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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天的愤怒-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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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些黄疤上看得出来。有人爱吸便宜
烟,就得小心呛嘴巴!”

    肖万昌摇摇头:“嘿嘿,这地方的人什么烟没吸过?劲道越大越好,呛不着。劲道大过
瘾哩!”

    “长期过烟瘾,嘴巴里该生口疮了!”李芒又说。

    “口疮又算个什么!”

    “不能吸烟了。”

    “照吸就是。”

    “小心烂嘴巴。”

    肖万昌停了耘锄,看着一旁坐着的小织,“哼哼”地笑起来。只有将牙齿咬在一起才能
发出这种笑声。小织低着头,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

    “什么事?”肖万昌很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别人的烟棵又黄又小,可不该扣留他们的化肥。榨油厂也不卖豆饼给他们了,说
要等着和你订合同。天这么旱,要浇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们也没有柴油。听说荒荒的烟叶
旱得打蔫了……谁都指靠着烟田过日子,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办法,你的办法总是多的……”

    小织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万昌听完女儿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低头耘起烟田来,
自语般地说道:“我为这个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该为自己家里做点事情了……”这
样说着:心里却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这期间有多少坎儿。政治运动,家族矛盾,村仇
械斗,无数的难题交织在一块儿,他每次都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练了。四十岁以
后,他遇到事情就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整个村庄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他认为它需要
旋转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平时他总是大背着手,他特别愿哼古戏里诸葛亮的那句
唱词:“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锄的一个尖齿刺进烟秸里去了。他“哼哼”地笑着,把尖齿儿慢慢退出来……

    八

    刮了一夜大风。

    这种风是让人厌恶的。很多烟叶儿给刮折了,没有刮折的也扭向一边,像一个人为抵挡
风沙的袭击把手臂蒙在头上一样。所有的人家都到烟田里捡拾折下的烟叶,集中到一处去晾
晒,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些不成熟的劣叶子卖出去。这种风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
点,损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烟叶收获的前几天,烟叶儿上足了“烟”,刮起大风来,不但会
刮折烟叶,还会刮走烟叶上的“烟”!

    风中掺了雨,所以人们活动在烟田里,衣服都湿透了。

    李芒和小织很早就到田里了。他们把折掉的烟叶抱到老柳树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
柳树被风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还在呻吟。它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枝条也从身上脱落着。
它的裂缝经了雨水,干朽的木头胀起来,发出老人干咳似的声音。有一块干树皮被水气滋润
得脱离了树干,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着他的大烟斗端详着这块老树皮,觉得它像一块
炮弹皮一样。

    小织有滋有味地吃着刚刚变红的山楂,一把一把从衣兜里掏出来。李芒看看她手里的山
楂,口水就要流出来。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脸前——她吃着山楂,抬头四下里张望
着。四周的烟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动。远处被雾气罩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见那一声声
咳嗽和叹气声,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听不清词儿的村里人的歌唱。烟农们对风的恶作剧说不
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风,吹折了这么多的叶子,像要代替他们辛劳的手
去收获似的。雾海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涌;多少人在这早雾里钻烟垄、在田埂上奔跑。雾气
漫开了多远呢?在辽阔的芦青河两岸,在整个的海滩平原上,都蒙上了这么迷迷茫茫的一层
么?这雾气将烟草的气味、牛羊的鸣叫、村里人的呼喊和咒骂、芦青河的奔流声、海潮的轰
响以及泥土细微的声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在自己的烟垄
上。她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

    她发现整整两座屋基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烟棵儿都倒伏着。她惊呼了一声,扯着李芒
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渗出清清的水
珠,像泪滴一样……

    “谁的心这么狠啊!多么坏啊……”小织心痛地用手抚着砍倒的烟棵。

    李芒默默地吸着烟斗。

    “怎么办啊,李芒,多好的烟叶……”小织蹲了下来。

    李芒还是一动不动地吸烟。

    他透过袅袅烟雾,好像看到了一张瘦削、黝黑、又愤怒又丑陋的烟农的脸。这张脸又熟
悉又陌生,上面沾满了发黑的烟汁。那人握了把镰刀,穿过他自己那一片又黄又瘦的烟田,
来到了一片黑乌乌的好烟棵跟前,咬了咬牙关,恶狠狠地砍伐起来。他砍得好惬意,好解
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时,这才跺一跺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离开了……

    李芒从地上扶起小织,抚去她头发上的几颗水珠说:“我们回到老柳树那儿吧……”

