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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荒废集_陈丹青-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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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俊足以淹没我们,知青画家们早已从“文革”的美术舞台全数退出,现在则逼近退休了——好在绘画本无所谓退休,是的,我们真有福气。

  1968年,全国街巷一日之内四处张贴“上山下乡”的领袖号令。其时我十五岁,不久,既与全校同学伫立街头欢送上届毕业生集体开赴边陲与乡村。又不久,我自己也挤在起动的列车上,耳听千百人声轰然嚎哭,从此开始知青生涯。这一幕如在昨日,昨日,我们都是大孩子——诸位见笑:本次展览开幕式我们想必都会开颜嘻笑佯装年轻,而墙上大部分作品果然画在三四十年前,向今天展示当年的种种热情、荒谬,还有百分之百的真挚。

  2008年4月28日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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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权与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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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写到美国兵汤米的小故事,弟弟告诉我,那年首场海湾战争,鲍威尔寻求欧洲列强支持的演词中说过一句话:“除了请贵国为埋葬美国子弟兵划拨土地,我们别无所求。”这是真的。欧洲,亚洲,包括中国,都有大大小小的美军坟场——那时,作家周涛先生关于中国西部大沙漠辟为世界坟场的惊人动议,尚未提出。人皆有死,怎样死?曾在纽约看一部长纪录片,导演的镜头历时数年追踪几位将死之人,揭示一场静悄悄的民间“革命”: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厌惧病房里插满管子走入冥界的冷漠过程,于是实行人类古老的传统——在自己家里死。此刻记得两例:一是中年女作家,患癌症,镜头拍摄丈夫与她日常会友、谈笑、拌嘴、念诗……医疗是上门服务,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死期将近。终于,她的尸体被裹在布中从花园玻璃厅后门给抬出去,丈夫尾随着,忽然下泪,说:“她从没这么乖呢。”因她生前是个爱辩论的女子。另一例是边远小镇老牛仔,八九十岁,如中国乡村旧习,棺木早已备妥,停在后院,儿子时常推着轮椅送他到寿材前,瞧一瞧,摸一摸。大限将至,镇上中学举办仪式,给他打扮起来:领结、礼帽、金色绶带,扶他高坐十九世纪老式马车,车后拖着那棺材,全镇游行一圈,击鼓奏乐,还有球场拉拉队女孩踢着大腿,舞弄花簇,跳跳唱唱,博老人一笑——这老者并非当地显要,不过是寿数最高的人。下一镜头,便是落葬。

  人权很具体,很细致,包括怎样死法,兼及生者的感受。近时读到国中第一例注射死刑的专稿,是为人权细则之一:中国进步了。不过获判死刑者毕竟稀少,大多数人的死法,总是问题。现代医疗先进,只要经济允许,十九会去病房走那最后一程,其实死者及亲友苦不堪言。怎样苦法,唯亲历者知,不赘说。以上纪录片中的死者并非穷到去不起医院,而是与家庭、社会种种条件相配合,勇敢而宁静地追求死亡私权,至于“安乐死”之类更是早经全社会广泛争论,说来很朴素,也很奢侈。推想国中亿万同胞,适成反例:凡有条件有特权得一病房而插满管子死,另是一种奢侈,亦且摩登,但毕竟少数,绝大多数中国人草芥般生出,草芥般死掉,农村更不必说。近期《人物》周刊有位作者描述他乡村祖父的死,不过是狠心花点钱给老人弄碗鳖汤喝喝,此外也就缩在炕尾,咳嗽等死。而这老人有位孙子写出来,给若干读者读到了,也算得一种奢侈吧,不然“轻如鸿毛”,等同尘埃,有谁在乎呢——那部美国纪录片中的几位死者也是平民,却以自己的死路,亲身给现代人权的万千细则,实践一份平实切当的可能。

