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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妹 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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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上早班的也回来了,晒出的衣服在收,烧晚饭则还有一会儿,就在弄堂里
说几句闲话。她从人堆里走了过去,去上大夜班。
    妹头的师傅是文化革命前不久毕业的技校生,比她大七岁,已经谈好了朋友,
国庆节就要结婚。她家住杨浦区,是苏北人,说话经常会带出粗字,而且满不当回
事的,这叫妹头听不太惯。但她宁可装听不见,因为她是崇拜师傅的。师傅长得很
好看,是那种肌肤丰腴,面若桃花,典型的苏北好看女子。可她却好像并不知道自
己的好看似的,一点没有架子,特别爱和人说笑打闹,尤其是和那些男机修工。也
听不出来他们是有些吃她的豆腐,可能是听出来了却不当一回事。总之,她一点不
像那种好看女子一样傲慢和娇气。上班的时候,她把一头黑亮黑亮的头发统统塞进
白帽子里,连一丝刘海都不留。饭单一系,手里端一只几乎有热水瓶大小的茶缸,
就进了车间。她还对妹头很好。大约因为妹头是她第一个徒弟,所以就非常喜欢。
头一天上班,她就拉妹头去洗澡。妹头有些难为情,推说没带换洗衣服。师傅就说,
回家再换好了。她把妹头拉到浴室,妹头一看那阵势又吓呆了。一个旧车间改造的
淋浴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几十个莲蓬头,一起喷着水。雾气朦胧中,是赤条条的
人形。热气挟裹着香皂味,臭皂味,还有女性的又香又臭,多少有些不洁而腻歪的
体味扑面而来。妹头几乎窒息了,她真的想退出去了,可已经来不及,师傅三下两
下地把她衣服扯了下来,并且大声说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搞的,难道有毛病?水
汽中,师傅的声音就像从很远传来,隔着一层膜。转眼间,师傅也脱光了,她将妹
头的手夹在自己肋下,一手拿着香皂和洗发粉,走进淋浴室,并且硬挤到一个莲蓬
头底下,将妹头推进水柱之中。妹头已经彻底懵了,湍急的水柱击打着她,眼睛也
睁不开,只听耳边一个声音命令道:洗头,并有只手把她的头往前一按,她便机械
地洗头。洗了一阵,她的身子又被一扳,就有肥皂在她背上抹起来,抹罢冲罢,一
双大手开始在她背上挂泥,挂得皮肤生疼,再打一追肥皂,冲净,这回好了,剥了
一层皮。然后,这块肥皂就塞到了妹头的手里,耳边的声音说:你替我洗。她这才
影影绰绰地发现,师傅站在她眼前,将一面背对着她。师傅已经洗好了头发,将头
发拢上去,在头顶打一个结。她的背脊的右边,靠近肩肿骨的地方,有一块朱红的
胎记。她可真是个美人啊!妹头在心里感叹着。师傅几乎要比妹头高半个头,肩膀
不宽,可是结实饱满,腿很长,尤其是小腿,腿肚子高高的,直削下到脚踝,腰是
有点粗,可是因为髋骨宽,把腰收了进去,就不显得粗了。而师傅一点不觉得自己
的出挑,一径和女工们嬉笑着,用肥皂水去辣人家的眼睛。她们相互帮着洗好,来
到更衣室,揩干身体穿上衣服。师傅对妹头说:你胸部有点小。妹头窘得不知道该
如何回答,师傅接着又安慰道:不要紧,有了男朋友就长好了。妹头更窘了,并且
她也不知道男朋友和胸部有什么关系。师傅还爱给妹头带菜吃,她就这么自信她做
的菜要比妹头的好吃。她将狮子头,青鱼块,虎皮蛋,装在一个广口瓶里,到吃饭
时,就用勺子往妹头的搪瓷碗里挖。她的菜一律是红烧的,上着浓浓的酱色,并且
烧得烂熟,这和妹头她们向来的口味大相径庭。可是因为经过了体力劳动,出力出
汗,这样的厚味倒使胃口大开。再加上是敬爱的师傅做的菜,又要平添几分喜欢。
所以,妹头就很爱吃这样的菜,也因此渐渐变得口重,家中清淡的饮食反不够过瘾
了。
 
                                 王安忆·妹头
                 第六章 
                                

    师傅结婚,当然也邀请了妹头去吃喜酒,她和两个小姐妹相约了一同去。妹头
现在也有小姐妹了。她们乘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些弯路,打听了许多人,才找
到师傅的家。师傅家是住那种砖墙瓦顶的本地房子,新家和旧家其实靠得很近,相
隔几间平房,新郎和新娘显然是青梅竹马。新郎是独子,家境一定不错,新房经过
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楼。底层是客堂和她婆婆的房间,楼上便是新人的房间。
新房很是宽敞,布置得大红大绿,就像乡下人的洞房。床上挂了帐子,张了缎子帐
屏,粉红底上绣着莲花莲蓬,鸳鸯戏水。床单是大朵的并蒂莲。大衣橱的镜子上贴
了大红喜字,洗脸架前的镜子上也贴了双喜。看着床上一条一条迭起的红绿缎被和
大花枕头,妹头自觉着带来送师傅的那对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蓝色的府绸底上,嫩
黄的布贴花,四周带宽大的滚线的荷叶边。没想到师傅却十分喜欢,当即又套了一
对木棉枕头,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却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
于另一种趣味。酒席分别摆在新郎家和新娘家,还不够放的,邻居家临时掀了床铺,
又摆了两桌。屋里屋外挤挤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热闹。终于摆平
入座,准备开席,新郎又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问: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来了没
有?这时候,妹头看见师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声说来了,来了,似乎是有些怪他
大呼小叫。妹头发现师傅是很在乎她的,不过她一点没有骄傲,而是充满了感激。
    妹头的小姐妹中间最要好的一个,是和她同时进厂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头同
