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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红楼十二层-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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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有的。“开辟鸿濛,谁为情种?”情种一语,已见上引,并参后文,不必另列。即如警幻仙子,出场之后,向宝玉作“自我介绍”时,说是“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这话也是暗用《长生殿》的“典故”。《密誓》折,生唱《尾声》与旦同下后,有小生(牵牛星)唱的一支过曲《山桃红》,中间一句,道是:    
    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


第五部分第九层 《红楼》真本(7)

    雪芹为警幻仙姑所设的言词,显然是从这里脱化而出。    
    一提到警幻,便不得不多说几句。其实,雪芹的想像,创造出一位“司人间之风情月债”的女仙来,也还是与《长生殿》有其关联。他所受于《长生殿》的“影响”(现在常用语,与“启发”为近似,旧语则谓之“触磕”),是“证合天孙”(《传概》折《沁园春》中句)的天孙织女,是这位女仙“绾合”了明皇、太真的生死不渝的情缘。    
    原来,在《长生殿》中,是天宝十载七夕,太真设了瓜果向双星乞巧,而明皇适来,二人遂同拜牛女设誓——    
    双星在上……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唱)……问今夜有谁折证?(生指介)是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这样,牵牛向织女说项,织女遂答应久后如不背盟“决当为之绾合”。后来,昉思以《怂合》一折写上元二年七夕,牛女双星重新上场,他们的心愿,表达在一支《二犯梧桐树》里——    
    琼花绕绣帷,霞锦摇珠佩。斗府星宫,岁岁今宵会。银河碧落神仙配。地久天长,岂但朝朝暮暮期。(五更转)愿教他人世上、夫妻辈,都似我和伊,永远成双作对。    
    然后牵牛再为提醒明皇、太真之事,“念盟言在彼,与圆成仗你”!织女这才应允,“没来由,将他人情事闲评议,把这度良宵虚废。唉!李三郎、杨玉环,可知俺破一夜工夫都为着你”!    
    所以,牛女双星,一到了昉思笔下,早已不再是“怅望银河”的恨人,而是司掌情缘的仙侣了。这一点,在文学史上是个创新之举,值得大书。    
    那么,雪芹于此,又有何感受呢?我说,他不但接受了这个新奇的文艺想像上的创造,而且也“暗用”了这个“典故”——这就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这句回目之所以形成。    
    当然,到了雪芹笔下,事情就不会是浅薄的模仿,简单的重复。他是在启发触磕之下再生发新意,借以为小说生色。在前半部,雪芹除了这句回目,透露了一点鳞爪之外,大约只有传本《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微微一点——    
    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祭奠……只见炉袅残烟,奠馀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收桌子搬陈设呢(指瓜果炉鼎等)。    
    但这回书,文笔不似雪芹,出于另手,因此其情节故事,是否合乎雪芹原意,一时尚难判断。八十回书中,对“双星”一语别无呼应,而雪芹是文心最细,绝无孤笔,绝无闲话,何况大书于回目之中,岂有落空之理?——更何况回目者,大约连不承认《红楼梦》为雪芹原著者也无法否认“分出章回,纂成目录”的毕竟还是雪芹吧。雪芹用此一句,毫无犹豫之迹象(即回目颇有变动,而从诸旧抄本中,略不见此一回目有异文出现过),那么,“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八个字,总该不是“胡乱”写下的,或者是无可解释的。    
    许多资料说明,这句回目指的是后文宝玉、湘云最终结为夫妇。对这一点,也有不相信的,即不必更论。但也有相信的,就我所知,就颇不乏人。不过在这很多相信者当中,大都把“双星”直接理解为即指宝、湘二人而言。我觉得这却还要商榷。拙见以为,雪芹用此二字的本意,并不是径指宝、湘,他用的其实还是《长生殿》的“典故”,即双星是“证合”“绾合”“怂合”之人。其误会“双星”为径指宝、湘的,原因就在于未能明白这是借用昉思的作意。    
    当然,这不是说宝、湘的绾合人也一定是女仙之流,但很显然,那是一对夫妇。    
    在《长生殿》中,织女不甚满意于李三郎,认为他断送太真,是一个负义背盟者;经过牵牛的解释,说明皇迫于事势,出于巨变,并非本怀,天孙才同意他情有可原,决意为之证合。宝、湘二人所历的变故之巨,非同寻常,也几乎是出入生死,而人们议论宝玉,大抵认为他竟娶宝钗,是为负于黛玉,也是背盟之辈,不肯加谅。绾合者,大约也是“双星”之一认为宝玉背盟负义,而另一即为之解释,说明宝玉之忘黛而娶钗,是迫于命令,并非本怀,而后两人这才共同设法使宝、湘二人于历尽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尝遍炎凉世态之后,终于重相会合。而这些都是以金麒麟为“因”“伏”的。这样,似乎更合雪芹原著的设计和用语的取义。    
    《重圆》折中有两支曲,今亦摘引一并观看——    
    (五供养)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谢苍苍可怜。    
    泼情肠翻新重建。……千秋万古证奇缘。    
    警幻仙子说的“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可知这种新名目实在也还是来自昉思。    
    (江儿水)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你两人呵,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觉会合寻常犹浅,偏您相逢,在这团圆宫殿。    
    读这些词句,就总觉得“似曾相识”,因为无论雪芹的正文还是脂砚的批语,都能从中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更重要的则是,《石头记》并不是《长生殿》的翻版,雪芹不是“请出”黛玉的“亡魂”来再唱“新戏”,那就俗不可耐了。黛玉死后,宝钗“打进”,宝玉无可奈何(他不会搞什么“黛玉复活”之类),遂益发思念黛玉生前与之最好、亡后可作替人的早年至亲闺友——史湘云。晴雯的性格类型,正是黛型与湘型的一个综合型,所以晴雯将死,海棠先萎,亡故之后又作“芙蓉女儿”,盖海棠暗示湘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芙蓉暗示黛玉(“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这里的文艺构思和手法是复杂微妙的。    
    《长生殿》以中秋节日广寒清虚之府为重圆的时间地点。这一点,似乎也给了雪芹以“影响”。黛、湘中秋夜联吟,是前后部情节上一大关目,也可以说是结前隐后之文。众人皆散,宝钗回家,独剩黛、湘,中有深意。二人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重要诗句。这上句隐指湘云,下句隐指黛玉甚明,黛玉(次年?)于中秋此夕,即葬身于此。(“葬花魂”,是明季少女诗人叶小鸾的句子,见叶绍袁《续窈闻》记亡女小鸾与泐庵大师问答语录。)俗本妄改“葬诗魂”,大谬(“花魂鸟魂总难留”;《葬花吟》中已见,与“葬诗”何涉?)。妙玉旁听,出而制止,续以末幅,试看她的话:    
    “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    
    “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    
    “如今收法,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第五部分第九层 《红楼》真本(8)

