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伏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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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趁她俯腰之机一掌攀住了她的散发,用这只尚存余力的好手传递他的愤怒,他快马收缰似的狂勒起来。女人扑倒在地,头颅被引着撞向炕沿,一时惊傻了,竟软软地无从反抗。不知谁的脚抵开炕膛火口上的挡石,红光四射,映出了一粗一嫩两只变形的花脸。
〃……宰你!〃
〃他叔……〃
〃……宰!〃
〃你疯啦!〃
〃……杀鬼……杀!〃
〃你杀吧!杀吧。〃
〃……骚……狗……〃
以下的一长串审问听不清了,菊豆咬着牙不叫,恍然听到头发根崩崩的断裂声。金山得不到答复,就扭着手里的脑袋往通红的火口上捅,终于挑醒了女人的意志。搏斗以男人的失败告停,降服他原来用不着多大的力气,他的野蛮不过是一层虚妄。
〃你瘫了!还想欺我?做梦吧!〃
菊豆爬上炕席,抚着针扎似的头皮盘腿坐下来,想到无数受虐的夜晚,看着让她推翻在衣柜旁气急败坏的男人,她想哭。
〃摸摸裤裆里剩下啥?屎!〃
〃我把事情做下了,明说给你。〃
〃拍拍你那良心,你杀了我多少回?短命的怕早几年就给你整死哩!天爷照料咱了,给了一个天青。你妥妥听准,那人是天青!老不死的你恼吧……〃
杨金山趴在那儿不动,像倾听发自地腹里的声音,刷刷地冷着一串寒战。地上炕上的就这么对峙了一夜,菊豆无心料理他,管自入睡。杨金山度过了人生最为旷达最具悟性的光辉时刻,不幸的是未能坚守,做出了不知深浅的举动。菊豆清晨醒来,嗅到一股燎猪毛的呛味儿,抬头便看到那张锅巴似的烤焦了的黑脸,和那脸上失去眉毛却仍旧不停眨动的一双朽目。焦的只是表层,命还在。看破红尘的杨金山确实企图把脑袋当木炭塞进火口,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最后关头突然改变了主意。杨天青抬他上炕时他一声不吭,枕头挤破了燎泡也不曾吟一下,直到四周无人时,他才脸贴墙嘴啃席哗哗地淌出了混浊的老泪。世界对他来说是万分险恶了。
杨金山把宝箱钥匙交给女人,又付了一大笔药钱。烧伤治愈后,洪水峪便多了一条活鬼,探视他的乡亲都说,那人是不能看了。又说他的命为何如此硬朗,两碗粥一顿竟不够喝哩!天青把烧伤解释成自跌自误,人们都言,然而人们都以为金山家的宅院罩着迷,解不开的。不论何时去人,总能见到杨金山望着火炕另一端的儿子,表情神秘。老看老看,眼都舍不得眨,这不够不休的馋相不是很怪么?
杨金山病中爱子,是村中老人的一段糊涂话。丧父的愚侄为叔叔克尽孝道,是挂在他们嘴边的另一种糊涂。他们不放心的只有那个俏娘儿们,但一时也找不到理由。他们无意间结了同盟悄悄监视,却始终找不到把柄。才华黯淡的人们无法领会欲海出征的景象,自然也无法想见茁壮的桅樯如何撑阔了一领白帆,飞一样在日月里奔驰。
时令过了大暑,蚊虫因为炎热而更加活跃。那天神态安稳的杨金山没有吃晚饭,像往日一样专注地看着天白。菊豆见他不动筷子,以为是热蒸的,就倒了一碗凉水,跟那碗小米饭一起摆在他枕头边儿上。她是越来越傲慢了,天才黑就抚得天白睡牢,也不看金山是否醒着,腰条款摆目空一切地离了北屋。杨金山感到了由厢房辐射而来的意气风发的热烈气氛,他看着天白,不动声色。
两个水手操作在航线上,驾驭着星光灿烂的夏夜,未曾提防暗暗拱出来的礁石和由远天滚滚而来的狂风骤雨。土炕和屋顶尚未倾斜,他们在颠覆地努力中突然听到了一个被掐断的哭声和一声紧紧压抑着的咆哮。杨天青腾腰下炕,挺着光溜溜的身子冲了出去。女人徒然地罩着亵衣,因恐惧而更加酥软,跨了没几步就蹲在门槛上了。