    小织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烟棵。

    这时有两个人吆吆喝喝地走过来了,原来正是肖万昌和民兵连长,肖万昌大概早已发现
了这个情况,特意找了人来的。肖万昌的头发还像往日一样,梳理得一丝不乱;他今天穿了
件深棕色衬衫,仍旧扎在半新的灰制服裤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激动,脸上还带有
淡淡的笑意。他对民兵连长说:“破破这个案子吧,待会儿你请海边派出所的人也来。

    你协助他们……”

    民兵连长心不在焉地着了李芒和小织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着他的烟斗,和小织一块儿离开了。他的大黑烟斗不离嘴巴,也不怎么说
话,只在磕烟斗的时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织……

    三天内没有什么消息。

    邻地的人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可是像怕沾了什么晦气似的,并不到近前来看。腊子回家
来了,他听说了这个事,骑着他的轻骑到烟田里来了。他穿着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镜,
将轻骑开得很快,到了烟田里却猛地刹车。他并未下来,摘下眼镜望了望被砍倒的烟棵,骂
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海边派出所的一个胖子也来了一趟,他将两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后衣襟,使所有见
过他的人,都同时看到了贴在他后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枪。烟农们开始伸舌头了,吸冷气了,
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时分,肖万昌、胖子、民兵连长和荒荒四人到田里来了。他们后边不
远,跟上来一些小伙子、妇女和娃娃,邻近地里人见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里的活计
走过来。李芒和小织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烟棵前。

    海边派出所的胖子看着地上的烟棵,不时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两笔。肖万昌卷好两支喇
叭烟,分给民兵连长一支。荒荒想抽烟了,从衣服的里层摸索出一个又短又小的竹子烟斗,
用两根手指夹着吸起来。

    “用什么工具作案?”胖子问。

    “告诉多少遍也记不住,用老镰!”荒荒有些不耐烦。

    把镰刀叫成“老镰”,惹得四周的人一阵大笑。

    “什么用意呢——为什么砍?”胖子又问。

    “什么用意,没什么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说着,把小竹烟斗放在鞋底上磕起来。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约莫一寸厚;帮子上缝
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圆乎乎像个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万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开了:“唉唉,庄稼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你恨我,可以指
出我的错误,怎么能破坏农作物呢?犯了法,谁也没有办法……”

    荒荒听了,用小烟斗指着肖万昌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你他妈的最不是东西。老
寡妇让你这伙气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东西……”

    他的话刚停,民兵连长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他,用烟头儿往他手心里一触。荒荒毫无准
备,疼得跳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头记着什么,一抬头见荒荒在跳,就迅速地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副手
铐,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两只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里捻动着一杆紫红色的圆珠笔,两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说:“拘留你!”荒荒的眉
心上有一块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去问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吗?”

    荒荒摇头大笑。

    “荒荒!别让人讹了你……”李芒喊着,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笑眯眯的民兵连长:他笑着
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旧大笑:“哈哈,‘驸马’,这回抓了我你该高兴了吧?留下你自己发财吧!哈
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随着荒荒移动着,最后又散开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烟棵旁,默默地吸烟。吸了没有几口,他突然站了起来,“噗”地一声
抛了烟斗。

    “李芒!……”小织喊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着远去的人群,慢慢蹲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拾起烟斗,和小织默默地
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小织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李芒,你病了吗?”

    李芒摇摇头。

    小织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小织,”李芒望了望她的脸,“从明天开始,由我们替荒荒扳冒杈、耘烟田吧。”

    “也怪可怜人的。不过他也太坏了,砍了咱那么大一片烟……”小织说。

    李芒看着天花板:“他没有办法,我们有时也没有办法嘛!

    他算被逼到数上了。他要报复,就用上了那把镰刀……想想吧小织,他穷得没有第二双
鞋子,一点点指望就全在烟田上了。可他没有肥料,也没有水。什么权力全在肖万昌他们手
里。招工、分红、参军、出SL……娶媳妇有时也得受他们干涉,荒荒的媳妇不是肖万昌给
搅散了吗?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用镰刀撒撒气……我眼看着荒荒被抓走了,恨不得去把
他夺回来!我心里明白:荒荒是因为砍了我们的烟棵才被抓的!我们倒和肖万昌搅在了一块
儿!让大伙儿去恨我们吧!没人再会瞧得起我们……”

    李芒激动起来,从炕上跳了下来。

    小织呆呆地望着他。

    “我们被逼得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才学到了一点过日子的本事,学会了种烟的技术!可
我们只有技术,没有肥料,没有水,没有公平合理收购烟叶的地方。没有这些你怎么能富起
来!咱就这么和肖万昌联合了,成了全县最有名的黄烟专业户!……多大的屈辱啊!多少人
在烟田里急得团团转,我们倒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专业户!小织,我们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
荒荒!也对不起我们自己!”