    她的续句,由“嫠妇”“侍儿”“空帐”“闲屏”写到“露浓”“霜重”,又写到步沼登原,石奇如神鬼,木怪似虎狼——可见事故重重,情节险恶。最后,“朝光”“曙露”始透晨熹,千鸟振林,一猿啼谷,钟鸣鸡唱——这就是宝、黛一局结后,宝、湘一局的事了: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与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到雪芹原书后半,大约这些话都可看出,其间多有双层关合的寓意。    
    本文侧重于从一些语词上窥探雪芹构思上的各种巧妙联系,并非说雪芹是靠“典故”“触磕”去作小说,他“靠”的主要是生活和思想。这原不须赘说,无奈有一时期绳文者有“必须”面面俱到的一条标准,不无责人以备的故习,还是在此交代一下,可免误会。如果不致发生误会,那我还可以再赘一点,雪芹选取中秋这个重要节日来写黛、湘联句,也不止一层用意,除了我上文推测的后来黛玉是死于中秋冷月寒塘之外,恐怕宝、湘异日重会也与中秋佳节有关。雪芹全书开头是写中秋节雨村娇杏一段情事,而脂砚有过“以中秋诗起,以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的揭示,这“用中秋诗收”“用三秋作关键”,必有重大情节与之关合,如非宝、湘会合,则又何以处此“团圆之节”?这在我看来,觉得可能即是此意,当然这只是我的思路所能及,因为在《长生殿》中昉思设计的就是双星特使李、杨二人在中秋“团圆之节”来重会,雪芹有所借径于此,联系“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而看,或者也不为无因罢。    
    行文至此,未免有究心琐末,陈义不高之嫌。但我本怀,殊不在此,实是想用这种不太沉闷的方式来提端引绪,使人注意《长生殿》与《红楼梦》在内容方面的关系。昉思制剧,楝亭嗜曲,二人交谊,也还要提到昉思曾为楝亭的《太平乐事》作序,甚为击赏以及楝亭为昉思说宫调之事。楝亭有赠昉思七律,我曾于《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及《新证》中一再引录:    
    惆怅江关白发生,断云零雁各凄清。    
    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    
    礼法谁曾轻阮籍,穷愁天亦厚虞卿。    
    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情。    
    试看,倘若洪、曹二人毫无思想感情的交流,只凭“文坛声气”,这样的诗是写不出的。我并曾说:如将题目、作者都掩隐过,那么我们说这首诗是题赠雪芹之作,也会有人相信。由此可见,说《红楼梦》与《长生殿》有关系,绝不止是一些文词现象上的事情。《长生殿》这个剧本,思想水平、精神境界,都远远比不上《红楼梦》小说;但我们不应单作这样的呆“比”,还要从思想史、文学史上的历史关系去着眼。比如,如果没有《金瓶梅》,从体裁上、手法上说很难一下子产生《红楼梦》。同样道理,从思想上说,那虽然复杂得多,但是如果只有临川四梦,而没有《长生殿》在前,那就也不容易一下子产生《红楼梦》。昉思在《传概》中写道: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zhǐ)。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满江红》)    
    从这里,既可以看出昉思、雪芹在思想上的不同,又可以看出两人创作上的渊源关系。昉思定稿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雪芹则在乾隆前期是他创作的岁月,卒于1764年。昉思身遭天伦之变,不见容于父母,处境极为坎。两人不无相似之处,相隔一朝,后先相望。《长生殿》由于康熙朝满汉大臣党争之祸,遭了废黜,掀起一场风波,雪芹岂能不知其故。种种因缘,使雪芹对它发生了兴趣,引起他的深思,对他创作小说起了一定的作用,是有迹可寻的。理解《红楼梦》,把它放在“真空”里,孤立地去看事情,不是很好的办法,还得看看它的上下前后左右,当时都是怎样一个情形,四周都有哪些事物,庶几可望于接近正确。提《长生殿》,其实也只是一个比较方便的例子而已。    
    《红楼》别境纪真芹    
    我撰此文,是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20周年而作,因此讲的应该是雪芹的书文,雪芹的意旨,而不能是别人的什么。但是目前一般读者仍然误以为流行的百二十回本就能“代表”雪芹的真正原意,因而总是有一个“宝、黛爱情悲剧”总结局横亘在胸臆之间,牢不可破——殊不知这并不是雪芹本来的思想和笔墨。宝、黛之间有爱情,并且其后来带有悲剧性,这是不虚的,可是那又远远不是像程刊本的伪续后四十回里所“改造”的那样子,一点儿也不是。    
    那么,雪芹原书的构思布局,才情手笔,又是什么样的呢?且听我略陈一二。不过也先要表明:雪芹原书八十回后,早被销毁了,如今只能根据多种线索推考。推考就容或不尽精确,不尽得实。但无论如何,也比伪续的那一种“模式”是大大的不同,判若黑白之分了;不管多么不够精确,也足供参考、想像、思索。所以我所要讲的,是《红楼梦》的另一种境界,全不与相沿已久的(被伪续所欺蒙的)印象相似。题作“《红楼》别境”的意思,即此可晓了。


