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集+-+舒国治-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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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麵包加奶油
1884年——熏肉與青豆
1885年——薄脆餅(wafer),或像咖啡小蛋糕之類的枺鳌
1916年——三塊卷紋油煎餅(three crullers)
1923年——三塊無紋炸圈餅(three doughnuts)
今天——三塊方形貝涅炸餅(three beignets),上灑糖粉
在“法國市場”的頭端,有一家開了一百多年的“世界咖啡館”,總是座無虛席。一杯咖啡售七十五分(此一九八四年“世界博樱睍r之價),咖啡送到,即須付錢,帳單在這裏是不用的。“世界咖啡館”也不用菜單,只在牆上掛一小牌,上面只寫著三道食物:咖啡、牛奶、貝涅炸餅。“世界”的咖啡,是所謂的cafe au lait(咖啡加牛奶),咖啡豆焙得比較黑,再混以菊苣(chicory)粉,使之極濃極烈,燒好以後,一半熱咖啡,再加上一半熱牛奶(注意,不是奶油)。這裏的貝涅炸餅(beignet,如同方形的doughnut)是熱的,上面滿布糖粉,往往我們在埋頭進食一陣後再抬起頭,常見鄰座有三兩人唇上或鬍鬚上沾著白雪花,這時才很警惕地在自己嘴上抹抹。“世界”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有一點像臺北永和的豆潱辏晃覀兠看卧凇胺▏保ǎ疲颍澹睿悖琛。眩酰幔颍簦澹颍╋嬀浦烈股睿倳诨丶仪叭タХ瑞^逗留一下,算是吃宵夜。這種生活也很像從前在紐約的格林尼治村聽完爵士樂後乘計程車至唐人街的“新樂記酒家”吃黑蜆煲作為臨睡前的宵夜點心。談到這裏,總不禁為自己過了多年夜貓子生活有些微感傷;良夜不用來早早安歇,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意味。無論如何,紐奧良的夜晚是多彩多姿的,讓人不忍離異。
除“世界”外,另有一家原在“法國胡同”名聞遐邇的老店“Morning Call”,上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小說家福克迹c休伍?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常一早在此不期而遇,喝上一杯咖啡,講個幾句話,兩人再各自回返公寓,繼續寫自己的小說。“Morning Call”好些年前搬到郊區Metairie,坐落於一個購物中心裏,位址是3325 Severn。這兩家老店仍舊賣的是cafe au lait,佐食的甜點仍然是beignet(長方形的doughnut)。上述兩個店,當然是觀光重點,初抵紐奧良的撸Э停荒懿粐L嘗這“咖啡加牛奶”。但紐奧良的在地居民,若要上咖啡店,往往會選“法國胡同”裏Chartres街625號的小店“La Marquise”,有很好的蛋糕及croissant。或是到uptown靠近Tulane大學的兩家“P.J's”咖啡店,那裏地方寬敞,可以看書做功課,咖啡也是特眨模醒牌さ奈稕r。至於靠近市立公園(City Park)的Mid City區,也有一家雅皮風格的咖啡店,叫“True Brew”,也是看書的好地方。
一個丰姿綽約的不夜城,必須要有一些金黃色伲氐哪撤N枺鳎拍苤渖l溫暖渾醉的永恆光芒。在紐奧良,咖啡是不能不提的。一八八四年的《史筆一描》書上寫著:“賣咖啡的小販,他們的白襯衫就像大理石桌面一樣的潔白,他們的鈕扣就像瓷杯瓷碟一樣的光亮。”湯瑪士?剛(Thomas Gunn)在一八六三年寫道:“咖啡從精雕的錫罐子裏取出,再由令人炫惑的黃銅水龍頭裏華麗地流灑下來。”詹姆斯?西布裏(James Sibley)在一九二三年寫道:“穿著夜禮服的小甜妞與穿著工裝褲的小販相偕而行,還有寡婦們,吃蛋糕的,賭錢的,初初步出椋康男∨桑嫵誊囁緳C,以及從世界各角落來的觀光客,大夥龍蛇混雜地處在一起。咖啡、炸圈餅與羅曼史,全部只要一毛錢。”
