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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短篇小说(第十八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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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波光粼粼的江面,然后,是黑沉沉的松林。

    这儿曾经是智空的天堂。智空喜欢赤着脚,走在松林地上的那层厚厚的褐色
松针上。在松林的边缘或者松林中能看见蓝色天空——好象松林的天空总是蓝色
的——的地方,长满了小灌木和羊齿蕨。女人在松林中弯腰,挥着镰刀,把羊齿
蕨割下来,一担一担地挑回家,晒干,用来烧饭,不仅火势旺,而且饭中还搀杂
着淡淡的草香。野鸽子在松林深处“咕咕”地叫着;彩色的山鸡突然从小径旁的
灌木丛中跃出,“扑愣愣”地飞过智空的头顶,消失在另一边的灌木丛中。智空
在松林里游荡,直到天黑;绽开的松球,静静地躺在松树底下。

    不知不觉地,婆婆带着智空缓缓地降落在松林里。月光似乎暗了些,是因为
松针过于茂密的缘故吗?不,智空不知道。

    在朦胧的月色中,智空隐约看到,一个道士站在一棵老松下。他似乎还很年
轻,在他的左手的掌心,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滴溜溜地转着。

    茶婆把智空藏在了一棵菩提树上。她驼着背,静静地面对那个道士,右手不
紧不慢地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黄铜发簪。

    月光越来越暗了。

    “妙善。”那道士开口了,“你打得赢我吗?”

    “赢不赢,打了才知道。”茶婆冷冷地道。

    “哼,你为了盗得本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总图,在青田县城卖了二十
年的茶水,如今不打一打,就平白无故地交给我安期生,心里必定有些舍不得。”

    月光终于完全消失了。智空抬头望天,但天上并没有月亮,在原来悬挂着月
亮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而安期生手中的光球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这是一个长得非常俊朗的二十
几岁的年轻道士,头戴远游冠,身披鹤氅,右手握着一柄银光闪闪的拂尘。

    茶婆慢慢地将那支黄铜发簪高举过头,簪尖朝上,轻轻地晃动着。

    智空隐隐觉得,似乎松林里的所有松树,都起了一些变化。

    然后,茶婆把发簪朝安期生一挥,松林里的所有松针,都象箭一般,向安期
生激射而去。

    智空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墨绿的波涛之中。在菩提树的四周,松针“哧哧”地
飞过,有几根松针与菩提树靠得太近,射在了树枝上,竟将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射
为两段。那根枝条从树上落下,离地面还有一丈多高,就已被亿万数的松针射为
齑粉。

    在这墨绿的波涛之中,安期生手中的光球逐渐地增大,光芒闪烁,脱离了安
期生的手掌,一寸一寸地向茶婆逼近。而松针射到了安期生的身前一丈处,也像
碰到了一堵铜墙铁壁般,被反激了回去。

    光球越来越近,冷冷的光照在茶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智空清楚地看到,她脸
上鼓起的蚯蚓一样的青筋。

    “婆婆,婆婆!”智空从树上跳下,向茶婆跑去。

    “智空,你不要过来!”茶婆高声叫道。

    松针的波涛消失了。智空不顾一切地向茶婆跑去。

    茶婆扭头看了智空一眼,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钏,奋
力向光球砸去。

    安期生惊叫道:“你这又何苦?”

    但金钏已经将光球砸碎。它无声地爆开了,刺目的光芒令智空眼前一片漆黑。

    智空凭着感觉跑向茶婆,但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翻身站起。光芒已弱了许多,他隐约看到茶婆在地上躺着。他继续奔跑着,
任由荆棘划破他的手和脸。

    他终于跑到了茶婆身边,他把茶婆紧紧地抱在怀里,高声哭喊着:“婆婆,
呜——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茶婆抬起手,抹去智空脸上的泪水,道:“哭什么?婆婆迟早要离开你的。
自从婆婆见到你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的。婆婆为了盗得这张
图,在青田卖了二十年的茶水,出入鹤川上百次。如今图算是被婆婆盗来了,但
道教的那么多神仙鬼怪,又怎会轻易放过婆婆。婆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就碰
上了安期生。这张图,我只好交给智空了,这是婆婆拼了命换来的,智空一定要
好好拿着,亲手把它交给长安兴福寺的道宣律师。还有这件袈裟,是婆婆前几天
赶着为智空做的,可惜还没试合不合身,就要离开智空了。为难你了,智空,成
或不成,听天由命吧!”

