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红楼梦里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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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样了?”我觉得这题目非常好,而且也确是这情形——一种疯狂。
这,又使我仔细揣度了很久:她真喜欢这个书名?还是为了友人的关系而不好峻却?我不相信她有拿《红楼梦》的问题来开开小玩笑,像说相声一样博台下哄然一笑的那用意和心情。
可惜,她终于采用了这个不严肃、不虔诚的语意。
这是一大遗憾。
假使曹雪芹当日十年辛苦、血泪著书是为了让世人都陪他作一场“梦魇”,那么《红楼梦》岂不就是这“古今不肖无双”者的满纸梦呓了?
呜呼,古今异事,有如斯者乎?说雪芹的书让人感到“梦魇”,是一种比“不可知论”还不如的识见。“不可知”,也还有它自身的严肃态度在。“不可知”,可以是自愧能力太低,无力解读破译,还可以有本身的逻辑,可以原谅。至于沦为“梦魇”,那就是不相信自己还可以“自圆其说”,但宣传“梦魇”就成了不相信别人、群众、一切后贤来哲,以为都无法研究出任何道理和收获,大家都一齐为“梦魇”而心头作恶、懊恼无穷!
这可以吗?应该吗?
我以为张爱玲定此书名,是一个令人惋惜的错误。
诗曰:
梦魇奇书华夏尊?如何面对古人魂?
张君高论篇中寓,书未开封字已昏。
奇外出奇也可知,只应自愧力份低。
既然文理楼台在,“魇”字缘何是筑基?
第一部分第九篇 一篇自序大方家
《红楼梦魇》是张爱玲留下的一本红学著作,所以就成为我这小书的评论主体,打算从她的一篇自序说起。
这篇序很重要,代表着她十年红学收获和治学心情,是了解她的文心的一把钥匙。
这篇序代表了她的文笔风格。其特色是很平实,不玩弄笔花,扭捏一些“文艺性语言”。真正的“白话”,朴素的心音。
但更让我读来舒适的是不摆“学术”架子,不写“学院派论文”,更无洋八股土八股气味。
然而对某些读者来说却有一个“缺点”:她自己是天赋高明,上智上慧,不耐烦“婆婆妈妈”式唠叨,也不喜“教诲凡人”的腔调,她“惜墨如金”,只写出“结语”,不知其间委曲婉转处省略了(自己明白),一般读者和笨些的学生就会觉得她写的往往是“半截话”和“不完全句”,觉得“太不规范”……。领会起来有些吃力,消化不动。
这是上智上慧与常智常慧之间的差距和“冲突”。
我希望这个“缺点”不致阻碍有些人的阅读愿望或阅读兴致。需要细心,需要“培训”自己的阅读习惯,不要只喜“文从字顺”、死死板板的“课堂作业”的一切摆在浮面,缺少深度丰盈的肤浅单薄文字。
还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参悟”能力——你别太“省力”,也得费点儿神思去思忖、玩索、寻味,主动去契合著述者的语音心意。
其实,这岂止是张爱玲的文章的特点,就是读曹雪芹的原书,又何尝不是如此?作者与读者不应是“冤家对头”,而该是“知己莫逆”才行。
“一篇《锦瑟》解人难”。诗人不多,解诗人更稀罕。曹雪芹,张爱玲,与其定位于作家,不如归根于诗人。诗人的散文,“白话”,论文,书札……,也都有诗质诗境,诗情诗韵。理解曹、张,这一方面是忽略不得的。
诗曰:
一篇自序大方家,不向鸡虫计豆麻。
明义开宗见衷曲,光风霁月不争差。
学者诗人亦作家,三长兼美报风华。
十年半部红楼梦,难解名貂痛可嗟。
第一部分第十篇 揭假究真
《红楼梦魇》一书,收文七篇,首篇题目是《红楼梦未完》。
雪芹之书未完,早成共识和常识,何待张女士又加论证?——问错了,她根本不是从头正式论证这个“未完”。她的思路与行文习惯也与常见的“红学”论文不同。不同之处是:
一,对《红楼梦》的基本概念、词义不给规范定位,模模糊糊,似乎不“计较”八十回原著与四十回伪续,“都是”《红楼梦》。
二,“未完”是作者本未完成?还是现存本残缺不全?也无明文确说一句。三,既“未完”,又何必大费力气去研究现今一百二十回本的“已完”?
四,曹雪芹因何“未完”?现行的“已完”,又是怎么发生、产生的?没有
讲。
五,既然一百二十回“全璧”流行,这算不算“完”?如不算,怎么样才算“完”?
亦无所交待。
大前提,都“省略”了。
然后,你若想从她笔下窥视一点儿她论的这个《红楼梦》主要“未完”之内容大致是什么?也休想找得见。
她不是讲“未完”,而是大讲“已完”的后四十回伪续的百般情状!