第五部分第九层 《红楼》真本(9)

    雪芹原来的境界如何,须首先看一看下面的几点关键之点:    
    一、全书主人公宝玉,所居曰“怡红快绿”,简化为省绿留红的“怡红”之院,其间是“蕉棠两植”,蕉即绿,棠即红。试才题额的时候,宝玉早就指明,蕉棠必须兼咏,才算美备。后来“省亲”时应元妃之命所题怡红院五律,也是通首“两两”“对立”于东风里的“绿玉”“红妆”、“绛袖”“青烟”,句句对仗并提,其义至显。    
    二、“红”象征史湘云,“绿”象征林黛玉。黛之所居一片绿色,而湘所掣酒令牙筹,以及许多其他暗示,都是海棠的诗句典故。    
    三、“脂批”曾明白点破:玉兄“素厚者惟颦云”。意即平生最亲厚的只有颦儿和湘云两个,别人是数不着的。这一句话是全书眼目。    
    四、到第七十六回,中秋联句这一重要关目,钗已“退出”园外,只有黛、湘是主角人物,通宵赏月吟诗,意义极为深刻,极为重要,是全书布局中一大关纽。    
    五、联句中,至“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被妙玉拦住。鹤影象征湘云,花魂象征黛玉(花魂,原书中数见。程本妄改“诗魂”,全失芹旨)。两句为她们各自道出各人的结局,是含有预示性的手法。    
    六、我曾推考,据本书内证十多条,黛玉并非病卒,而系自沉于水,即第二年此夜此地,黛玉因多种远因近果,不能再支撑下去,遂投寒塘,所谓“一代倾城逐浪花”(黛玉诗句),亦有隐寓自身的一层兼义。    
    七、即此可知,黛玉是上半部女主角,中道而玉殒花凋。湘云是接续她的后半部女主角,惟有她到第二十回才出场,这是一种特笔,盛事一过(省亲、打醮),她这才出现。是全书一大章法。    
    八、至芦雪广(音yǎn)吃鹿肉一回,已是宝玉、湘云二人为主角了,李婶娘口中特别点出:“一个带玉的哥儿和一个带金麒麟的姐儿”!——这才是真的金玉姻缘(薛家那是假金)。(“金玉”一段公案,也有真假两面,详见《金玉之谜》。)    
    以上八点若已明白,自然就会悟到雪芹原书匠心苦意,全不似程、高妄笔改窜续貂之置湘云于“无何有之乡”——那真是彻底歪曲了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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