杨金山以一只有力的大手攥着天白,小崽子猪腿粗细的软脖儿充实了他的掌心,他快意地咧着鬼一样的大嘴,调动着全身的力量。他要消灭他。他是用拐棍把子勾住襁褓开始第一步的,他的最终目的是掐死这个饱含欺骗的谬种,否则死不瞑目。
他险些做成了这件事。
杨天青粉碎了他的报复。这个侄子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果决掐住了他。金山在窒息中松了手,然而窒息并没有离开他。他无动于衷地静候末日降临,在突然闪出的油灯的微火中发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裸体,吊在他脑袋边不远处的雄大器官居然保持了惊人的挺拔,直令他万念俱灰只想速死。
〃天杀的!毁了他吧!〃
杨金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想到她偷获和领略的那番新局面,当是自己从不曾给过的,这声音竟让他听出了合理。或许娶了她真就是一个错误,违了天意,如村中老者反复指点的那样。老天爷却选中了他的侄子,人世确乎难料,死在侄子的手里可见也是前生注定的了。杨金山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地很舒畅地撒了一泡尿,觉得自己正从潮湿的炕席上浮起来。
〃愣啥?毁了老不死的!〃
〃闭灯!〃
那铁环一样的杀手竟松开了。杨金山听到了天白的哭叫,一会儿便缓下来,似乎吮到了奶水。以为自己很下力了,却还是不行,金山颇感羞愧。换了那双手准妥,然而真换来了,自己就不会在个骚娘儿们跟前临了如此的惨状。他想到从自己身上失去的遥远的雄壮岁月,仍求速速一死。
天青又伸出一只手,搁在他脑袋旁边。
〃活够了吧?〃
金山不答,等着。
〃我不绝你的日子。你还能吃饭,妥妥喘你的气,我伺候你,听清了?〃
金山不信,仍等着。
〃再毁我儿子一指头,咱们就看!〃
那只手抽了回去,女人低低地叹了一声。炕沿儿前两个人影儿贴着,又分开来。
〃活够了告诉我,好办!菊豆,领孩子睡,怕他不成……?算啦,容我日后想想……愁死我!〃
叽叽喳喳地商讨了一番,天青驼着光身子独自出去了。女人抱着孩子唉声叹气地坐了一夜,金山却睡得很好。第二天,杨天青背着杨金山从村巷里穿过,人们问他干什么去,天青憨笑不答,金山则眯着眼像睡着了一样。来到小溪流一块大石头后面,天青放下瘫子,先脱自己的衣服,跳到水塘里试着泡泡,又爬上来脱金山的衣服,金山呜呜地挣扎起来。
〃怕淹死?由不得你!〃
天青把瘦鸡似的叔叔抱进了水塘,浸了浸,就让他坐在里面了。水淹到金山的脖子,他惊惶地眨着粘垢重重的小眼儿,抱住了侄子的一条腿。天青怪声怪气地笑着,把从货点儿为菊豆买的肥皂反复看看,也给金山看看,然后就磨花砖似的在叔叔肮脏的头发上快活地搓了起来。头一次用这玩意,两个人都为那白白的蓬松的泡沫惊讶,搓至金山肋骨的时候,放了心的老东西居然痒得频频躲闪,而且暗自嘻笑了。天青把荡涤干净的叔叔摊到大石头的平面,让夏日前晌的温暖光线去照射他,自己则泡到水里,攥着肥皂仔细研究。洪水峪众乡亲看到了一幅无比和谐充满人性的动人景象,天青的憨厚和仁义几乎可以竖碑了。
金山看出侄子要伺候他是真的,而公然地侵害他也是真的。他挡不住侄子跟娘儿们造孽,却无法拒绝使生命得以维持的种种伺候。他能做的只有不看天白,随时随地让目光避开那个谬种。这是一个仅次于死亡的痛苦问题,既然老命尚需苟且,那么对此视而不见也就不是无法忍受的了。他发现原来自己也和别人一样,怕死,尤怕横死。让他死掉对别人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为自己不得不这么活着而万分羞愧,但是他不想死,的确不想。他在幻觉中屡次看到自己像往日那样威风地站了起来,等盼到那一天,好瞧的事可就多啦!他现在不能死,绝不能。他远在地府的祖宗和爹娘给了他最充足的声援,他们饶不了天青那个败类,阴间已没有兔崽子容身的位置。油锅怕是正在点燃,阎罗们已唱起来了。
