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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天的愤怒-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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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乡下人望而生畏的背头,并且梳理得一丝不乱。然而他并未因这穿戴和发式惹人反感,相
反,看上去,他像是深沉稳重的、可以信任的。他跟人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而是望着旁
边的什么,好像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高兴了,随便谈一点而已。在任何
时候,他的目光都不咄咄逼人。这会儿,他专心地卷好一支喇叭烟,仔细地研究着他新做成
的这支烟,跟李芒说话了:

    “你看看这种饼行不行?这种饼追肥用比花生饼好多了。

    我跟乡里榨油厂讲妥,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下三年合同。

    这半块饼是样品……”

    他的声音淡淡的,讲的却是大事情:跟一家榨油厂订一个买饼的三年合同!

    “饼很好,李芒,你看……”小织递过去一块。

    李芒看也不看那饼,他看着脚下的土,也用淡淡的语气说道:“老柳树下面枯了一个窟
窿,它快死了……”

    “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个三年合同。”肖万昌吸着烟,又说了一句。

    李芒掏出他那个硕大的烟斗,放在手里摆弄着说:“老柳树正好长在地界上。它的那边
是你的地,这一边是我们的地。”

    肖万昌的目光这会儿迅速地从一旁收到李芒的脸上。

    李芒也看了他一眼说:“我是说,这豆饼合同先不要订了罢!”

    “怎么?”

    “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吧。”

    肖万昌笑了:“形势?哼哼,形势不会变的,专业户还要大发展哩!我忘了告诉你:县
里通知我去参加专业户代表会呢!明天我去开会。”

    李芒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形势’。”

    “那什么‘形势’?”

    李芒朝小织苦笑了一下,玩笑似的随口答道:“国际形势。”

    肖万昌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表情。他一时弄不明白的东西也不
想去明白它,这时有些疲倦地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尘土说:“我要去队部开会了。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

    他刚要走,一个老头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原来是“老獾头”。他喘着粗气把肖万昌拦住
了:“哎呀呀,肖书记,找你半天啊……我是来求个情的,先莫派小儿子出民工了,你知道
剩下我们俩老的和闺女,快忙秋了,老婆子又有病……”

    老獾头说一句一哈气,脖子上松弛的皮肉一动一动。

    肖万昌就像没有看见他面前还有什么别的人一样,仍然神色淡淡地望着一个烟棵说: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他说着就绕开老头子往前走去了。老獾头略一停,
然后也跟上他出了烟田。

    李芒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着。

    小织说:“李芒,刚才你差一点就跟爸爸挑明了。”

    李芒笑了笑:“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你可先不要急着挑明啊,你答应过我!”小织极其认真地说。

    李芒点点头:“放心吧,没有和你商量好,我不会正式和他分开的。”

    小织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李芒望着天边的一块云彩,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事儿。他说:“忘了跟他要来通知看
看,通知上正式让谁去开会?等会儿我去要来看看。”

    小织责备说:“你也太认真了。谁去不一样?”

    “如果是通知我的,为什么他要去?以前就出过这种事儿。”李芒看着烟田,一字一顿
地说道:“我也要寻机会出去开会。出头露面的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又用那双柔和的眼睛看李芒了。她发现李芒的衣服又被汗水
浸湿了,后背那块儿有些泛黄。她想回家后该给他换洗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两道眉
毛,嘴唇轻轻动了动。她终于又问:

    “李芒,咱真要和他分开吗?”

    李芒点点头。

    “我老想,咱是不是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太深了……是吧?”

    她有些胆怯地问。

    李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才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哩!

    可我也不全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反正,原因好多,好多好多,我自己也有些讲不清
了。我只是觉得……”

    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小织问下去:“觉得怎么?”

    “觉得到底也没法儿凑合了!

    小织叹息着。她像恳求似的、语气极其柔和地说:“李芒,过去的事情已经随着过去一
块儿埋进土里了。不是吗?你太倔强!太倔强!……”

    “才没有埋进土里呢!你只要留神看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埋。咱不能自己骗自己……”
李芒执拗地说。他两道犀利的目光一碰到小织的脸上,又立刻变得柔和了。他说:“小织,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又好像什么都用不着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都
是些我不愿去想的事儿!

    ……”

    四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手挽手地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
又折向南,入山。

    在大山里面,李芒找到了他的一个朋友。朋友以介绍副业师傅为名,把他和她介绍到了
一个又小又穷的山村里。这么年轻的两个师傅,山民们看了很惊奇,也很喜欢。可就是没有
住的地方: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一对子,给他们太窄巴的地方不行。他们一年、也许是两年的
时间,就会添出一口来。

    后来有人想起有幢房子闹过鬼,倒是又空闲又宽敞。

    李芒问:“怎么个闹法?”

