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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伏羲伏羲-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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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相拥落泪的时候,天青为了寻找乐观,便讲述山墙上那个早年的秘密洞穴,深得要领地描绘一种排泄的姿态,甚至诉及了排泄物的一以贯之的颜色。以为她会笑的,她却畏寒似的缩起来,咬住他的一块肉强忍嚎啕。
  〃冤家!〃
  〃亲亲!〃
  〃咱俩死吧!〃
  〃你活我死!〃
  〃你死我就不活!〃
  〃亲亲!〃
  以被子蒙严了头,雌雄大恸。
  厢房里也有冷静的策划和残酷的讨论。女人说到忘情处舌尖儿乱点,像一条白硕的毒虫。
  〃我百日里剁豆腐,咒死他!〃
  〃死了也无用。〃
  〃你说咋办哩?〃
  〃咋办也无用。〃
  〃敞开儿生养,让人嚼去!〃
  〃只嚼嚼也罢了……〃
  〃就做了坏份子,咋着?〃
  〃……死倒强些!〃
  〃冤家哎!带我们母子逃生了吧。〃
  〃何地落腿哩!〃
  〃去口外给蒙人放羊。〃
  〃说的吧!地给哪个?丢了地不如丢口命,那年闹饥荒口外饿过来多少人?看了麻哩!〃
  〃日子眼看不是人过的啦!我今生要不妥妥跟了你,我哪日就扎了泉眼子!〃
  〃昏话!你容个空儿,让我……〃
  〃不指望啦!〃
  〃你就愁死我,愁死我你可省心!〃
  〃恼我?你个鬼呀!〃
  非夫妻的争嘴,火候倒熟过夫妻。杨天青至少有一瞬感到了女人的可恶与拖累,好在从不曾认为女人多余。假若感到女人多余,他自己便也是多余的了。
  孤独的杨金山越活越有韧性。小孽种杨天白在村巷里能够四下乱窜的时候,老东西也学会走几步了。不是严格的走,而是坐在一个倒扣的篓子上,凭着好手好脚的支撑歪斜着往前挪动。要想置身于村巷北墙那片喜人的阳光之下,他得费掉两个时辰。他喜欢这个工作。天白当着巷子里的过路人唤他爹爹,围着他的篓子绕膝玩耍,都让他满意。这不是他的儿子,可也不会是别人的儿子,至少一时不会。消沉的侄子和妻子越来越无精打采,他们想入天堂却入了阎罗的重围,它们是帮助金山的,他和她已经惶惶不可终日。杨金山在老阳儿里眯着眼,确实看到小鬼儿们做了他的前锋,不由地一阵快活,快活得昏昏欲睡。天白稚气的爹声传来,加入了他的报复,两个深辱家门的人已经不能不败给他了。他是洪水峪爹中之一,天青不是。过去以为天青夺了他,而今才悟透是他夺了天青。他死也不会给了!他深知了自己的强大,和另外两个人的衰微。收工时辰,由地里累回来的侄子木然的背他回家,老东西俨然是位彻底的胜利者。打击他胜利者情绪的事情不多,但是他的确无法忍受菊豆后半夜从厢房带回来的肥皂味儿。做事便做事,居然要洗净了自己!害得他妒火如焚。
  几年间用了多少肥皂,天青已记不住了。图节省颗粒削得越来越碎,使钱的地方又越来越多,忽一日便舍不得再买。为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名誉,他怀着玉碎的决心给女人灌了几勺五分钱一瓶的杏树汁儿似的水醋。不辣,也不滑,比尼姑和自己的前一个发明均好些。夜的回合已经压得格外稀少,厢房里大抵只有一人独睡。醋却是不时地谨慎地用着的。下地时天青觉得痒,看看却已泛白,而女人终于糜烂了。千真万确,阎罗正在无情地围剿他们。他们已经招架不住。菊豆佯装心口疼,疼得昏在村巷里,招来众人围着。天青佯装匆匆赶来,以骡子负了她惶惶而去。拐过玉石沟的山弯儿,菊豆直起软腰,见天青在悄悄地咬牙。俩人一畜奔了邻乡的卫生院,如赴屠场。
