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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楼十二层-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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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能表达,此之谓灵性。此一灵石,后又幻化为玉,此玉投胎入世,衔玉而生——故名之曰“宝玉”。宝玉才是一部《石头记》的真主角。一切人、物、事、境,皆围绕他而出现,而展示,而活动,而变化……一句话,而构成全部书文。    
    如此说来,“玉”若非《红楼》文化之第一纲,那什么才够第一纲的资格呢?    
    次讲“红”纲。    
    《石头记》第五回,宝玉神游幻境,饮“千红一窟”茶,喝“万艳同杯”酒,聆《红楼梦曲》十二支——全书一大关目,故尔《石头记》又名《红楼梦》。在此书中,主人公宝玉所居名曰“怡红院”,他平生有个“爱红的毛病”,而雪芹撰写此书,所居之处也名为“悼红轩”。    
    如此说来,“红”非《红楼》文化之第二纲而何哉?    
    后讲“情”纲。    
    雪芹在开卷不久,即大书一名:“此书大旨谈情。”石头投胎,乃是适值一种机缘:有一批“情鬼”下凡历劫,它才被“夹带”在内,一同落入红尘的。所以《红楼梦曲》引子的劈头一句就是“开辟鸿濛,谁为情种?”“甲戌本”卷首题诗,也说“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红”与“情”对仗,叫做“借对”,因为情字内有“青”也。诗圣杜甫有“步月清宵”、“看云白日”之对,正是佳例。)须知,那情痴情种,不是别个,正指宝玉与雪芹。    
    由此可见,“情”为又一纲,断乎不误。    
    我先将“三纲”列明,方好逐条讲它们的意义与价值,境界与韵味。我们应当理解,雪芹为何这等地重玉、重红、重情。对此如无所究心措意,即以为能读《红楼》、讲“红学”,那就是一种空想与妄想了。    
    中华先民,万万千千年之前,从使用石器中识别出与凡石不同的玉石来。中华先民具有的审美水准,高得令现代人惊讶,称奇道异。他们观察宇宙万物,不独见其形貌色相,更能品味出各物的质、性、功能、美德、相互关系、影响作用……神农氏的尝百草、识百药,即是最好的证明。经过长期的品味,先民了解了玉的质性品德,冠于众石,堪为大自然所生的万汇群品的最高尚最宝贵的“实体”。“玉”在中华词汇中是最高级的形容、状词、尊称、美号。    
    比如,李后主说“雕栏玉砌今犹在”,苏东坡说“又恐琼楼玉宇”,是建筑境界的最美者。天界总理群神的尊者,不叫别的单单叫做“玉皇”。称赞人的文翰,辄曰“瑶章”,瑶即美玉。周郎名瑜,字公瑾,取譬于什么?也是美材如玉。称美女,更不待说了,那是“玉人”、“玉体”、“玉腕”、“玉臂”……美少年,则“锦衣玉貌”。醉诗人,则“玉山自倒”、“玉山颓”……这种列举,是举之难罄的。    
    这足可说明,“玉”在吾华夏文化传统中,人们的心中目中,总是代表一切最为美好的人、物、境。    
    你若还有蓄疑之意,我可以再打比方,另作阐释。例如,世上宝石品种亦颇不少,中华自古也有“七宝”之目。但有一点非常奇怪,西洋人更是加倍不解:西洋专重钻石,以它为最美,最贵,中华却独不然。清代也有“宝石顶”,那是官场上的事,高雅人士没听说有以钻石取名的,比方说“钻石斋主”,可谁见过?你一定知道“完璧归赵”的历史故事,那是周朝后期诸国(诸侯)“国际”上的一件大事,只因赵国的和氏璧,其美无伦,天下艳称,秦王闻之,愿以十五城的高代价请求“交易”,演出蔺相如一段堪与荆轲比并的壮烈故事(他归赵了,并未牺牲。“烈”字不必误会),“连城璧”已成为最高的赞词。但是,你可听说过秦王要为一块大钻石而出价“十五城”?当你读《西厢记》时,如看到这么一首五言绝句——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钻人来!    