    茶婆说完这些话,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便
如一缕轻烟、一场旧梦般,在智空的怀里消失了。

    只剩地上的那张地图,还有那件簇新的袈裟,令智空不再怀疑,这并不仅仅
是一场梦。

    月光如灰银一般地亮着,松涛在山间回响。

    什么东西在草丛中闪着光。智空走过去将它拾起,——是一只金钏。借着月
光,智空看见金钏上刻着一行阴文小篆,是“初禅天大梵天王座下龙神八部众婆
稚阿修罗王妙善”。

    2001/11/22

    
    第二章  天师叶法善

    智空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失去了。他的心空空的,他不能相信
一天之内,他的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他不知道,也
不想知道。他默默地哭泣,为了自己,为了茶婆,也为了这无法把握的世界。

    他在松林里奔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里。沉睡的野鸽子被他惊醒,
它们扇动翅膀,在月光里漫无目的地盘旋。

    他被树根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鼻子里流出温暖的,略带甜味的液体。

    生命,亦如这暗夜中的奔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会踏中什么。是平实
的地面?是深深的陷井?或者什么也没有,就此堕入无尽的虚空之中。

    他停下了,他听到了瓯江的和缓的呼吸,她的湿润的气息,多么象深埋在他
的黑暗的记忆深处的母亲。

    他缓缓走出松林,他被江水那异乎寻常的美深深打动。如此平静,如此神秘,
如此忧伤。

    这是上天赐给智空的最好的礼物。智空沿着江岸走着,略带鱼腥味的江风吹
拂着他的面颊,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沉入一种迷
幻般的微喜之中。

    走了多久呢?智空没有计算,他只盼着能够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无
休无止。

    但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把瓯江上游的空气,向下游挤压;江
面也不再平静,先是起了一些微小的涟漪,然后,就如一块起皱的地毯一般,波
涛涌起,越来越高,从江心向两岸直扑过来,重重地拍打着河滩,骇人的涛声,
如同地狱里无数灵魂的哭喊。

    然后,月亮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物体遮住了。智空抬头仰望,一艘巨大的船
只,从上游驶来,象一个巨大无朋的黑色梦幻,而在它的后面,一艘又一艘和它
一般大小的船只,也正缓缓驶来。

    这是运粮的船队,它们的每一艘船,都有三四层楼高,它们将驶入长江,到
扬州后,进入大运河,一直向北行驶,直到东都洛阳。

    在这庞大的船队中,有一艘船,显得颇为特殊。它不像其他的运粮船那样,
黑灯瞎火,而是灯火通明,从船上,还隐隐传出琴萧和奏之声。

    从这艘船上,放下了一只小舢板,两个人摇着橹,一个人背着手立在船头,
长袖飘飘。小舢板借着水势,渐渐地向智空划来。

    智空突然对他们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的理由,却是如
此的强烈。他转身奔跑,跑过布满砾石的河滩,跑过长满荆棘的灌木丛,跑进了
松林里。一直跑到他觉得自己的肺就要爆炸了才停下。他靠着一棵松树,“呼呼”
地喘着气。

    可那异样的恐惧依然萦绕在他的心中。他转头,一个道士就站在他的身后,
目光中全是嘲弄的表情。

    智空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几步,那道士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
来。

    智空挣扎着,像一条被鱼杆拉出了水面的鱼。

    舷梯仿佛没有尽头。智空稍微走慢一点,那道士就重重地朝智空的屁股上踢
一脚。

    琴萧之声愈来愈清晰,一个女子,用圆润绵软的嗓音唱道:“门前好山云占
了,尽日无人到。松风响翠涛,槲叶烧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

    歌声细腻柔软,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他们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雕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鹤。

    那道士道:“徒弟郝劲道拜见师父。”

    歌声戛然而止。里面有人道:“小沙弥呢?”声音沙哑而苍老。

    郝劲道道:“在这里。”

    里面又道:“带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内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仿佛这不是在船上,而是在
月光下的竹林里。

    一个老道,静静地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后面。刚才那个唱歌的女子,
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老道看着智空,微微一笑,右手小指轻轻拔了一下琴弦,“叮”的一声,琴
音清澈而嘹亮。

    老道道:“小和尚,好好听着,这可是我花了五百年时间,才琢磨出来的曲
子。”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叮叮咚咚”弹起来,弹到得意处,还随着曲子的节拍
摇头晃脑。

    智空对音乐一无所知,看着那老道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心中颇有些好笑。

    郝劲道似乎也对师父的曲子不怎么感兴趣,但又不敢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在智空后面垂手而立,险些把呵欠也打出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老道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他看了看智空,一丝狡黠的笑容闪过他的面颊,仿佛一个小孩突然又想出了
一个很好玩的捉弄人的法子。

    “你过来,你过来。”老道向智空招手道。

    智空也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便向前走了两步。

    老道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指节间全是老茧的手,握住了智空的左臂,轻轻
地揉搓着。