  医生问得紧,菊豆险些说出一个醋字。誓死不招供,就招来许多审判。杨天青在诊室外听到有人说他的菊豆白净似雪的躯体太愚昧、太肮脏,就想蹦进去掐死那个胡言乱语的狗大夫。菊豆给人全面深入地洗了洗,端着一瓶药水梦游似的走了出来。天青背地里捉住她的手,想着他对她的磨难,想着生死与共却非人非鬼的未来岁月,就想抱了她的身子,永永远远地去保卫她,不惜以命相殉。
  政府的巡回医疗队开到村子里来了。黄昏时男女老少聚在核桃树周围,看女护士捏着根小彩棒在腮里乱捅,捅得两唇之间白沫儿飞扬。做过刷牙示范,又掏出一柄小剪刀,嚓嚓地切着白指甲,那指甲小得竟如一片鱼鳞,让乡野汉子看得如醉如痴。之后另一位女大夫开讲,村干部们神秘莫测地驱走全体男人和孩子,留下一群老少不等的妇女。天青恍然看到,被汽灯照亮的那张中堂大小的画儿,绘的是半个屁股,红红的不知给谁切开了。
  夜半王菊豆在被筒里掰着手指头为他转述。他也着了迷,伸出两只手加加去去地扳弄起来。别的女人或许不上心,她可是在意的,未听漏一个字。他们接受和探讨的是洪水峪古来未见的邪说。那是一种逃避卵子的方法。
  同炕共枕的事业并未因此而美好。所谓安全期对他们来说始终是充满恐惧的危险日子。侥幸没有怀孕,只能说是天助。
  〃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
  登峰造极的呻吟已经远不如往日纯粹,让机械性的计算和逃避败坏了。日后如火如荼的避孕大战波及当代的洪水峪,忠诚的党的工作者们愤怒于众人的反抗,然而他们绝对想不到岁月埋没了一位无师自通的勇士。他的顽强和智慧无与伦比。
  疲乏的杨天青不足三十岁便苍老了。
  
  杨天白上学前一年的阴历六月初八,史家营鬼迷心窍的老地主王麻子服了砒霜,到地狱张罗变天的事去了。洪水峪这边有人找王菊豆训示,说她爹那是要复辟,你若想接着复辟将是同样的下场,若不想复辟呢,自有贫下中农监督着你,不会不让你活的。天青也被唤来,吩咐他不要沾婶子娘家的事,沾多了说不清,仔细伺候叔叔便罢了。王菊豆事隔多日之后才去史家营奔丧,天青送她到南岭。娘家那边老爹的坟头早已没了热气,有泪不敢多流的老娘悄悄塞给她一个鼻烟壶,叮咛万不可给人看到,过南岭时甩到涧里就踏实了。那壶及壶里的毒药是王麻子早年去城里办货时置办的,起初说是喂那些到村里扫荡的日本人,又说八路催粮催紧了也喂,最后又扬言要毒杀抢了他产业的贫协首领。他用威胁笼罩了他嫉恨的几乎所有的人。结果倒是他自己先忍不住,馋嘴猫似的匆匆忙忙地服下了。他可能终于明白,配吃这玩意儿的只有自己。王菊豆返回洪水峪的时候面孔苍凉六神无主,像一片霜打的菜叶儿,直让人担心她是否也吞吃了什么东西。杨金山躺在炕上呜呜地向她招手,想打听点儿事,她默默地拧给他一个背。她对老东西已无话可讲,一眼也不想看他了。 
  子时光景,王菊豆小心翼翼地摸进厢房露风的破门,像吹入了一股鬼气。杨天青划火时差点碰翻了灯盏,腾出半个枕头给女人,她却不解衣也不躺下,呆呆地望着灯芯儿。天青有些怕了,伸手扯她时,见她掌心里攥着一个烫花的瓷壶。
  〃拿的啥?〃
  〃还能有啥哩。〃
  〃你这是咋了呢?〃
  〃不咋着,闭了灯吧?〃
  〃亮着去,心里不踏实。〃
  〃你可有啥不踏实。〃
  〃……你面相不对付。〃
  女人不理会,挪近灯光,在窗台的青砖上磕那个小壶的瓷口儿,一撮麦子粉似的盐末儿似的亮东西洒了出来。天青就怕得不行了。
  〃菊豆!你想开些……〃
  〃狠狠心,在南岭我就服了它!〃
  〃昏话!好端端找死哩!〃
  〃死了清爽。〃
  〃你舍了我,可舍得下天白?〃
  〃就狠心舍了你们,我可少遭八代的罪哩,我受不了啦!老东西不死不活,我终又跟不了你,天白一日大过一日,我就活活地不敢看人!我怕是活得够啦……〃
 


                    九
