵。
满不在乎地一摇头,仿佛要甩掉所有的烦恼,任那一头长发披泻如瀑,轻灵如羽地洒落尘埃。
“御……西……罗……御……西……”
恍惚的声音蓦然拉回了我的思绪,那一叠声的呓语不知倾了多少的情深,醇厚的声音极是温柔,仿佛当年的回味,带给我的感受却是残酷之极,一如往昔的体会。
凡间的俗人,一个死心眼的男人,你执意的痴心究竟存有几分价值?
你为何念念不忘着一个不可能属于你的名字,在梦中犹是如此吗?
天地的远阔,巅涯的阻隔,割不断脉脉情怅,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一双眼睛仿佛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受我控制地瞄向那个男人……
他躺着,双眸沉阖,有我替他疗伤,伤势已无大碍,惟在昏睡中变得安静许多,一反他见到我时的狂躁暴烈,如同一头激怒的雄狮。
他不年轻了,但不算老,英武不减,更趋威严,当年那个气慨盖世的豪壮青年逐渐迈入了中年,承受着人类不可避免的循环规律,添了沧桑的刻痕……
我惊悚地发现到这个事实,这才愕然地忆起人类是会老的、是会死的,跟我不同,不似我可以享受永恒的生命与年少的容颜,甚至可以为了一丁点的小事消耗上几千、几万年。
人生毕竟短暂,一梦如昙现,一叶知秋落,不过须臾的光景,一倥偬,便在指缝间无声无息地淌逝。
我无法不让自己不去瞧那个男人,怔怔地出神了一会儿,突然间,我觉得他很可怜!
天上的神祗爱上凡人是错误的,地上的凡人爱上神祗又何尝不是错误?悲剧已然太多了,据我所知,向来从无例外可得豁免,我也并不认同“缺憾是美”的观点,可以的话,有谁不想达到圆满完美的境界。
“御……西……罗……”
那个男人又在喃喃地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被梦魇了一般,两道斜插入鬓的剑眉纠结成一团,光滑的额头忽然渗出密密的汗滴,语气里充满了惊栗的焦虑,颤抖的大手把我捉得更紧,手劲之大,使我感到一阵剧痛自手腕处传来,骨头几乎要碎了。
隔着薄薄的衣帛,明显有温暖的感觉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熨贴着我冰冷的肌肤,散发出微微的汗泽,是他的味道。
“何苦……何苦……”我低低地问着浑然不醒的他,长期畏缩于暗处的顾忌陡然化作一道符咒贴上我的胸口,深沉内敛的感情瞬际升华为一股急待吐露的怨气,“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无论如何,你总归是南陵的夫婿呀……”独倚彷徨,我终于道出了自己积压良久的心声。
可以不在意你的世俗身份、你的性别、你的出处,但不能不在意你是南陵的夫婿,纵然你恨我无情、恼我无心,而你仍旧是南陵的夫婿,我和你之间永远隔阂着一个南陵,这是不争的事实,永远也改写不了。
被强暴的愤恨,被凌辱的羞耻,如今想来已淡漠了许多,我不是那种喜欢斤斤计较一辈子的性格,拿得起、放得下才算是大丈夫所为,我自信胸襟超然,不屑拘泥于一时的窘境,耿耿着不肯放开。
唉,什么都不必细表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南陵,南陵,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没有我阻挡住她的爱情之路,她还会月夜啼泪吗?