  死之意愿,因人事、宗教、国情而分殊异,或在医院,或在自家,不好强求对错是非,原是大可讨论的事。今天写这小稿,只因前时《南方周末》鉴于沙漠坟场的宏大构想,要我说几句,事后忽然记起那纪录片,试来对比这两种死亡的念头与现状,差别之甚。再借以上真实故事,申述所谓“现代化”固然意在追求产值的数据、国族的富强,此外,更要看是否落实到人人难免的生命感受,而处处顾及人的处境、人的尊严、人的权力与权利,其中,包括人怎样死。

  2008年5月11日

  

 






仍然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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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念星星画展三十周年现在写稿子,提及“七十年代”,编辑非要添加“上世纪”字样,弄得像在写古代。有时回想“文革”过后的种种人事,包括空气中那么一股子莫名的亢奋,跟今天比,也真仿佛是古代。

  “古代”的朋友们还活着,譬如星星画会那几位。九十年代初——又得写明“上世纪”!——我在纽约林肯中心音乐厅人堆里一眼瞧见马德升,彼此握手拍打,好高兴,他身后站一位脸蛋红红的法国姑娘,那么淳朴地笑着,听马德升说“这是我媳妇!”她就用力点点头。几天后,两口子在佛罗里达出车祸,马德升原先的双腿残废,成了全身残废。

  星星画会的好几位成员都去了国外:王克平、马德升在法国,曲磊磊在英国,黄锐似乎去了日本,阿城、严力、艾未未分别久居洛杉矶和纽约。现在王克平、马德升仍然留居法国,其余几位又都陆续回来了。

  我们这些苍蝇啊!

  上个月和阿城聚会,说起再老下去会不会色盲,抹了颜料都偏红,却是看不出来,阿城沉吟道:恐怕难免。“星星”起事那年我二十六岁,他三十岁,刚回北京,没工作,闲着,正宗“知青”转为正宗“社青”。“社青”,也古代词,今语即盲流、无业者、闲散人员。

  1979年冬末的一夜,中央美院学生会忽然请到以上几位“星星”英雄,台上一排坐开,我底下瞧着就兴奋起来:这不一伙老社青么?其时我结束八年农村生涯,进了美院,算是身属官家的幸运儿。那夜送诸位英雄到门口,校园浓黑,曲磊磊转头对我说:还是你们好啊,你们考上了。

  如今大学请来的全是学者教授之流,“上世纪”学院讲台却坐着这样的乌合之众,当场叫嚣。只听马德升扯着嗓子咆哮道:“官方画家彻底完蛋!搞什么艺术!就知道他妈挣稿费!”——那时哪来画廊和拍卖行呢,除了工资,穷画家确是接点连环画挣稿费……黄锐也句句不买账,可惜远在“古代”,此刻记不确。王克平穿着才刚时兴的喇叭裤,坦然四顾,神色介于流氓和公子之间。阿城说话,镇定、清晰,南方不易见到这样无畏而老成的青年。不知为什么,初起我认定他是四五运动天安门广场的讲演者,听他说下去,才知道他是远赴云南的老知青,泡了整整十二年。

  他们一律是北京人。“他妈”之类,轻快带过,“稿儿费”,卷舌,字字重音。全中国,也就北京盛产这类出言不逊的逆种,且多有文艺干部子弟:曲磊磊的父亲即革命小说《林海雪原》作者,王克平的父亲据说是驻印尼大使,阿城出现,美院上岁数的老师说,哦,原来是钟惦的孩子。钟惦?前辈于是打比方:就是当年电影界首席大右派,等于美术界江丰。

  明白了,原来是老左派。1949年,他们成了解放区派来的军事委员会官员:艾青接管中央美院,江丰接管杭州艺专,钟惦接管电影界。1957年三人全都成右派,而今右派的儿子长大了。

  我记得黄锐与马德升是工人。不久,在哪条胡同撞上黄锐支着架子画雪景,有天夜里,还瞧见马德升正在美术馆后街柱着双拐一挺一挺奋勇走。他永远穿着绿军装,消瘦见骨,眼睛亮,咆哮时双颊泛起红潮,我无端觉得正像俄国小说里患着肺痨,同时激烈辩论的民粹党人。