届,不同校,她家住另一个区,曹家渡那里。她很捧妹头。妹头的长相,妹头穿衣
服穿鞋,妹头做活,妹头住的地段房子,妹头的爸爸妈妈,什么都是好的,总是一
迭声地称赞。却也并不是无故讨好,是真的从心里觉得好,十分的羡慕。其实她自
己也并不差,她的五官,身材,都称得上端正和匀称,只是皮肤有些焦黄的,人就
显得暗了。穿衣服呢,也比较守旧。当然,那时候,谁都很难有突破,大体就这么
几种式样、颜色。可是在这一致的保守底下,其实也还流行着时尚啊!比如那种蟹
青色的,的确凉卡其,那种长尖领的衬衫,还有劳动布做的长身,贴袋,圆盆领,
助下打裥的外套,再有浅灰色的百褶裙,虽然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别,可就是不一样,
就是摩登。而薛雅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变得十分守旧。方领的,的确凉卡其,
藏青两用衫,那藏青倘若是偏灰一些,带些钢蓝,颜色就出来了,可她偏偏是偏红
的,马上就老气了。丁字型皮鞋,不是有短丁字的吗?不就别致了吗?可她还是学
生式的长丁字,因为脚背高,丁字的竖道中间就打了褶,看上去有些邋遏。头发呢?
像她这样较低矮的额头,就不能留刘海,她就还留了很长,头路是中分的,剪得很
短,只遮住半个耳朵,更显得头尖腮宽,颧骨突出。而她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
几乎叫刘海遮住了。总之,她对自己都没了信心。好在她生性十分自谦,还有些愚
钝,所以也并不太为此难过。只是惊奇同样的东西,在妹头身上就局面大改,于是
就对她非常欣赏和崇拜。
    薛雅琴对妹头很献殷勤。她找话和妹头说,夸奖妹头,为妹头服务。在休假日
里,到妹头家去。到了妹头家,不是坐着做客人,而是帮着做家务:买米,买油,
洗衣服,给地板打蜡。由不得妹头本性是不会喜欢这样性格枯乏的人,到底受她感
动,和她做了要好的小姐妹。原先的好朋友玲玲,如今已连话都很少说了。这样从
小一起长大的女朋友,一旦分道扬镳,比陌路人还要生分。陌路人是毫不了解,一
无渊源的,而她们则知根知底,有恩有怨,难以交割。不如一了百了,了断算数。
玲玲本是要去崇明农场的,但她父母说可以养她,她也就不去了。背后她妈妈也和
妹头妈妈叹过苦经,说有一个大的养在家里,这一个不养,要她出去,会记恨大人
的。玲玲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心思全在打扮上。她现在脱离了妹头,就好像得
到解放似的,个性变得独立起来,能够大胆地表现自己的思想。她的穿着可真是不
同凡响。她将头发留长,紧紧编一条辫子,盘在头顶,盘到右耳后时,正好到辫梢,
稍上那个红头绳就别在耳后。衬着她微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格外鲜艳触目。她,
独进独出的,比当年她二姐姐还要有风头,是弄堂里最招眼的人了。妹头并不羡慕
她,妹头有妹头的生活,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而薛雅琴,却是和妹头有
着共同的新生活。
    薛雅琴这样的自谦,倒使妹头在她身上挖掘出许多优点。妹头发觉薛雅琴其实
并非像她看上去的那样糟糕,问题是需要扬长避短。她首先从头发上着手,改变薛
雅琴的形象。她让薛雅琴把头发留长,前刘海梳上去,再从偏旁分路。想不到,这
小小的一点变化就使得情形大为改观,薛雅琴变成了一种大眼睛,方下颌,有点洋
派的脸型,只是她的表情还有些瑟缩。但这不要紧,慢慢培养起了自信,就会好的。
妹头还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借给薛雅琴做样子。薛雅琴借去了很久,也没有还来。后
来听别的小姐妹说,看见薛雅琴就穿了这件衣服在曹家渡走。妹头自己没有说话,
倒是师傅去和薛雅琴讨了。薛雅琴来到妹头面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喜欢这件衣服
的样子,真的,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的式样的衣服。妹头听了这么些好话,当然
不好意思立刻要回衣服,就让她再穿一段时间。于是,本来是偷着穿的,现在则公
开穿了,并且一直穿到破也没有还回妹头。像薛雅琴这样的自谦里面,多少有一些
不自爱的,而妹头对她的纵容,也多少有些轻视在里面。可抹头自己并不觉得,只
是一味地和她好,甚至有一次和妈妈说,让薛雅琴和哥哥好。这个建议也是含着不
把薛雅琴放在眼里的心情,因为哥哥这时已在黑龙江谈了个朋友,东北人。妹头因
为从小爱戴哥哥,而哥哥又向来对妹头不屑,所以,这消息使她有些生妒,同时,
也有些害怕,不晓得哥哥的女朋友有多少厉害。而薛雅琴却是可由她拿捏,要她长
就长,要她短就短。当然,事情不能跟她的如意算盘走。然而,这话一说出口,妹
头从此就有了个心,那就是给薛雅琴介绍朋友。介绍谁呢?就是弄堂到底的一扇门
里面,三层楼的阿川。她曾经说起过的,从苏北大丰农场抽调到江南造船厂的那个,
就是他。
    也已经有人给妹头介绍朋友了,师傅倒是帮妹头挡,说小姑娘刚进厂,还没出
师,现在不谈。私下却问妹头,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学校里的同学什么的。师傅从
自己的经验出发,觉得还是自小一起认识,住一个地段,生活环境相近的比较好。
像你这样的,师傅说,就最好还是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们那里去,单是一只马桶,
就够你怨的。像师傅这样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总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华,
妹头就说,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马桶的。师傅笑起来,打趣说,怎么,喜
欢上我们那里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头也笑起来,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
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大约有十二岁。两人笑了一阵,妹头才说目前还不
想这个问题,师傅很认真地看了妹头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那么,你就是有了。