这么多年来,我携着景儿四处旅行,飘泊不定,数度远绕都城的所在,恪守着自己的诺言,始终不曾踏近一步,我不想由于自己而影响了他们夫妻的感情,但愿我所做的一切能对南陵有益。
私心里,我真的很疼爱南陵,就算我不能长伫在她身边,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很好,因为她是我最重视的妹妹,我真的很疼很疼她……
他醒了,忽地睁开炯炯的眸子,一语不发地瞅着我。
我亦无语,缄静地颔望着他,继续沉默。
“是你一直在这里照顾我吗?”他略显踌躇之后,终于开口说话,隐然化解了原本僵滞的气氛,“我以为你又会撇下我,飘然离去……”
未及甫毕,眉间忧色转盛,他蹙起额头,俨然一副为情所苦的样子。
“我击伤了你,也该由我为你疗伤,”我不想再照以往的方式冷漠相待,不料说话间,竟流露出连我自己也暗感吃惊的柔和,“我和你总算是认识的,单单看在南陵的份上,我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我说不清自己这种欲走还留的心态,唯有借藉南陵来替自己掩饰真实的感情。
“人情?你真正懂得什么叫作‘不近人情’?”他脸蕴凝重,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庞,眼中闪过无数辛酸的神色,“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爱上别人?我当真不如那个女人?”压抑的嗓音充满难以言绘的苍凉愤慨,语调不免透出稍许的巍颤,“我终于还是要失去你……”声落叹起,掺杂着浓浓的失落,负伤的雄狮只剩下深彻的的哀鸣,低呜着心中拔除不掉的刺痛。
“你本来就不该妄想的……”
怅语如渺,我把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几不可闻。
“你是在告诉我:你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只有我这个大傻瓜打从一开始起就是在自作多情?”他顾不得病苛沉重,陡然鼻透冷哼,激愤地掷下话来,“究竟是哪个女人具有如此神通广大,能一举俘获了你的心?我非常想见识见识一下,她到底有多么的神圣和高贵,是怎样一种绝世无双的美貌竟然教你动了凡心。”
“你不必详加追查景儿的身世了,知不知道,又有何区别?”
他居然以为景儿是我与其他女子所生,也罢,就让他这样误会下去好了。
“怎么?看你这么护着她,是不是她其实丑得不能见人啊?”
他见我语含维护,忍不住出言讥讽。
“且不管景儿的另一半生命来于何处,但他确有一半遗传自我的血缘,这一点不假也就足够了。”
我避重就轻地一语带过,并不想同他在口舌上争论出长短,言多必失,慎戒,慎戒。
“你好象有意在回避我的问题。”不欺然,他攒起眉穹,目露狐疑地问道。
他不是一个脑筋迟钝的男人,相反,他思路清晰活络,极为应变通达,不消几句言辞的交锋,他敏锐地感知出我似乎有意在隐瞒些什么,虽然他并不知道我瞒起他的用意何在。
“随便你怎么想吧。”
我哂然一笑,颊上的笑意淡若水云,飘幽得让人无法逋捉到瞬闪而过的影子。
“这么说来,你儿子的另一半身世大有争议之处?”他迫问了一句。
“他不是我的儿子……”
我突然驳回他对景儿这个“儿子”身份的肯定。
“呃?”他一愣。
“景儿和我一样,性别尚未明了。”我瞧也不瞧他脸上显露出的迷茫,迳自说道,“他有一半人类的血统,可能在人类的成年期就能稳定下性别,不需要再等上几千几万年。”
“不管你的那个小东西是男是女,你让他生下来就证明了你对那个女人的在乎。”他恨声说道,一张俊脸扭曲得可怕,“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她有比我更爱你吗?”
“女人、女人、女人哪……”
见他如此嫉恨交夹,恨不能立将情敌撕成碎片,我看在眼里,委实不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齐涌心头,忍不住叹着气,眼底的苦笑渐深。
情敌——那个男人的情敌是谁?
倘若说穿了,可真要把人活活笑死。
“你笑什么?”
那个男人原就不是一个安份的角色,不须几时,果然按耐不住地暴露出猖獗本性,语意汹汹,气色不善,即便他现在当上了皇帝,也只是为他更增添唯我独尊的本钱。
“是没什么好笑的,不过是你问得太好笑了。”
我懒得同他废话,干脆放声大笑,笑得他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我为啥失态而笑,在他的记忆中,我并非是爱笑之人。
“不许笑!”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浑身不自在,又不知我笑从何来,一时性起,倏然起手捂住我的嘴唇,威胁我不许泄漏出点滴笑哗。
换了我被封印之时,自然任他百般摆布,然而今非昔比,再也由不得他擅自作主。
我从容不迫地抬手一搁,顺水推舟,干净利索地将他的劲力卸落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