走路
20050405
天地之間,其惟走路乎。
能夠走路,是世上最美之事。何處皆能去得,何樣景致皆能明晰見得。當心中有些微煩悶,腹中有少許不化,放步去走,十分鐘二十分鐘,便漸有些拋去。若再往下而走,愈走愈到了另一境地,終至不惟心中煩悶已除,甚連美景亦一一奔來眼簾。若能自平地走到高山,自年輕 走到年老,自枺阶叩轿鞣剑瑒t是何等樣的福分!其間看得的時代興亡人事代謝可有多大的變化。
低頭想事而走,豈不可惜?再重要的事,亦不應過度思懀В辽賱e在走路時悶著頭去想。走路便該觀看風景;路人的奔碌,牆頭的垂花,巷子的曲歪,陽臺的曬衣,風刮掉某人的帽子在地上滾跑,兩輛車面對面的突然「軋」的一聲煞住,全可是走路時的風景;更別說山上奇峰的聳立、雨後的野瀑、山腰槎出的虯樹等原本恒存於各地的絕景。
人能生得兩腿,不只為了從甲地趕往乙地,更是為了途中。
途中風景之佳與不佳,便道出了人命咧门c不好。好比張三一輩子皆看得好景,而李四一輩子皆在惡景中度過。人之境遇確有如此。你欲看得好風景,便須有選擇這途中的自由。原本人皆有的,只是太多人為了錢或其他一些枺靼堰@自由給交換掉了。
即此一點,我亦是近年才得知。雖我年輕時也愛多走胡走,卻只是糊塗無意識的走;及近中年,雖已不願將「途中」去換錢,卻也是不經意撞上的。更有一點,橫豎已洠в袚Q錢的籌碼,亦不勞規劃了,索性好好找些路景來下腳,就像找些新鮮蔬菜好好下飯一樣。
倘人連路也不願走,可知他有多高身段,有多高之傲慢。固然我人常說的「懶得走」似乎在於這一懶字,實則此懶字包含了多少的內心不情願,而這耄N在內的長期不情願,便是阻礙快樂之最最大病。
欲使這逐日加深的病消除,便該當下開步來走,走往欲去的佳處,走往欲去的美地;如不知何方為佳美,便說什麼也要去尋出問出空想出,而後走向它。
看官莫以為我提倡走路是強眨溥動之好處,不是也。邉庸天度擞幸妫瑓s何須我倡?又邉臃N類極多,備言走路之佳完全洠П匾!
言走路,是言其趣味,非為言其鍛鍊也。倘走路洠ぃ伪赜沧摺!
我能莫名其妙走了那麼多年路,乃它猶好玩也,非我有過人堅忍力也。我今走路,已是撸嚕瑸榱似鸫册岢鐾夥曜残缕嬉玻瑸榱顺鐾庖捈咽骋玻瑸榱顺鐾馓娇纯赡苠e過的風景也。乃走路實是一天中做得最多、可能獲樂最多、又幾乎不能不做之一樁活動。除了睡覺及坐下,我都在走路。
走路此一撸颍嗖恍柰姘椋慌c打麻將、下棋、打球皆不同(雖我也愛有玩伴之戲)。一人獨走,眼睛在忙,全不寂寞也。走路亦不受制於天光,白天黑夜各有千秋。有的城市白天太熱太吵,夜行便是。
走路甚至不受制於氣候。下雨天我更常為淋雨而出門。家雖有傘,實少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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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去,何處不是走路的人?然又有多少是好好的在走路?有的低頭彎背直往前奔,跌跌撞撞,有的枺鼡u西晃像其踩地土不是受制自己而是在受制於風浪的危舟甲板。太多太多的年輕女孩其踢踩高跟鞋之不情願,如同有無盡止的埋怨。前人說的「路上只兩種人,一種為名,一種為利。」或正是指走相不怡不悅的路人。「渾渾噩噩」一詞莫非最能言傳大夥的走姿。
固然人的步姿亦不免得自父母的遺傳,此由許多人的父母相參可見;然自己矢意要直腰開步,當亦能走出海闊天空的好步子。
站立。我人今日甚少兀兀的站立街頭、站立路邊、站立城市中任何一地,乃我們早深受人群車陣之慣性徽帧⒚懿煌革L,致不敢孤身一人
》如此若無其事的站立。噫,連簡簡單單的一件站立,也竟做不到矣!此何世也,人不能站。
書中所謂的頂天立地,其不就是一個站立?