    他每个月回上海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好像已经承认
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
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们喜
欢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进出,这使他们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
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少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也很要好。他们两人最
热烈的时候,也说不上是“爱”。“爱”这个字在他俩,总有些言过其实似的,有
点肉麻。 他们就是要好。 两人一同逛马路,吃冷饮,买东西。现在,妹头就叫他
“小白”,择“白乌驹”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应,她再多
叫几声,他也不得不应了。就这样,连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现在晒黑了些,
也不太黑,他们农场其他知识青年相比,还算是白的。他黑一点,倒显得瘦和结实
了。事实上,他也确是瘦了,还长了些,终于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
熟了,甚至,有一点英俊。在农场里,学会了抽烟,也耳闻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
总之,他的内心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头一起尝试一下男女之间的事情。
    现在,妹头时常上他家去,这稍稍违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则。但妹头一方面是
比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并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男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个玲玲,
却不是又一个薛雅琴。玲玲于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质,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仆。
当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没有玲玲的刁钻乖戾,更主要的,他是个男生。妹
头也看出他的变化,他有了几分男子气,不完全是以前的,大头娃娃的形象了。这
也使她喜悦。所以,她并不忌讳这样频繁地出入他家,会被人看轻。他家住的那条
弄堂房子,是比较零落的那种,房屋的样式,结构,新旧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
有天井,有的没天井,有
    的有阳台,有的也没有。他家住的那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两层楼。倒是独门
独户,但没有天井,没有阳台,甚至没有厕所,用的还是马桶。楼上是他父母的房
间,楼下是阿娘带他们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哥哥从小在外婆家长
大,从来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实际上是阿娘带他一个人在楼下睡。
    小时候,他和阿娘一起睡这张宁式眠床,帐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间。他在
床里的抽屉里,藏他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有一次,还在抽屉里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
麻雀。这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不知是谁扔在那里一个麻雀巢,他好奇地拨开看看,
看见里面有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觉到
它的体温,还有微弱的脉动,于是惊喜地发现,它还活着。他就带它回来了,养在
床里的一只抽屉里,抽屉里仔细地铺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只眼药水瓶吸了米
汤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里,小东西竟然长大了,羽翅渐丰。并且和他很要好,
停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一托,它就飞了起来,飞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着。可
到底是个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后到底飞走了,他还为此伤心地落了泪。他其实
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欢做些婆婆妈妈的游戏。但后来喜欢上了读书,就渐渐把这
些玩意儿丢开了。他觉得书本里面的世界要广阔得多,虽然不是那么生动,但却是
不受限制,很自由,而且也比较合乎他懒散的,疏于行动的天性。白天黑夜的,他
就窝在这张宁式眠床里看书,思想遨游着。姐姐插队之后,他也长大了,阿娘睡到
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个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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