    李芒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在屋里走着。他连连说着:“不能再忍了!不能这样下去了!
赶紧让这种鬼联合散伙,立刻就应该去告诉他!”他的脸膛变成紫红色,全身颤抖,碰倒了
凳子,就要迈出屋门。

    小织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叫着:“李芒!李芒!”

    “我们在和什么鬼人联合!我们这个不干不净的专业户啊……”李芒几乎要吼叫起来。

    小织有些害怕,她抽搐起来……她从他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大烟斗,给他装了烟,塞到了
他的手里。“李芒!”她叫着:

    “冷静一下吧,李芒!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了那天才……

    才正式和他分开。这样,你今天这样怒冲冲的,会把事情弄坏,……啊,李芒!你听见
了么?李芒!啊啊,李芒……”

    李芒握烟斗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慢慢举起来,将它送到嘴巴上了……

    九

    小织的手指也不知是怎么长成的,又细又圆,那么光润,那么软!用它拿苹果、搬凳
子、捏钢笔……它触摸过的东西都变得比原来美好了。李芒曾经不眨眼地看它弹拨过一次
琴:

    它按在丝弦上,黄色的丝弦弯下来,它也弯下来;丝弦颤动着,它也颤动着。当它在丝
弦上揉动时,指尖就微微发红了,像害羞似的;它用力弹了一下弦,弦要激动地跳起来,它
却异常机敏地、有几分顽皮地先一步从弦上跳开了。指甲又硬又亮,闪着莹光,像十枚小小
的铜片。小钢片打在弦上,当然是金属的声音。几道丝弦,有粗有细,它不冷淡任何一根
弦,去抚摸、去揉动。它的温柔全在弦的身上了,丝弦叙述着各种感触。委婉的语气也像是
模仿着它。有时它全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这安静的几秒钟里,空气凝住了。它重新按在弦上时,是几根手指轮换地触摸,显得小心翼
翼,像是怕惊醒了对方的熟睡,又像是蹑手蹑脚的行走。丝弦终于没有被惊醒,熟睡过去,
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于是它离去了,指尖勾起,恋恋不舍地从弦上移开……一个男子这
样细致地研究一个姑娘的手,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办法,这双眼睛特别执
拗。李芒有时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但眼睛却仍要去寻找那双手。

    那双手曾捏紧了一个做标记用的小铁旗子,插在一个铅球砸出的印痕上。那个铅球就是
李芒掷出去的,她惊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清了她是肖万昌的女儿,于是深深地吃了
一惊。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一条学生蓝制服裤。与上
衣不同,这是笔挺的、使下肢显得特别修长的新裤子。衣服特别合身,恰好衬托出她的丰满
与娇小。她的脸色很红,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正害羞呢。像一株秀美的香椿树,挺拔地长在屋
前的空地上,并没有因为水肥充足就痴憨地疯长起来。它矜持得很呢,将雨露闪烁在叶子
上;叶梗儿发红,像永远披了霞光。她的确使人想起这样的一株香椿树。

    毕业了,她和他都回村了。她依然常常穿着那身泛白的军衣。那个年代军衣时髦得很,
她开始是赶这个时髦的;后来谁都发现军衣使她更加漂亮了,她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件衣
服。……肖万昌安排女儿做了大队广播员。她可以不下田,这就招来了村里人暗暗的怨恨。
可是她的甜润的声音慢慢使人喜欢起来,人们都在心里问:有这样一个广播员有什么不好?

    年轻人很寂寞,从学校回到田野很寂寞。李芒和小织每天要参加夜校,他们就在这时组
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排练节目时,李芒常常着小织弹琴。

    宣传队要到造田工地上演出,工地上的先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编进节目里。只有李
芒和小织两个人是高中生,节目也就靠他们编了。他们常常编到深夜,一点也不累。他们编
了快板、数来宝,自己先要说一遍。李芒能将数来宝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罗列上七八个形容
词而后押韵,这使小织觉得新奇而痛快。她腼腆,内向,极度兴奋时往往垂下眼睑,摆弄她
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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