    村领导说:“房子三间。最东边一间盛了干草,大跃进那年里面吊死一个人,以后常年
锁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锁着的门就响,锁、铁环子,都咔嚓嚓响……”

    “就是咔嚓嚓响吗?”

    “就是这么响。”

    “没出来过什么东西么?”

    村领导摇摇头:“没有。”

    “那就住在那里吧。”李芒这样说。他想,只是咔嚓嚓响,危害不着他们的生活。这使
他想起自己村里那个老寡妇:每到夜深的时候就哭,开始人们听了都害怕,后来也就不怕
了……

    他们把用来居住的正间和西间认真地裱糊了一番。在土炕的围墙上,还贴了粉红花纸。
这一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们忘不了那么疲乏地走了几百里路,路的两旁那么荒凉,
颜色单调,山的岩石是铁样的青灰色。他们躲闪着行人,躲闪着田野里的歌声。他们好不容
易翻过了最后的一座山,接近了朋友,接近了他们将要落脚的这个山村。于是世界的颜色开
始变换了,变为嫩绿和浅黄,变为石竹花的那种红色,又变为土炕围墙上的那种透着暖意的
粉红色了。

    天色将晚,粉红色被霞光映成了大红色。小织的脸也红了。

    她穿了件学生蓝制服。这衣服剪裁得特别合身。头发黑亮而柔软,用橡皮筋在脑后扎成
两个弯弯的毛刷刷。此刻,这两个毛刷刷安静地垂着,末梢儿往里曲着,像小猫那两只永远
握不紧的拳头。她安详而羞涩地坐在炕沿上,手里掐弄着她的淡黄色的小手帕,脸像被染过
了一样,脸上有一层非常细小、非常规整、又淡又匀的白绒毛。这使她显得很稚嫩。她刚刚
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就跟上一个男子跑出来了,她多有激情啊!此刻,她把一切都压抑
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抿着嘴角。红红的嘴唇,下唇翻得略重一些,显得有些顽皮。她不
看站在屋子里的李芒,她看到的只是环绕她的一片粉红色。她很自信地等待着,她什么都能
等得到:幸福、焦虑、喜悦、烦闷、惆怅。一个有过这种等待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的心绪是多
么美好、多么丰富而奇特。她实在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周围的一片凝固的空气里,在一个板
着没有血色的面孔的世界里,她不是表现了可嘉的勇气么?这勇气谁给的她也不知道,大概
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好棒的小伙子吧。

    这个小伙子可不简单。可这个小伙子的爷爷是地主。

    当时他没有上高中的权利。上高中的学生都是贫农和下中农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从小长
得挺拔,像个运动员似的。人们以为他特别需要在农村里锻炼和改造,就让他扛麦包、抬大
筐什么的。抬来扛去,他并没有弯腰缩背,也没有长成一个短粗胖子。他悄悄藏起了对这种
劳动的厌烦和焦躁,质朴可爱。第三年,上高中可以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了,他幸运地上了
学。

    他做了学校运动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有一次他在一个运动会的比赛场上推铅球,铅
球落下时,有个特别灵巧的女学生激动不安地走过去插了个小铁旗子。女学生插下的这个小
铁旗子再也没有谁超过,她很自豪。

    后来他们一同毕业回村了。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也背了个同样颜色的挎包。他看
到她常常想:这样的姑娘真不多见啊!

    再后来他们就好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了,霞光一束束从窗上收走。小织还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她突然说:

    “李芒,咱走了多远,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芒说:“我刚才还累,现在不累了。”

    “半夜的时候,等着闹鬼吧。”小织说。

    李芒不答话。他找了截红色的粉笔,在那个锁起的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他说:“把
这个鬼枪毙了吧!”

    小织笑了,笑得没有声音。

    停了会儿她说:“今夜就睡在这儿吗?”

    “可不是就睡在这里呗。”李芒咬了咬嘴唇。

    小织流出了泪花。她说:“可是,可是……”

    李芒想安慰他的新娘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小织一个人哭着,哭过之后更美丽了。她像个小孩子那样大仰着脸儿看他。他看到了她
那齐整整的一溜儿眼睫毛。她说:“李芒,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谁不害怕?我也害怕,可是……”

    李芒鼓励着她。他这声音若断若续,表现了他那颤颤的幸福的心情。

    天黑了。他们点起了一根蜡烛。

    “这个大山里的村子我以前想也没想过……啊啊,……闹鬼的屋子……啊啊……小织!
你睡着了吗?啊!啊……”