  那天我台底下就给这五位草寇画速写。

  1979年秋“星星”起事,我在上海,不曾见,那时媒体不报,更没网络,回来听得众人眉飞色舞讲:怎样先给美术馆撵出来,怎样立刻在大街上布展,北京市民又怎样围得里三层来外三层……赶紧打听,结果是江丰做主,亲自写了序,展览给挪到北海公园画舫斋。赶紧去,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易挤到画跟前,又给别人的左膀右肩弹出来,那年头,男人们个个穿着中山装。

  “文革”后首次在野画展不是“星星”。1979年春节前后,上海黄浦区文化馆举办的“十二人画展”才是头一回。上海人里自有民国油画的隔代知音,气候变了,他们就把“文革”期间偷画的风景静物画亮出来;北京的野种则挑明了玩儿政治,作品不细说了,国庆节后“星星”团体争取“艺术自由”的大游行,上海人是既不敢,也不作兴,北京地面却似真有五四的遗传在。后来有张照片不知谁拍的,黑压压游行队伍,为首站着马德升,远离众人,撑着双拐堵在市政府大门前。

  1980年,各种在野团体闹起来:无名画会,油画研究会,同代人画展……后两个团体多是中央美院或老附中师生,无名画会则十九是野种,主将之一冯国栋,供职清洁公司,扫大街,去年我接到他葬礼的通知,因在外地,没去成,想起他那幅愤怒的画——纯色,粗线,画一把开裂的扫帚,一张倔强的苦脸。

  我记得他们最激烈的作品。王克平的木雕在当时绝对挑衅,可比正面吐来的唾沫,没商量。马德升的小木刻粗粝而纯真,画自己在斗室画画,与民国左翼木刻神似。我记得凝视这张画时怎样感动,想起我正在美院磨素描,心里觉得可耻。

  为什么我没参加?1980年美院老附中的孙景波、王怀庆拉我加入“同代人画展”,我从拉萨寄了速写去,但并不觉得入伙,后来聚会仍习惯说:“你们同代人。”我会交朋友,但于团体,向来漠然,习惯一个人。国中文艺圈可尊敬的团体或许不少吧,但我从未在内心轻微嘲笑过的,唯“星星”与“无名”。

  设在798厂区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11月就要开张了。头一场派对是“八五运动”盛大纪念。很好,终于熬到这一天,不但国际承认,而且是在咱中国地面上以“国际”的规格,隆重承认。但是“运动”过去有,将来兴许还会有:不管什么运动,不管为了什么。“星星”剧情很难再上演,除非全社会回到1979年。

  而1979年的种种骚动与可能性,也没有了:普天之下莫非学院,野生动物濒临绝种了,除非归顺体制,哪来别的出口。这是进步与自由么?在下不敢说不是。不过诸位明鉴:这是被恩准、被控制的伪自由。1979年的野种们血脉贲张,竭力证明自由是站出来抗争,不看人脸色,不靠权谋,不投机,甚至,不是为了艺术。

  “在野”一词早已不再被使用,或为煞有介事的暧昧词语——主流、非主流,体制内、体制外——所替代。唯1979年,“在野”二字确曾闪烁一时,获得真实的价值。那不是词语,而是活生生的人。眼下除了农民工,文艺圈哪来真的草寇?谁敢大庭广众朗声叫骂:“你们完了!就知道他妈挣钱!”

  是在进步。无须叫骂的时代确实进步了。八五运动不是草寇运动,初也混杂、幼稚,继之彼此不服,事后争功,但参与者大致是学院师生和部分开明的美术党官;论起事的条件、规模、理论和目标,则八五运动远远超越在野群体,后者只管叫嚣,没理论,豁出去再说。终于八五运动开花结果,“走向世界”,在野群体闹了两三年便即息鼓四散,其中几位主角出国,是为涉外的婚姻。