得胜的杨金山就这么时时地陷进一种陶醉,半夜偷淫而去的菊豆几乎引不起他的哀伤和愤懑,他从旁计算着他们积累的罪恶,为那最后的惩罚而开心。
杨金山的武器只剩下地狱的油锅了。他在梦想中把妻子和侄子炸成了焦脆可口的麻花儿,每天每夜不停地咀嚼这胜利的果实。感觉良好,他已经咬碎了他们。他们完了。他们惨叫起来了。
〃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
他们果然就跌进了与死无异的深渊。却又一次次地活过来,不知是谁拯救了他们。于是重整旌旗,准备奔赴来日里更为浩荡的飘摇。他们已经彻底地视死如归了。
丰姿绰约的王菊豆首先领悟了巨大的危机。错了三日不来红,先是一悦,尔后大惧,粉脸刷地失了血色。厢房里愁云密布,忧郁的杨天青也没了办法。那红姗姗来迟,毕竟来了,然而授者和受者平添了许多胆怯,一举一动都带着懊恼和猜疑,事情竟然做不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哩!
十月无战事。
秋天,王菊豆蒙着花手巾风摆杨柳似的出了村庄,逢人便说去乡里赶集,却悄悄地赴了十几里之外的双清庵。焚了八炷香,给一个泥胎磕了无数的头。暗暗地跟了一个老尼姑走到大殿的后山墙,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尼姑问明道理,幽幽一乐,说她刚才拜错了偶像。尼姑说明了招胎与拒胎的不同,领她到一个偏殿,让她跪在一个巫婆般笑着的泥塑脚下,自己也合掌闭目,苍蝇似的嗡嗡起来。最后给取了一包药,吩咐必得用的时候才能看,如何用,却是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才肯细说,菊豆未听先红脸,听后就紫了。那药不是吃的。
〃咋着续哩?〃
〃男人给你续。〃
〃续散了咋办?〃
〃有一口水行了……〃
细细道来,菊豆仍是似懂非懂。离了双清庵,走在秋风流爽的山道上才逐渐理出头绪,顿悟那不过是个类似葱秆子挑了豆酱来吃的办法,让尼姑说得玄虚了。
一试大痛。
二试巨痛。
王菊豆便又去赶集了。恭敬地找到老尼姑,加倍地付了香钱,轻声轻气地说那仙药像是不行。尼姑辩解了几句,然后上上下下十分轻蔑地打量着她。
〃才用一次就受不下了?〃
〃辣煞了!剜肉比这好些个,受不下了。男人疼得咬我哩……〃
〃你可疼?〃
〃疼煞!〃
〃不疼你俩可有够?〃
尼姑盯着她的俏脸,像是要跳过来咬她几嘴。菊豆自知冒犯,就不再言语,尼姑又塞给一包药,不好不接,便揣下了。
八
〃你说养了六个孩儿,是真的?〃
〃真个的。〃
〃图乐子没个够,还得添嘴!〃
〃男人图哩……〃
〃你不图?〃
〃我……〃
〃用药十番,保你厌了!〃
〃我用。〃
晚间,俩人凑在厢房的油灯底下仔细剖析检验那些药面儿,欲用不忍用,却又不能不用。天青再次疼得大抖,叼住了女人的肩膀,女人也疼,咬牙忍住了。
愤怒的杨天青把药包扬到地上,恍惚嗅到了辣椒面子的呛味儿。狗尼姑想必是在香灰里搀了那物件儿,他和菊豆让个老窟窿给作践了。两个人用清水泡了身子,彼此抚慰了痛苦处,有冤难申,终夜无眠。
杨天青却再也摆不脱老尼姑给的生动启发。他想到了肥皂,想到了蒿子叶,最后他还想到了司空见惯的物质:醋。
他犹豫不决地策划着全新的举动。
洪水峪仿照邻村的榜样,成立初级社了。动员的干部找到杨金山,老东西歪在炕上装聋作哑,死也不肯交出那十亩地。干部们找到天青,让他拿主意。他只是笑,嘿嘿地摊着两只大手,像是很呆钝的样子。
〃有粮吃咋都行!〃
干部们刚觉着有门儿,他却呆呆地补几句,笑得更纯朴了。