    五

    他们现在需要熟悉一下这一座座的大山了。以前他们对山很陌生。山嘛,石头嘛,树木
和绿草长在缝隙里。他们现在登在山的半腰上,有些惊恐地着着那一块块凸出的怪石,那一
道道幽黑深邃的沟壑。阳光在山上攀援着,做着各种奇怪的脸色。它看着石英石,目光立刻
放出了光彩;山林密不透风,闪着一片墨绿的、诱人的颜色,它望着山林的叶子,显出很神
秘的样子;一块块铁色的巨石从稀薄的土层里探露出来,满身粘着点点银白色,它看到那些
点子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银白的斑点闪射出锐利的光箭,太阳眯起眼睛了;红秆儿草在石
头脚下、在大树的身旁扭动着腰身,漂亮吗?它吸引了两个登山的人。它的叶儿也开始变红
了,尖儿红得最厉害。登山的人捏住它的叶子,像是揪住了山里姑娘的裙子。

    啊啊,它是山里姑娘呀!他们不断结识着山上的一切,也不断地告别它们。他们终于和
阳光一起,攀到了山顶上。

    原来周围都是山。

    一片淡灰色的雾,还有一片微蓝色的雾,浮在了一架架山的尖顶上。模模糊糊的峰刃,
模模糊糊的树林。鸟鸣在草丛里、在山涧里、在树桠里、在一片雾气里。它们彼此呼应,彼
此安慰。它们也不明白山,不明白它们赖以生存的山是属于谁的。可是它们一声声叫着。他
们觉得山影就如同它们的叫声那般纷乱,又好似在这叫声里一层层漾开去,山峦像水的波涌
一样啊!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的山,原来阳光常常被山遮住。他们甜蜜地安睡过的那个小村庄
就在山的脚下,那么小、那么稚嫩孱弱,此刻也在安睡着。它可怜巴巴的,他们都有点可怜
这个小村庄了,在心里为它鸣不平。

    他们觉得,山下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可是不平凡的。他们就是刚刚从它温柔的怀抱里走
出来,身上还带有它的体温。

    他们觉得那些永生难忘的巨大幸福就是它给予的,并亲眼看到朝霞从村子里升起,染红
了他们的窗棂,又染红了他们自己。希望洒在一条条肮脏窄巴的街道上,谁说人间无希望。
人们啊!请回忆你的那种时刻,回忆朝霞染红窗棂的时刻,回忆幸福,回忆生活,回忆昨天
的震颤和那仅有的一丝忧虑。小山村,小山村,避难所,避难所;邻居的一只母鸡咯咯叫
着,围墙上探出的果枝上挂着两个鲜红的苹果。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吗?生活能从这里开始
吗?他们依偎着,问自己,也问这间闹鬼的屋子。

    他们攀登得有些累,就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李芒脱下鞋子,倒出里面的一颗小石子。
他说:“以后就得在这山沟里爬了,爬来爬去。”

    小织说:“有人背着枪追我们,再宽的路咱跑起来也累;爬在山上,藏在山上,山上真
好啊!”

    “山上真好!”

    “你说我爸爸他们会找到山里来吗?”

    “谁知道呢。让他们进山就迷路才好哩!”

    小织笑了。

    李芒也笑了,是一种冷笑。他一想起小织的爸爸就冷笑起来……此时此刻,他是个胜利
者。他的敌手是无比强大的,强大到全村里没人能够战胜,可是他却似乎是胜利了。他好像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并且用这个结局鼓励着自己。“一个狠家伙!……”他冷笑着在心
里骂了一句。他想这会儿那个家伙不知在做些什么呢,会气得跳起来吗?生活老要让他做个
倒霉鬼,他偏不做,拼力挣脱着,最后……他现在是坐在一座大山之巅了,和心爱的人一起
眺望着、俯视着。

    他说:“咱们以后得想法为山里人做些事情。”

    “做好多好多事情——咱一辈子住在大山里……”

    “我就怕做不好。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他们还以为咱俩全是些手艺人,会做好多事情
呢!”李芒为难地绞拧起眉头。

    他望着小织,发现她正安详地看着前方,那神情可爱极了。他立刻又后悔起来。他觉得
不该说刚才那些丧气的话——小织对山里生活正充满了希望呢!他于是说:“从头开始吧!
什么手艺都是人学的!难就难吧,也会挺有意思。”

    小织不说话,只看着李芒。她觉得他的肩膀很宽、很健美;好粗壮的胳膊啊,这个家伙
长了这么吓人的胳膊。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做成好多事情。她觉得十分自豪。

    李芒说:“除了为山里人做事情,我还要读点书。也许我也能写一本书,你信吧?你点
头了,嘿嘿,你什么都信。真的,我也许会写出一本书来……还有咱们那间闹鬼的屋子,我
要好好整整它,用泥和石板垒个书架子,屋前边再栽上些花……”

    “李芒!……”小织听到这里,激动得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吻着李芒,又把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喘息着。她仰起脸看着李芒说:“做什么我都和你
在一块儿,咱们会过得挺好的……

    不过,在这儿住得久了我会想家——你可不要误解啊,我不是想我爸。我想的是熟人、
庄稼、海滩,还想芦青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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