  不论“星星”还是八五运动,近三十年来各路闯祸胚子的暧昧空间与真正后援,来自“境外”,区别只在声援的方式与规模。1982年,著名星星女画家李爽刑满出狱随法国夫婿飞临巴黎,法国人在机场盛大欢迎:那场婚姻惊动了良乡监狱,也惊动了当时的法国总统和邓小平谈判。2007年,则“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在中国的公开设立,是为西洋人就近拨弄中国艺术的大手笔,而八五运动的几位“元老”,早已在西方体制名单中各占一席。

  总之,他们得到了二十多年前想要的一切,在野群体呢,没事。栗宪庭有言:“重要的不是艺术。”对于“星星”成员,重要的不是成功。1979年他们在深宵的胡同里图谋举事,煮点汤面充充饥,天亮了出去闯祸,一如印象派小子当初借个场子挂挂画,是为叫板,哪晓得有一天给请进博物馆——1979年曾有人将星星团体比作人家印象派,是的,可有一比:印象派起事,重要的不是印象派,而是有沙龙。同理,“星星”起事,因为有“文革”沿袭的全国美展系统,有“文革”后恢复的学院系统,有庞大的官方美术界。然而对应到此为止,此下、此外,中国在野群体与欧洲人无可对应。

  从库尔贝、马奈到凡?高这三代逆种,生前始终是沙龙的强敌,身后被证明内在于历史的肌理与逻辑。“文革”十年所有少年逆种(包括诗人与作家)即便于七十年代末冒出地面,也不曾获得起码的水土,休想发育。当年是连全国的民意表达,也只京城里半截破烂的西单墙,而西单墙观者如堵,仅在1978年深秋到1979年春,属于历史一时语塞而疏忽,出点小事故,今之媒体后生,谁知道西单墙?

  那时国家初度浩劫,百事待兴。文化废墟走出两群人,以两种方式向两种方向凝聚,并日渐分殊:一是学院再度成为学院,由“文革”的恶性混乱重归秩序;一是学院门墙外渴望表达的人,趁“文革”后的良性混乱,迅即寻求表达。所谓“朝野”在1979年前后没有俨然分际:朝臣与逆种,如前述,有时是饭桌上的父子;星星画展终于过关,得助于两位官复原职的老右派:中央美院院长江丰,北京美协主席刘迅;而“星星”成员啸聚游行的前科,虽据称公安局迄今犹未销案,但那年中央美院学生会高高兴兴请来“星星”成员讲演,完全自主,不必申报,党员老师和部门领导也在座,与年轻人同样兴奋,我记得现场灯光昏暗挤满人,简直狂欢。

  没有人预知将来。当年种种官方默认与草根自发的骚动,只为挣脱“文革”噩梦——三十年后,学院群体哪料到繁衍成空前庞大的官僚行政系统,即所谓“体制”;在野群体也不知道自己拱开的缺口,催生了日后新文化形态之一,即广义的所谓“当代艺术”……八十年代的故事说来太繁,反正直到九十年代初,圆明园的日常剧情尚且是逃避警察的驱赶,而体制要到新世纪这才恍然明白当代艺术可资利用——七十年代末仍是使用粮票的年代,党官与野种穿着同样破旧的中山装在食堂里攀谈,就国事与文化,想入非非:谁都“摸着石头过河”,彼岸在哪里?何时并怎样抵达?

  如今我们经已停靠岸边,快乐地喘息:新世纪以来,本土体制、境外机构,以各自的“政治正确”与文化阳谋,合纵连贯,成功覆盖了所有可能的空间。年轻人的选择与回报无疑远远多于三十年前,前提是抵押自己的天性。标准模式,任君挑选:考试,入党,或者交钱。游戏规则,则是体制内外的关系学与经济学,交相奏效,统称利益学。1979年的可怜讯息无不点燃艺术家的气血与妄想,今日全方位的讯息是教你趁早学乖——“上世纪”一度肆无忌惮的激情,一度边际模糊的文化版图,悉数成为古代的传奇。在新世纪,圆熟而明智的艺术家根本不需要马德升式的叫嚣。

  1946年,人在巴黎的毕加索断然拒绝纽约前卫艺术家请他声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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