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集+-+舒国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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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到京都去睡。我根本就講過這樣的話:「我去京都為了睡覺!」我也會說:「我去黃山為了睡覺。」確實如此,只是我去黃山、京都,並不是白天睡覺,白天仍在玩,睡覺是在晚上。欲睡好覺,白天一定要勞累。
且看那些睡不得好覺的人,多半是不樂意勞累之人。
甘於勞累,常是有福。
然則人是怎麼開始不甘勞累呢?動物便皆甘於勞累,小孩便皆時時在勞時時在動時時不知何為累!
啊,是了,必定是人之成長,人之社會化以後逐漸洗腦洗出來的累積之念。
近年台北有了捷撸袝r上車後不久,便睏了,搖搖晃晃,眼都睜不開了。明明三站之後便要下車,但實在撐不住,唉,心一橫,就睡吧。便這麼一睡睡到底站淡水,不出月台,再原車坐回。
這種道途中不經意得來的短暫睡眠,有時花錢也買不到。雖然耗使掉了個把小時,又有何損?
一個朋友某次說了他的夢:每天在連扭掉床頭燈的力氣皆洠в械那樾蜗虏壢凰ァ
淋雨
身邊小事不時也頗念及,不知適合寫成文章否。
我常在雨中走路,而洠в写騻恪=昱_北的雨較小了,二、三十年前常見的傾盆大雨如今少見了。
我不大打傘,倒不是懷念年少時的傾盆大雨之酣暢,而是根本覺得一來淋點小雨洠恫皇娣欢䜩韼愠8蓴_大步暢行,麻煩,常洠в脦追昼娪暌咽ホ櫽埃蝗齺恚彩亲钪饕模俏覜'養成那種「下雨怎能不打傘」的根深蒂固之約定俗成過日子觀念。
後來又有說什麼酸雨淋不得之類的。當然,以肉身闖入污染,我也實有不願,但仍還是用「管他的」之慣勢投入我們早就活慣了的味精、灰塵、噪音等無所不在的環境中,依舊不打傘。
至於那些原就永遠打傘者,即使下的不是酸雨,他還是照樣打著。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的狀況是,多半的人壓根洠в邢耄桶褌愦蛄似饋怼!
我不知何時覺得,為什麼人要刻意避開淋雨?
小雨時,淋著多麼舒服,避著不淋,多可惜。大雨,固令人全身尷尬,然身體有大鬱結、心理有大愁悶者,偶得痛快一淋,最是有沖刷滌蕩之無比功效。
然人之不淋雨,看來皆不是不同意我前面說的,看來也不是想過後認為淋雨洠П匾瑢嵤亲駨囊环N「文明趨向」後之不需考量便必定跟做之「大夥如此我便如此」的隨宜性。什麼「感冒」云云、「酸雨導致落發」云云常是隨手拈來的良好人云亦云理由。三十年前臺灣尚不興說酸雨時,他還不是堅不淋雨。
一個不願淋雨的城市或國家,應該就是一個心臁喜簧鯐晨臁⑸眢w上不甚透達的地域。譬似一個幾乎從不淋雨的小孩其童年少年之成長是很不健康的。
如今有了捷撸腥藶榱吮荛_雨之干擾(除了水滴飛濺到衣服下襬,也像弄濕了鞋、濺泥在襪上),懂得在地底沿行,這固然避了水擾,然而地鐵站內的窒悶空氣卻多所接收了。說到空氣,有的人根本洠в羞@感覺。乃視為當然。每次在路面經過地鐵站的出口,便已受襲到一股暖烘烘、悶燥燥、帶點化學工業味的氣體,令我不甚適暢,但似乎大多人不怎麼有異感。
曾經想過在一篇小說中如此安排:男主人翁和女主人翁坐在店裏聊得愉快又相知,當出店門時,下雨了,男的說:「我可以不打傘,你要不要在這裏站一下,我去買把傘?」女的說:「不,我也不打傘的。」(男的一聽,刹那間,竟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的心中震動。) ●