    那你的审美享受会是怎样的?这只能出现在“说相声”的段子里逗人捧腹而已。    
    孔子很能赏玉,他也是艺术审美大家,他形容玉的光润纹理之美,曰“瑟若”,曰“孚尹”,他以为玉有多种德性。他的师辈老子,尽管反对机械区分,主张“和光同尘”,而到底也还是指出了石之“碌碌”与玉之“珞珞”。假使他不能品味石、玉之差,他又如何能道得出那不同之处?中华文化思想认为,石是无知觉的死物,玉却是有灵性的“活物”。    
    至于钻石,它根本不在中华文化的高境界中享有地位。    
    “玉”毕竟不难解说。可是那“红”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部分第一层 《红楼》文化(3)

    “红”,对我们来说,是七彩之首,是美丽、欢乐、喜庆、兴隆的境界气氛的代表色。它还代表鲜花,代表少女。    
    过年了!千门万户贴上春联,那是一片红。结婚了,庆寿了,衣饰陈设,一片红。不论哪时哪地,只要有吉祥喜庆之事,必然以红为主色,人们从它得到欢乐和美感。也许由于汉族尤其重红色,所以辛亥革命之后,成立了民国,那代表五大民族的国旗是五色以标五族:红黄蓝白黑——汉满蒙回藏。    
    花,是植物的高级进化发展的精华表现,显示出大自然的神采。花有各种颜色,但人人都说“红花绿叶”。李后主的《相见欢》的名句:“林花谢了春红!”他怎么不说“谢了春白”?宋诗人说:“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你也许辩论:这不也出了个紫吗?要知道,红是本色,紫不过是红的一个变色(杂色)罢了。    
    这就表明:中华人的审美眼光,是以“红”为世界上最美的色彩①。    
    花既为植物之精华,那么动物的精华又是什么呢?很清楚“人为万物之灵”!人是宇宙造化的一个奇迹,他独具灵性。而人之中,女为美,少女最美。于是“红”就属于女性了,这真是顺理成章之极。于是,“红妆”、“红袖”、“红裙”、“红颜”、“红粉”……都是对女性的代词与赞词。宋词人晏几道,在一首《临江仙》中写道:“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这“红”奇妙,又有了双重的意味。    
    说到此处,我正好点醒一句:红楼,红楼,人人口中会说红楼,但问他,此楼为何而非“红”不可?就未必答得上来了。    
    昔人爱举白居易的“红楼富家女”之句来作解说,我则喜引晚唐韦庄的诗,比白居易的诗有味得多——    
    长安春色谁为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美人情易伤,暗上红楼立。    
    明白了这些文化关联,才会领略雪芹所用“红楼梦”三字的本旨以及他的文心匠意。    
    好了,由韦庄的佳句正又引出一个“情”字来了。    
    “情”是什么?不必到字书词典里去查“定义”“界说”。此字从“心”从“青”而造。中华语文的心,与西医的“心脏”不同,它管的是感情的事,而感情亦即人的灵性的重要构成部分。再者,凡从“青”的字,都表最精华的涵义:“精”本米之精,又喻人之精;“睛”乃目之精;“清”乃水之精;“晴”乃日之精;“倩”“靓”也都表示精神所生之美。那么,我不妨给“情”下个新定义:“情,人之灵性的精华也。”    
    在中华文学中,“情”是内心,与外物、外境相对而言,现代的话,略如主观、客观之别。但在雪芹此书而言,“情”尤其特指人对人的感情,有点像时下说的“人际关系”。    
    在中国小说范围所用术语中,有一个叫做“言情小说”。这原是相对“讲史”、“志怪”、“传奇”等等名目而言的,后世却把它狭隘化了,将“言情”解得如同西方的“恋爱小说”了。    
    那么,雪芹所写,所谓“大旨谈情”,是否是“男女爱情”呢?不就是“宝、黛爱情悲剧”吗?这有何疑可辩?    
    答曰:不是,不是。    
    我提请你注意:20世纪20年代鲁迅首创《中国小说史略》时,他将第二十四章整个儿专给了《红楼梦》,而其标题,不但不是“爱情小说”,连“言情”也不是——用的却是“人情小说”!    
    这道理安在?请你深细体会参悟。    
    前面讲“红”时,已引及了宝玉在幻境饮的茶酒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百年前刘鹗作《老残游记》,在自序中早已解明:雪芹之大痛深悲,乃是为“千红”一哭,为“万艳”同悲。刘先生是了不起的明眼慧心之人。    
    既然如此,雪芹写书的动机与目的,绝不会是单为了一男一女之间的“爱情”的“小悲剧”(鲁迅语也),他是为“普天下女子”(金圣叹语式也)痛哭,为她们的不幸而流泪,为她们的命运而悲愤。    
    这是人类所具有的最高级的博大崇伟的深情。懂了它,才懂了《红楼梦》。    
    至此,也许有人会问:你既提出这“三纲”,那它们是各自孤立的?还是相互关联的?如是前者,似觉无谓亦无味;如是后者,那关联又是怎样的呢?    
    我谨答曰:当然是相互关联的。试想,此是三种天地间突出特显之物的精华极品,即矿石之精,植物之华,动物之灵。三者是互喻而相联的。好花亦以“玉”为譬,如“瑶华”、“琪花”、“琼林玉树”皆是也。南宋姜夔咏梅的词,就把梅瓣比做“缀玉”——梅兰芳京戏大师的“缀玉轩”,即从其取义。所以人既为万物之灵,遂亦最能赏惜物之精与植之华,如见其毁坏,即无限悲伤悯惜。“玉碎珠沉”,“水流花落”,这是人(我们中华人)的最大悲感之所在!    