    智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的手臂在逐渐变细,变长。然而很快
他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感觉而已。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地从袖子中伸出来,像
一棵藤蔓一般,只是藤蔓是越长越粗,而智空的手却是越来越细,越来越长。

    智空终于忍受不住,尖叫起来。他尖叫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

    老道轻轻摇了摇头,并不理会智空的尖叫,继续揉搓着智空的手臂,看他那
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在绣自己出嫁时要穿的衣裳。

    智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叫了多久,终于,他的嗓子哑了,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他轻轻地啜泣着,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老道把那根断了的琴弦从七弦琴上取下来,然后,把智空的已经被揉搓得极
长极细的左臂安在了琴上。他朝智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继续弹起琴来。

    一开始,智空还能感觉到自己手臂的颤动,这颤动是如此的迅速,令智空想
到蜜蜂翅膀的扇动。渐渐地,智空的手臂麻木了,他的感觉和心智也麻木了,他
不再抽泣,他完全陷入了虚空之中。

    这是恐惧带来的虚空。疼痛能使人喊叫,使人哭泣,使人晕厥;而恐惧,却
使人陷入虚空,当一个人的恐惧达到了极致,他也将落入虚空的底部,那是另一
个世界,一个虚幻而快乐的世界。

    琴声停止了。智空朝老道笑了笑,自己把手臂从琴上取了下来,他仔细地的
把这根又细又长的左手缠在自己的腰上,仿佛他已这样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练。

    老道似乎已对这一切颇为厌倦。他朝郝劲道挥了挥手,道:“带他下去吧!”

    郝劲道牵着满脸微笑的智空,退了下去。

    一位气度雍容的女道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中握着一管玉箫。

    老道道:“图不在他身上。”

    女道士道:“我们不过迟来了两个时辰,他能把图藏在哪儿呢?”

    老道道:“不如把他杀了,我们拿不到图,也绝不能让佛教的人拿到。”

    女道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玉箫,并不言语。

    这是一间小小的舱室,波涛之声透过薄薄的船板传入智空的耳中。

    没有灯光,更没有月光,舱室里一片漆黑。

    智空从恐惧中苏醒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恐惧已离他而去,不,恐惧依然包
围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发抖,啜泣,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与婆婆在一起的日子。

    他睡着了。

    又从恶梦中惊醒,再一次入睡。

    他忘了吗?忘了吗?他下意识地要把那段记忆忘却,他究竟把图藏在了哪儿
呢?他忘了吗?如果人能够想忘掉什么就忘掉什么该多好啊!那么人生将不再是
一场无法逃脱的苦役,而是一次无休无止的极乐之旅。

    智空被人摇醒了。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道士,细细
长长的丹凤眼,威严,神秘,又带着一丝淫邪。

    智空把头转过另一边,紧抿着嘴唇。

    女道士把她白腻而修长的手伸到智空的眼前,她的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发出了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女道士把手慢慢张开,一个朱红色的夜明珠在
她的掌心中转动着,仿佛是一团拥有生命的火焰。

    智空伸出右手,握住夜明珠,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夜明珠光滑的表面。

    “喜欢吗?送给你。”女道士说。

    智空把夜明珠贴在面颊上,细心地体味着它的温暖。

    然后,他把夜明珠还给了女道士。“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他说。

    女道士笑了。

    她站起来,转身离去。

    脚步声逐渐逝去。

    智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敲着舱壁。

    “有事吗?”女道士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告诉我,那老道是谁?”

    “叶法善。”

    “我要告诉婆婆!”

    “你忘了,你的婆婆已经死了。”

    智空紧紧捏着拳头,无声地哭了。

    2001/11/26

    
    第三章  功德尼寺

    水,水,水,全是水。

    铁锚冷冷地贴着智空的背。

    透过水面,智空看到郝劲道扭曲的身体。他一只手提着缆绳,另一只手上下
挥舞着,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智空被野蛮地拉起,阳光突然打在智空的身上。“说,快说,图在哪里?”

    水花溅起,阳光消失了。

    水,水,水,全是水。

    智空从未想到过水会变得这样可怕。以前,在瓯江的浅滩,智空常常和小伙
伴们比赛谁憋气憋得久,他总是最后一个从水里伸头出来。

    可这一次完全不同。

    智空觉得天空越来越暗,黑夜提前将他包围了。

    模模糊糊地,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女声喊道:“叶法恶,郝弱道,快把小和尚
交出来!”

    智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睡在一张软软的,散发着阳光的香味的床上。

    智空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从窗口冲进来的阳光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看见一张小姑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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