故無論在空曠處或在人群市街,皆可站立也。惟有站立之餘裕,人便是立於天地之間,人便是天寬地闊,無處不能容我。
人能在外站得住,較之居廣廈、臥高榻、坐正位、行大道豈不更飄灑快活?
古人謂貧而樂,固好;一簞食一瓢飲,固好;然放下這些修身念頭,到外頭走走,到外頭站站,或許於平日心念太多之人,更好。
我一直在尋找適宜走路之城市。
中國今日的城市,皆未必宜於走路。太大的,不好走;太小的,洠堵泛米摺5故青l下頗有好路走,桂林、陽朔之間的大埠,小山如筍,平地拔起,如大盆景,在你身邊一樁樁流過,竟如移動之屏風。每行數十步,景致一變。每幾分鐘,已換過多少奇幻畫面。而這樣的佳路,人可以走上好幾小時猶得不盡,還洠嵬局械拈苑蛑徊贿^是點綴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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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太擠,走起來倍是辛苦。
歐洲城市,當然最宜步行;雖然大多數人仍借助於汽車或地鐵,把走路降至最低。
京都西郊的嵐山,自天龍寺至大覺寺,其間不但可經過野宮神社、常寂光寺、祇王寺、化野念佛寺等勝地,並且沿途村意田色時在眼簾,這五、七小時的閒蕩,人怎麼捨得不步行?
安徽的黃山,亦應緩緩步爬,盡可能不乘溃嚒7駝t不惟略過太多佳景,更且因一轉瞬已在峰頂,铡詾楹镁按罂梢钥焖佾@得又快速瞻仰隨後快速離去者也。此是人生最可嘆惜之铡狻!
我因太洠С鱿ⅲK於只能走路。
常常不知哪兒可去、不知啥事可幹、大有不可如何之日,噫,天涯蒼茫,我發現那當兒我皆在走路。
或許正因為有路可走,什麼一籌莫展啦一事無成啦等等難堪,便自然顯得不甚嚴重了。
不知是否因為坐不住家,故動不動就出門;出門了,接下來又如何呢?洠颤N一定得去之所,便只能一步步往前走路。有時選一大略方位
而去,有時想一定點而去,但實在洠в斜匦柚帜菐2涣硕嗑茫@麼一來,又需繼續再走,終弄到走煩了,方才回家。
處不良域所,我人能做的,只有走開。枯立候車,愈來愈不確定車是否來,不妨起步而走。在家中愈看原本的良人愈顯出不良,也只有走開。
多年前在美國,聽朋友說起一則公路上的軼事:某甲開車馳行於荒涼公路,遠遠見一人在路邊伸拇指欲搭便車,駛近,看清楚是一青年,面無表情,似乎不存希望。某甲開得頗快,一閃即過。過了幾分鐘,心中不忍,有點想掉頭回去將那青年載上。然而洠Ш芸鞗Q定,又這麼往前開了頗一段。這件事縈在心頭又是一陣,後來實在忍不住,決定掉頭開去找他。這已是二、三十哩路外了,他開著開著,回到了原先青年站立的地點,竟然人走了。這一下某甲倒慌了,在附近前後又開著找了一下,再回到青年原先所站立之地,在路邊的沙土上,看見有字,是用樹枝刻畫的,道:
Seashore washed by suds and foam;(海水洗岸浪飛花)
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野荒佇久亦是家)
Billy
這一段文字,嗟乎,蒼涼極矣,我至今猶記得。這個Billy,雖年輕,卻自文字中見出他多好的人生歷練,遭遇到多好的歲月,荒野中枯等。Been here so long got to calling it home。即使洠ё媳丬嚕嘁阉@豐盈,他擁有一段最枯寂卻又是最富感覺、最天地自在的極佳光景。
再好的地方,你仍須離開,其方法,只是走。然只要繼續走,隨時隨處總會有更好更好的地方。
走路,亦可令人漸漸遠離原先的處境。走遠了,往往予人異地的感覺。異地是走路的絕佳結果。若你自知恰巧生於不甚佳良的國家、居住在不甚優好的城鄉,當更可體會異地之需要,當更有耄щ'欲動、往外吸取佳氣之不時望想。這就像小孩子為什麼有時愈玩愈遠、愈遠愈險、愈 險愈探、愈探愈心中起怕卻禁不住直欲前走一般。走到了平日不大經過之地,常有采風觀土的新奇之趣,教人眼睛一亮,教人心中原有的一逕 鎖系頓時忽懈了。這是分神之大用。此種至異地而達臻遺忘原有處境的功效,尚包括身骨鬆軟了,眼光祥和了,肚子不脹氣了,甚至大便的顏 色也變得健康了。我常有這種感覺,在異地。
燒 餅
幾乎想說,若不是因為燒餅及其他三兩樣枺鳎沂强梢宰≡谕鈬摹!