    “众芳芜秽”,“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更愁人”,“无可奈何花落去”……    
    雪芹的《红楼梦》正是把三者的相互关联作为宗旨,而写得最为奇妙的一部天才的绝作。    
    这就是《红楼》文化代表着中华文化的道理。    
    中华文化见《红楼》    
    ——说“情”    
    谁都记得起,一部《红楼》,“大旨谈情”。这是作者曹雪芹自定自诉的,我们不能离开它另做文章。所以先要讲这个“情”字。    
    可是问题立刻就来了:“情”可以讲,但今天要听的是《红楼梦》与中华文化,那么“情”难道会是中华文化的最大最主要的主题吗?(未见有何人何书曾如此说过写过。)    
    好,这一问就引入我们的讨论之核心了。    
    如要举足以代表中华文化的典籍为证,则位居“六经之首”的《易经》里就有一句话,叫做“圣人之情见乎辞”。这就大有意味,由这一句就够我们讲一个“学期”了。    
    只这一句,便昭示了三个“亮点”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人——情——辞。    
    这三者,也就概括了中华文化的主要内涵。    
    先须将三者的定义“界说”粗略一讲。    
    圣人也是人之一员,所以称圣,是因为他有道德学识,足以垂范于永久。人,古语云:“人为万物之灵。”今日科学还是承认、沿用了这个“灵”字而将人归入动物学的“灵长类”。灵是什么?古人又说:“人为天地之心。”可知这“心”与那“灵”是一回事,故又曰“心灵”。    
    心灵所司何事,有何功用?它“掌管”思维与感受,领会与表达。思维,是理智的考虑;感受是情意的振动;此二者皆由口之语与书之文而得以“发表”与“传达”。    
    这就是:人有情感,有情感必然表现,而表现则以文辞为载体。


第一部分第一层 《红楼》文化(4)

    好了,如果你要我用最简捷的方式给“文化”下个定义解说,我就是这么回答你了。    
    ——但是,不要忘记:这是我们中华对“文化”的认识,这观念与西方不同。西方对“文化”culture的定义是人类先进力量之发展,里面虽亦含有“进化”之义,但绝不见其重“文”与讲“化”——而“文”与“化”方是中华所谓“文化”的最大特色。    
    孔子说过,讲古代文化,“杞、夏不足征也”,因为没有文献是主要不足;及至周兴而克商,这才“郁郁乎文哉”!所以他的结论是“吾从周”。    
    即此可知:中华文化的“文”,实以周代文化为之真正的肇兴、发扬、光大。    
    有了“文”,这才谈得到一个“化”字。    
    什么叫“化”?——不就是“变化”吗?    
    不错。但“变”不即是“化”。    
    变是快速而可显见的改变;化则是非一朝一夕,并且是不易立即察觉的改易。比如“变故”乃突如其来之事也;而“潜移默化”是时日、功夫的事情,是“教化”“感化”的陶铸造就的“务虚”之功业。(因此,今日所谓“全球化”“现代化”等语词,实际也绝不指一下子突变,仍然是个有待于“化”的问题。)    
    以上说的是,中华文化之中心是“情”,如果能以真善美的情来感化普天下万民,那就是“文化”的本义了。    
    既然如此,就还要讲解“情”这个核心要害。    
    上文说过,人之所以不同于别物,只在他是万物之灵,天地之心。这句可悟《红楼梦》以小说的外相来讲这个“情”的来源,说是娲皇当日补天,同时也造人——古书神话记载是她以黄土和水做泥而造成人的,所以曹雪芹才能说出“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种听起来离奇荒唐的话。然后才又讲明,一块石头要想幻化为“人”而下凡历世,就得先有了“心”“灵”,而这就是石经女娲炼后也通了灵性,命之曰“通灵”,方才具有人的心灵情感——人的第一条件。    
    石能通灵,化玉,化人,这是物质进化的象征,物质进化到了高级阶段,就产生了“心”、“灵”,即“通了灵性”,有了感情。我说这是我们中国的“达尔文进化论”。    
    《红楼梦》为何单单是“大旨谈情”?到此已可晓悟。    
    “情”这个字怎么讲?    
    从我们的汉字的“文字学”来说,凡以“青”构成的字都表示精华之义。我曾说过一段话:米之核曰精,日之朗曰晴,水之澄曰清,目之宝曰睛,草之英曰菁,女之美者曰靓,男之俊者曰倩,故一切人、物的最宝贵的质素都借米之精而喻称为“精”,而单指人的精神方面之“精”即是“情”。    
    如此看来,“情”之于人,是何等重要而宝贵了。    
    若问为何“青”如此可贵?这大约是以物为喻:“青”字篆文下半是个“丹”字(不是“月”),丹、青皆是自然界矿物颜色最美也最珍贵的宝物,连我们的绘画也是“丹青”二字代称,道理在此。画山水的,以用朱砂、石青、石绿为上品颜色,正缘此义。“人”若加“青”,则是“倩”字了,男之美者也。而“靓”则形容女性,今人尚知。    
    既然“情”是人的灵性之宝,那么为何孔、孟专讲仁义道德,却不大强调“情”之作用呢?    
    这就连上了《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的大题目。    
    其实,孔、孟讲仁、义、忠、孝等等伦常社会之德行,总归内核却都在“情”上分出来。比如说,一个孝子,孝顺父母,有两种可能:一是从观念上生出的“孝道”,一是从感情上生出来的“孝心”。    
    儒门似乎有点儿怕“情”,因为它容易放纵、流荡,过分而不能控制,遂成病患。但内心的活动又是“文”的基本,不能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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