〃我叔死性,搞急火了怕他弯了命不是!他好赖有口气,地我替他种着,他蹬了腿儿我就让婶子把地交出来。我光棍儿一个迟早是社里的人,你们丢了我我还没地儿讨饭哩!〃
〃你婶子娘家是地主,你叔不交地是听她叨咕啥了吧?〃
〃婶子爹是地主,婶子不是。她念政府的好哩,乡里拨的棉花不是也有她二两么?听叔唠叨那娘儿们喜得泪麻麻的,她念咱政府的仁义哩。〃
〃你叔死了,你动员她交地?〃
〃我动员!〃
〃还有骡子。〃
〃也交,让咱咋着咱咋着〃
〃你叔啥时候有个死哩,瘫了瘫了看着倒比往日硬朗,这老东西命不赖……你捺个手印儿吧,日后别反悔!〃
〃不悔,说的吧!〃
杨金山成了名正言顺的单干户。这是洪水峪早年诸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中很平常的一件。有些不可思议的怪事则埋伏在暗地里,以隐晦的方式悄悄运行。
杨天白闪闪跌跌地走起路来了。杨天白吱吱呀呀地说起话来了。他学舌先学了一个娘,后学了一个爹。他盲目地把爹声呼给见到的每一个男人,甚至呼给那匹骡子。最终还是叶落归根地呼给了杨金山。白发苍苍一脸伤痕的老者是他父亲,他早早地确立了这个认识,从此爹声不绝于耳。他费劲地学会了称呼天青的方法,嗓膛太软,唤哥时尤如叫饿,他一定忘不掉被唤做哥哥的那个人永远无法改变的忧郁表情。
杨天白的大头大脸酷肖天青,然而洪水峪没有人破译这个重要的遗传密码。人们不记得杨天青儿时的脸相,况且杨天白又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过多的俊秀。
这是一个优秀的后代。不仅优于杨金山,也优于杨天青。他的眼珠儿比他们灵活。他的下巴咬得很紧,还不惯于在思索时搭拉下来,因而他尚未具备鲜明的种族特征。他无忧无虑地大哭小笑的时候,他的前辈们正在经受平凡的苦难,而他的生身父母则为人世中一个小小的具体难题苦思冥想,束手无策。
杨天青在一块肥皂上下了手。它可以去油污,可以辣得眼疼,自然也可以杀死精水。终归无效,不是也比老尼姑的辣椒面儿好得多得多么!
杨天青用镰刀切割,得到一小碗蚕豆大的颗粒,黄蜡蜡恰似熟透的野榛子。鼻子闻闻不放心,又用舌头舔舔,还是不放心。厢房之夜不再浪漫,两个人光着身子迟迟不肯行动,装了肥皂粒儿的小碗摆在四条腿之间,在油灯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像是一件非凡的圣器,正在酝酿难以预料的魔法。
菊豆在碗里加了两口水。天青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指挟了一块,在碗沿上小心研磨。活像筷子挟不住山雀蛋,光滑的小东西频频溜掉,天青极有耐心地捕捞,又以极大的耐心磨出了白而透明的层层泡沫儿。他仰天长叹了一声,深感自己的精力已经耗完,对以后的任何步骤都没有兴趣了。女人徐徐打开自己,表情悲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那一次足足塞了三颗。
事后杨天青一连数日愁眉不展,回味那些奇怪的滑,他便立即想到老八团的大兵,想到他们咣咣地往枪膛里顶子弹的样子。他填的是肥皂块儿。他觉得生龙活虎的自己成了器物,饱满光洁如花似玉的菊豆也成了器物。他很烦恼,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闹成了这副鬼模样。
青春岁月受到遏制,难以蓬勃,变得格外陌生和无趣了。肥皂用得很节省,因为几乎不用。不用并不意味着色胆包天,而是因为他们以无比顽强的意志抗拒着同样无比顽强的诱惑。依旧秘密同房,无拘束的却只有用以吃饭的口舌与用来操锄种田的手指。相拥落泪的时候,天青为了寻找乐观,便讲述山墙上那个早年的秘密洞穴,深得要领地描绘一种排泄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