 天青夺掉鼻烟壶,封了口塞入枕底,为女人松带宽衣拂泪,调集浑身解数把她梳拢得款款软将下来,自己也悠然长叹了一声。
  〃啥鬼日子也过来了,日后也能挨下去。劫数不到,就吃了也无用。有咱们三个吃他的那一天,等着吧!〃
  〃不是我吃,必是他吃。〃
  〃哪个?〃
  〃还有哪个!〃
  〃吃死了他,都别活!〃
  〃天青,我们领着天白逃了吧!去口外我当骡子当马伺候你,今生今世我亏不了你们父子两个,我给你当骡子当马呀……天青,你就听我一句,领我们逃了吧!〃
  〃碗大一个天,窜到哪儿是个咋?〃
  〃你就不开眼!冤家哎……〃
  杨天青拢不住她,小母鸽子展开黑压压的翅膀,已飞成了一只苍鹰。
  王菊豆踅回北屋,在黎明前暗蓝色的纯净的天光中看到天白赤着膀子坐在炕沿上,两条不到七足岁的瘦腿耷拉着,阴沉沉的目光却像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她哆嗦了一下,站不稳了。炕角瘫子躺的地方发出一声准备充分的冷笑,含混不清而又刻毒无比。她涌着血的腔子里堵了冰块,一点儿一点儿地僵住了。儿子无言地钻进被筒,将小枕头拉离一尺。她以母亲的柔手在余下的夜色里不停地抚摸他,一直摸到太阳阴森森地升上来,手里的冰悄悄融化。早雾里有杨金山的屎尿气息嘲弄地弥散着,雄鸡正在引吭高歌。
  山外的风横扫穷乡僻壤,洪水峪也要兴高采烈地公社化了。邻乡传到谣言,称一头犍牛只折二十块的价,若是一头小驴儿呢,简直就得白送。杨天青就担心那匹衰老的骡子。他踱到叔叔的炕头,简短地交代了人世的变迁和时局的发展,想看看老东西有什么反应,平时见他能吃能睡,以为瘫子活得如旧,细端详才发觉这棵老树已朽得不行了。这么大的事变,财产眼看要归公,老东西却不恼不急,只是淡淡地晃着两颗黄色的眼珠,在丑疤累累的脸上凝了一个轻松而持久的微笑。这笑容麻木不仁却意味深长,让天青从骨头缝里发冷。他诧异这不中用的废人竟如此耐活,就这么不肯死,便疑心天意是否含了阴险的报复,要拖累着他,累至无穷。菊豆的心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活得确实太乏了,迟早壮人也得成了瘫子,不知羞耻地在裤裆里屙出屎尿,在众人眼下栽下万世的难堪。人怎么能这么活,他不明白。他想杀了这个拖累么?他真想杀了这个拖累让自己好好地喘几口气么?上苍沉默不语。杨天青呼吸急促地颤抖起来,又在亲叔面前做了大孝的贤侄。
  〃落马岭的地怕是保不住哩!〃
  凝固的微笑分明在四处游动。
  〃骡子也得充公,驮脚挣钱是不行了。〃
  微笑痉挛着聚拢,在脸上扭成个疙瘩。
  〃我把它牵出去卖了,得几个算几个。你看行不哩。叔……〃
  微笑挂了声音,白刃似的向他胸口掏了过来。天青木然地立着,心口窝哗哗地喷出了血浆,手脚随之软软地松弛,撑不硬了。他听清了粘在老舌头上的那个咒骂,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懂,他不听只看那毒蛇芯子般的舌条便也确切地懂得了。
  〃……败……家的……杂……种,天……杀了……你,你你……〃
  那只挥鞭似的枯手在浓烈的屎尿气味中舞着圆圈,像一面讨伐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着微笑的碎片,爆炸般的腥臊气浪令人窒息。杨天青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远至西水为老骡子与讨价还价的时候,惨不忍睹的微笑始终在周围的山岭和溪谷徜徉徘徊,近乎愉悦地抛出了不祥的恶兆,随风漫天飞舞。 