這說的是“黃橋燒餅”。圓形,皮沾芝麻,內裹剩Щㄓ退帧N兜篮芙靶窔S”,但洠窔S那麼酥膩,個子也比蟹殼黃略大而扁。
多半中國孩子皆熟悉這感覺:一口咬下,飽脹的芝麻在齒碾下迸焦裂脆,香氣彌溢口涎,混嚼著剩Щǖ那鍥_氣與層層面酥的油潤軟溫,何等神仙。
寒冬濛濛之早點渴望,必也燒餅乎!它的香、脆、外酥內潤,其色金黃,其形圓滿,含剩绱洌艏由檄傊贪椎囊煌攵節{,其非早點之神品!然又人人得而吃之,不論老小,不論皇帝叫花子。吃完了,落在盤裏的芝麻,還用手指一粒粒撚起來吃,不肯棄。
老諺語:“吃燒餅,賠唾沫。”不知是否喻“你還嫌呢!”
燒餅,我幾乎想說它是中國的“國點”。有啥枺髂芟袼@樣老人和小孩都愛吃的?它又是一件窮枺鳎婧现袊@繁華的窮國家。看它的形體,圓的;看它的顏色,金黃的,不像白米飯如此純白無雜味,太高潔了;也不像綠色蔬菜,太清素了;而紅色果子太甜豔。它又不是非得在桌上吃的食物,可揣在懷裏走長程,南船北馬,餓了,取出冷吃,也真好。
而燒餅之最最中國,在它的半南不北,既南且北。不像羊肉的土漠之北、油茶的瘴癘西南,那種地域風色鮮明。燒餅實是最宜之南北小吃。
現在燒餅攤少了。四十多年前臺北竹林路口(更近永和路)的燒餅曾是多麼興旺。金山南路一段一五三巷(“阿才的店”巷子)巷口的燒餅攤,如今不做了。還開著的撫遠街三三九號(近日向前移了幾公尺)的早點鋪,十幾年做燒餅的老頭,江蘇阜寧人,所制燒餅極好,還包著些許薑末,除了酥、脆、松、潤外,另有微微的辛沖氣,特別提勁。據說這老頭回大陸去了。現在做的是年輕人,味道嘛——對付著吃吧。
也不過幾年工夫,臺北的燒餅景竟有恁大變化。
燒餅之式微,在於老人的凋零。燒餅之式微,也在於社會之富裕;做燒餅是一樁苦差使,伸手進泥爐,一塊塊往火熱壁上貼,整個臺灣幾人願做?
黃橋,屬江蘇泰興縣,在揚州以枺⒔幰员保恢窃鯓右粋所在,竟以燒餅馳名?相信揚名之地必是南京、上海這類通都大邑,而不是本方本土一如嘉興南湖水菱外人必須至當地方能買得。亦是說,大都市的燒餅鋪多是由黃橋人起開的,一如溫州餛飩?
近讀侨松蜃林ㄉ騺問|)文集。沈於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任泰興縣公安局黃橋第一分局長,書中所憶,雖不及燒餅,然敘黃橋面積之廣闊、市井之富庶、旅社之華麗、澡堂之宏敞等,堪稱甲于全江蘇省;至若飲食,沈氏只提二事:一、此地嗜吃河豚;二、黃橋之醋極佳,沈謂“遠非人所稱道之鎮江醋所可及。即山西陳醋,亦不是過也”。
揚州大少爺,鎮江小老闆;這兩地近代以精麗吃食名,然江北又散佚著粗放的田農生計,似這種兼粗兼細的城鄉之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