找尋稱意的小社會
人從自己的空間出來,到外頭張望別人,是生存的需要。小自一個面攤或一棵大樹下三張板凳,大到一整個城市的各處廣場皆如,隨時有園撸伎梢該嵛咳说募拍螛映叽缱罘Q己意,也惟有各人自己揣摩了
這一現象背後,可能耄Р刂哔Y金護盤和更加眩s的因素……
40多年前,我家巷子底有個面攤,主人是個退伍軍人,攤子旁懸掛著一面小黑板,他無事時便會以粉筆寫些警句,我最早看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名句便是在那面小黑板上。
兩塊錢一碗陽春麵,能獲得熱骨頭湯混合著麵湯兩者的香味,更有一種“外食”打破每日家中飯桌的沉悶享樂感,於我,這碗面已然太滿足了。但我觀察,有不少大人來此不是吃面,是來聊上幾句。是啊,他們見著燈光,見著面鍋的沸騰水氣,便自然往這兒靠近;既來了,便同老闆講幾句話。有的說:“我最喜歡吃你下的面,尤其是下得比較生時,更好吃。”有的說別的,與麵條不相干。我發現這樣的人還不少,有的站著說,有的索性拉了凳子坐下。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人人洠拢覀兡菞l巷子大夥皆夜不椋簦@麼一個小小面攤,也竟成了絕佳的沙龍。
一個社會愈閑,愈有頗多的人每天必去同樣的地方。如北京有些公園,每天總有很多的人,一天中最長的時間就耗在那兒。成都的茶館亦是如此。
近日有人開始談論退休後的每日生活。其中說及每日下午應在何處坐坐、應與哪些朋友碰碰。這是多麼大的一個課睿【驼f上海好了,恁大的都市,但該去哪裡呢?我回答不出。
所謂稱意的小社會,是你在那裡吃飯、喝茶、交際、娛樂等皆感到很優撸ё栽凇5嬲f到自在,更牽涉到人,也就是朋友。或者說,要生活在你所喜歡相處的人眾之旁。要常常可以碰上或遭遇令你愉悅、產生趣味,或使你放鬆、使你簡略、教你閒散的人或事態。人便是要往那類情境靠近,有時甚至要開創那種情境。
我小時常夢想,所有的孩子們暑假皆自省城返回家鄉,大夥住在大房子裡,一個大家庭,吃飯時每人陸續地自樓上或後院深處的房間走下來,聚於一堂,簦Ш搴宓爻浴2贿h處的客廳與花園還偶傳來唱京戲的聲音。不管是下午或是半夜,永遠有點心吃,你想吃綠豆湯或是冰西瓜或是餛飩或是粽子或是油餅,隨時皆有。此種大家庭的人氣,永遠在你身旁不遠處,你絕對不會寂寞。你依然可以窩在自己的房間幾十個小時不出來,只為了埋頭讀你那讀了一半的《紅樓夢》,你依然樂意獨處,乃你知道人群的溫熱原來就在幾步路之外。還有,你樂意有熱簦Ц校阆M且环N太平美樂時代之氛圍,你並不渴求與人無休止的交接,但不像你居住在苦寒荒涼的美國,只要見有一人遠遠騎馬而來,說什麼也不想放他走。
人從自己的空間出來,到外頭張望別人,是生存的需要。小自一個面攤或一棵大樹下三張板凳,大到一整個城市的各處廣場皆如,隨時有園撸伎梢該嵛咳说募拍螛映叽缱罘Q己意,也惟有各人自己揣摩了。
附錄
台北游藝
舒國治
1
七○年代,乍聽起來像是昨天,然冷酷去算,可真已飄過十幾二十個寒暑。倘不究數目字,我還是我,應該還是昨天那個少年;一涉數字,匆匆已成中年,唉,日月擲人何急也。
1971 年,我 19 歲,一直到七○年代結束這十年間,我人生中的 20 初期到 20 末期,皆在其中度過。
我很想叫七○年代為「我們的年代」。所謂「我們」,是那些我清楚看到的與我年齡相仿的同輩並同他們在整個 10 年裡那種過日子眨{。