  洪水峪的上中农杨金山领略了出类拔萃的独特人生之后,在山区秋日一个平凡的黄昏之前,悄然地干净利索地死掉了。那天晌午他喝了两碗粥,自我感觉甚佳,便拖着篓子往村巷的太阳地儿里挪腾。他终于背抵北墙坐稳时,太阳已斜了一大块。杨金山靠在那便不动了,像是浴了太多的小风和阳光,沉醉于一种梦境的美好。天白一边喊爹一边舞着柳树枝在他身边跑过,老乔家的娘儿们打个招呼也过去了,谁家的鸡咕咕地恋着他的老山鞋,啄食落在上面的粥痂和痰迹。菊豆自园子里拾掇了秋菜回来,摊着两只脏手扫了他一眼。但见他面含浅笑陶醉地注视着落日的姹色霞光,亮晶晶的瞳仁像两粒珠子。她先去灶间捅了火口,在瓦盆的陈水里洗了手脸,然后才擦着前襟双眉轻皱地走过来背他。只随意地碰了一下,他便大幅度地倾斜,不等拦扶,已经塌了山墙似的轰然倒地。仍在含笑注视着,因了角度和位置的变换他现在注视的是一摊碧绿新鲜的鸡屎,另一摊鸡屎被他的脑袋和耳朵砸在脸皮和青石板之间了。 
  村巷里抖出了一声干枯的嚎叫。这声音多年不闻,已使老少男女感到陌生。他们惊奇地循声而来,看到了躺在窄巷的两个人,一动一静,有声或无声,里面的一个分明是丢了命了!另一个披头散发的乱滚,打了自己打死的,又啪啪地拍地拍墙,啃死人身上的衣服,撕扯搭在脸上的乱发,喉咙里的鸣叫滔滔不绝,搅烂了洪水峪夕阳淡淡的黄昏。犹如往日沉没在丈夫的残暴里,她又在经受超凡的殴打,叫得声声凄凉,惨绝人寰。然而那丈夫明明是笑着,况且已睡死在神秘的笑里面,永远地归西了。她竟舍不下这个累人而无用的瘫子么?她竟不嫉恨这个狠辣的男人么?她保不准真就是个难得的软娘儿们哩!不是小心伺候着,老东西死不了这么体面,早成了席上的一块烂肉。这娘儿们到底不赖,贤仁至此。真难为她这场好哭。死鬼扣在地上还笑,想必是乐着自己的福气了。洪水峪数他睡的娘儿们最俏嫩,就死了也不枉为人一世。身后剩这么一朵花,不知给谁采了去,老棍子下了坟地也静不下心哩!看看这哭有多俊,诱煞了。看客们终于将她拽了起来,几只有力的爪子托了她的屁股和后背。径直抬入宅院,抬另一位时便如抬了一口待剥的死羊,听任那脑袋在石阶和门槛上磕碰,一路叮哐地响到北屋潮湿的炕席上去了。
  〃狗日的!轻些!〃
  人丛后面跳出一个愤怒的声音,笨手笨脚的狗日的们果然就轻了些,乡亲们闪开身子,哆嗦着两片小嘴唇的杨天白就亮了相。看样子还想吼什么,稚气十足的嗓门却哑了。他娘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扎在人堆里不肯往前走,受了惊吓似的使劲往后顿屁股,谁拉他也不动弹。此时为了可怜的爹爹终于骂起来了,却依然没有眼泪。他走上前来拨开炕边的成年人,在父亲的脖子底下塞了一个枕头。那脸是歪着的,他认真地把它扳正,让它冲着房柁,手一松那脸却又朝着墙了。来回校正了三四次,金山的脑袋似乎装了弹簧,怎么摆弄也无效。杨天白捧着老父白发苍苍万分固执的头颅,哇一声哭了起来,唐突得很,把屋里屋外的人吓了一跳。十来个鼻子都酸了。哭晕的菊豆本想缓缓胸闷,此时索性并入了与小儿的重唱。人们取下门板,以条凳和篓子垫着,在北屋门口为金山支起了灵台,又在灯盏里添了煤油,三五根火柴划过,长明灯便悠悠地亮起来了。
  怀揣二百块骡子钱的杨天青跨进宅门,看见灵台和灵台上摆着的那颗头。叔叔脑袋朝外躺在门板上,肩膀旁边搁着黄泉引路的灯火。全明白了,不用看也明白,因为远在村口的老核桃树底下他就听到了送灵的歌声,儿子尖嫩的嗓音挣脱了菊豆有气无力的嘶叫,在山谷的暮气中来回流窜,像一枚悠扬的哨子。
  他面孔痴呆地穿过人群,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解肩上的包袱。哭声奇怪地戛然而止,炕上的菊豆和炕下的天白似乎受了莫大的干扰,困惑地看看来人的举动。杨天青从包袱里掏出了铅笔盒、橡皮、尺子、练习本,数了数交给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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