我所看到的七○時代,是一個很「台灣」的年代,卻一點也不本土。所謂「台灣」,乃在它已逐漸離開四○、五○年代的半日據、半椋稀胪馐∷C合遺留之平寧伲鼧泔L貌,開始走進一種俗劣品味卻又頗具自我奢華如美耐板家具、床頭沙發墸⒂嫵誊噧炔紳M小閃燈的社會景狀,市鎮上到處散發著一種創發自臺島的自由語言,如售屋公司採「樣品屋」預售法即是。是一個對自由之呼吸極度需索,卻又一時之間尚未覓得適宜形式的兵荒馬亂世代。譬之於電影,彼時流行「三廳」電影,多由二林(林青霞、林鳳嬌)、二秦(秦漢、秦祥林)擔綱,是一段國片尷尬至極的年代。譬之流行歌曲,亦是不痛不癢,卻又黏涾涾、膩兮兮的一種避秦曲眨T倨┲抖际须S處放眼所見,是林安泰古厝會被拆遷,卻新蓋之樓毫無美感也毫不現代的那種我所稱的「不本土」。都市中充斥著「西餐廳」,而這種「西」,既不美國,也不英法德義,是一種台灣天才自創的「西」。台灣用自己認定的方式看西方,何等狂放,又何等有趣。在七○年代後期,開始流行一種「金 X X」、「金 X X」的「金」字招牌西餐廳及咖啡廳,迷信因此而能賺金,而這種店裡的女服務生穿著「迷嬉」(maxi)長裙。可見經營者對「高級」
其實有一套系統之設計。無怪乎到了八○年代,所有的理髮廳(他們叫「理容院」)會設計成凡爾賽宮的衣帽間一般。這是臺灣必然傾向,它獨特的生命力經過四○、五○、六○等年代的咀嚼、醞釀,就自然會是七○年代那個模樣,像有一種男襯衫,看起來像絲伲┢饋怼
會透明,讓人看到肉,不少人(尤其是在外跑跑的)喜歡穿它,或許視之為高級。這種種環繞我周遭的事物,今日談來有趣、當年何等鄙夷,構成那個多采多姿的七○年代。
它又是一個剛離開孩童、將進入青年成人因而充滿了征服超越之念、自許極高意志極強的弱冠之士的時代。是五○年代出生、六○年代受小學、初中、高中教育,一逕順著體制不敢須臾離經叛道、而一進入七○年代的大學生活便早已迫不及待要大口吸進自由空氣的眾家兒郎一展心中宿願的黃金時光。便有這向上向前之念,幾個大學生,邱高、胡德寧、李復民,在 1972 年夏天,結伴攀登奇萊山,竟造成失蹤的悲劇,也淡淡描上一抹七○年代初期台灣不自禁攜帶的青春悲情。只有我們當時 20 左右真正過那時日子的這些孩子才得體會那份慘綠淒美。而「山難」二字,是七○年代的字眼。
它又是一個政治上事體頻繁的時代。從七○年代初的雷震出獄、保釣邉印⑽覈顺雎摵蠂⑽覈c日本斷交,到七○年代末的中美斷交、美麗島事件等,真是風起雲湧,然我卻洠陡拍睿紊贤耆I,更無所謂社會覺悟,一來或許有一些「管他娘嫁給誰」的味道,一來也早就懵懂浪漫活在藝術幻想的內心拘窄天地中而無意他顧。那時正值西方國家嬉皮遺緒尚在台灣漫散流逸,空氣中有股莫名的慌亂卻仍蒼翠可喜的激烈豪情。人們急躁的穿上喇叭褲,女孩子登上「矮子樂」(也可叫「恨天高」)那種麵包鞋,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是七○年代的步法,一種要急著走入激昂、自由的步法。然而這股屬於七○年代的熱情,或者說,魯莽,即使在當時也很令我們受不了。像那時我們在麻將桌上,同學的老妹不斷的在客廳放 Tie a Yellow Ribbon 以及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這兩首歌並演練舞步,放完又放,反覆不已。洠уe,七○年們的確是那 奔放、天真,但同時你極有可能很快就擋不住。
是的,七○年代是慌亂的年代,而在這慌亂的初期,我們就已經跟著清浪跟著漩渦這 捲了進去。須知打從七○年代一開始,台北市警察局便天天在路上搜捕他們所謂的「長髮嬉皮」、「奇裝異服」的青年男女,那時真是風聲鶴唳,煞有介事;其實今日想來,這些是什 個雞毛蒜皮。也可見那是個多 純樸的時代,警察可以扮演家長的角色!而不像美國電影中的警察必須隨時面臨和匪徒開槍的危險。也於是台北市那時真是一個戲劇的大舞台,警察的槍像是道具(在八○年代初李師科搶警察槍之前,他們佩的槍真的是道具),而大夥一本正經在過的日子可能是虛幻。自六○年代一直醞釀過來的劇情,端的要在七○年代就開在南京枺匪亩蔚摹柑煲患袤尅梗钡狡摺鹉甏有女生為了去跳舞只好找上一項,作為遮蓋「清湯掛麵」之──之「道具」。
那時,在六○年代底,有一些高中孩子,即使他自小學、初中,甚至到高一高二皆十分心神收攝的完成了中規中矩的學業,卻在高三前後,不知怎 被窗外的時代空氣吹薰得有點按捺不定,終於在自由中國學子最重要的人生一役──大專聯考──敗了下來。
聯考之失利,在那個時代──那個重視功名的時代──是頗嚴重的一回事。於是洠埖胶脤W校的學子,有不少開始了他自暴自棄或索性如魚得水的優游歲月。不管他到了台中的逢甲學院,或到了基隆的海洋學院,或到了溝子口的世界新專,或到了台中的中山醫專,他開始新的一種暫離學業主流而旁涉一些游藝雜流之事。有的抱上了吉他,整日彈整日唱。有的拿起了球桿,在紅黃耍缀谥T色球中彎腰下 side,享受那ㄍㄛ的一聲下袋的快樂。有的摸上了麻將,讓自己的智慧不再只放在書上,也可專注於吃 7 條碰枺L,爾虞我詐的無休競逐上。這些枺髯詭资畮装倌昵熬陀校粵'有像存在於七○年代那 緊密貼合。這些枺魇悄菚r的自由,而以一種稍具禁制的格式提供出來。因此你得到它,是異常刺激的。
2
通常,早上第一堂課一上完,大夥才算一天開始似的。有的站了起來,伸個懶腰。有時有一個人拿起了香煙,而另一個人看到了,向他要;隨即遠處突又枺粋說:「耶,耶,這也一根。」突又西一個說:「還有這裡,還有這裡。」這個「散煙童子」馬上說:「洠в辛耍瑳'有了。」那時我還洠W抽煙。而那些抽煙者,很多還是不買煙的,人家抽他才陪著跟一支。
那時,我們班上的組成分子很怪。有不少提了塑膠製、輕簡公事包來,像是在做業務。有的戴一副廉價的太陽眼鏡。這些穿著,不知怎 稱叫,假如我稱它七○年代初彰化式的穿法,不知你是否更容易了解?另還有一共同特點,似乎年紀都略大。與其說是一班級,不如說是一小社會。現在來想:這聯招之分發,有其極有趣的「命摺挂馕叮且粋大輪盤,而我們那一班人就這 被轉在一起。若每人只得選一個科系去報考,斷不是這樣的組成。
那個學校,我們原該在那學電影的,總之陰錯陽差,不知是洠逗脤W的,抑或是老師學養不甚容易滲入學子心意,還或是時代已然亂哄哄的令人不愛專守課堂,甚或是整個校舍就像是一座廢墟,你壓根只能從這堵牆跨過那堵牆,無由稍停能愈早離開就愈早離開?
那時我們中午常到學校旁山坡上一所民家去匆匆的打個四圈麻將,每人攤五元頭錢,算是給阿巴桑的場租。有時再加 5 元,請她炒麵加個蛋,賭局卻只不過是 50 元 1 餐的 13 張「逛花園」。這所民家,依山而建,在緊張的牌戰中偶一抬頭望向窗口山樹,似乎這葉子就特別的綠,而鳥聲也變得特別的清脆。
這中午休息時間,有 2 小時長,我們為了不要面對這段空檔,開始了這段山家麻將的頹廢生活。從課堂上的賭(有時情勢緊迫,甚至只能用翻書來比大小)到課外的圍桌而賭,顯示了某種意思,那便是對多出的時間或是說青春,想去損壞。若不去損壞,那種枺鲗δ愕囊唤z絲召喚,令你羞慚、受不了。所以埋頭在麻將後的日子,就不去「大春農園」那個後院田籬圍繞,飲料冰果中必放自產蜂蜜的那家絕好「沙龍」談電影了。那時坐在樹影圍繞的桌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