她好像是说:那些“已完”都是假的,只有将假的全部揭穿,才可望“假去真来”——再究“真未完”的事情。
如闹不清这一“理路”和“手法”,只看这第一篇,就会如坠五里雾中,可真叫“天昏地暗”,保管你只看不多几页,就“承受”不了,掷书而兴叹了。
张女士的文章很有趣,开笔不久,即将“主题”集中在“三寸金莲”上。这使我十分惊奇。“摩登小姐”式的她,怎么会对这个话题如此关注?讨论了一大篇之后,加上衣妆等事,方知她是要判明书中人物谁天足、谁缠脚,而由这看续书人是有意让“全”书满人化(或满俗化),又由此判断与高鹗的“汉军”身份是否符合……。
她研究了半日,也承认曹家本来也就是女眷半汉半满,裹脚的也有,大脚的也有。但她很拘“金莲”这个字眼,举尤三姐、举晴雯穿“睡鞋”,《芙蓉诔》有“莲瓣无声”之句,等等。细致周详,令人惊佩。
当然,若有心“抬杠”,其实“金莲”不过是个指女人脚的借词雅称而已。真正的“金莲”是紧缠成为尖筍形的,脚趾压在底下,已萎缩变形,早不成“瓣”;而走路时以脚跟为重心,有“声”无“声”,与“瓣”无涉了……。单抠字眼,会出误解。
话要简洁:她举了大量的字例句例,说明“满俗化”的迹象,其细其繁,其版本之精熟,其耐性之强,其细心之微,其记忆之确……,让人“下拜”,自愧万难企及!
反观自己,我没法与人家比,哪怕是百分之几也够不上。因为我对后四十回的一个本子也看不下去、受不了!何况还要三个本子细校密勘!那我就折磨死了(注)!
她的心细如丝,可说已细入毫芒。她对本子异文记得如同电脑——她行文说理是“眉毛胡子”在一起,不暇不屑像论文“分条析理”,让你晕眩。我读着(实际是听读)心笑说:这种文章,若入批判家之目,肯定是不折不扣的“繁琐考证”。别人就是甘愿“繁”甘愿“琐”,也望尘莫及!
她是不讲怎么“未完”,是讲何人、怎么续书。
由她的考证加推测,这后四十回书有三个不同本,有初本,有修订本,有再修本。“修订”是小改加大改,由一二字到一大段。原续与修续不出于一人之手。破绽、漏洞、矛盾……,可笑之处不一而足。
但她的擅长是:不仅仅指出这么烦琐无聊的“修订”,而且一定为之说出续修书者为何那般如彼作法的心理活动。
她对续、修者究竟是谁,还拿不准,但写至篇尾时,分明还是倾向于判定高鹗是个重要人物。
她提出了很多相关的问题。如:元春是谁的妃?续者为何为贾珍等洗刷丑名淫行?又为何特别糟蹋袭人?妙玉结局究何似?凤姐又怎样?……
——大概这就是她讲“《红楼梦》未完”的一个方式吧?
是否她不太喜欢作正面性的评议和“结语”?
诗曰:
琐琐谈来细比丝,不知谁续百方疑。
不条不理自成格,奇女奇思文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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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一回,华艺出版社邀请了王蒙、丛维熙、宗璞、刘心武等座谈,我叨陪末座。当场我向这些名家说了这么两句话:“我读不了高鹗续的后四十回,如果用力量强迫我读,那就是对我最大的精神折磨。”
第一部分第十一篇 智者千虑
张爱玲以七篇文章勒为一帙,第一篇论析作者、续者,是满是汉……。
第二篇“插曲”专论袭人而拉上了高鹗之一妾。第三篇曰“初详”,详的是所谓“全抄本”的(即杨继振藏本,俗称“梦稿本”)年代最早,保存初稿的现象。第四篇为“二详”,详的是《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关系之问题。第五篇为“三详”,却题为“创作”,不是“自传”,内容却又是“甲戌”(她爱用“一七五四”洋历)以前以后的历次“增删”修改问题……
看看这些,方深信她毕竟是位女性人才,特心细,特繁琐,带出了女性脾气的特征。
读她这些,第一须有一个起码条件,即对《红楼梦》已然十分(至少是相当地)熟记于心了,否则会如坠雾中,或眼花缭乱、莫辨青红。第二要特具耐性,否则读不下去。
她太精细,举证说理,周密过人,提问题又多为常人所忽略不及知见,故很令人信从以至“折服”。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有时也会说些让人忍俊不禁的“理由”。
今试以例为我愚言作证——
当初起诗社,“社员”们不愿再用叔嫂姊弟等家庭伦常之称谓,拟各取一个雅名,轮到宝玉了,李纨建议:“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注)宝玉答:“小时侯干的营生,还提它作什么。”然后,各自在诗题下署名时,宝玉写下的是个“绛”字。(注,别本改作“怡”)。
于是乎,张女士便下了结论,说:可见早先有一段取绰号为绛洞花王的文字,至此“删”去了,而又于(李纨?)口中提到,宝玉笔下写出——是删而未净的“漏网之鱼”……云云。
我不禁要说句失敬冒犯的话:这么一个精细颖慧、万人莫及的人,有时也竟如此可笑起来。试问:
一,为什么要“删”?假如真是早写了,岂不正好可见宝玉小时的“精致的淘气”与秉性之异,出语之奇?存之何害?删之何益?请“详”其至思。
二,既“删”了,为何又留“尾巴”?“删”后的诗社取号时将旧话一句,一笔便可勾消,易于反掌吹灰耳,偏要留这“破绽”让张女士“抓住”?雪芹的灵心慧性纵使不及爱玲,难道就那么粗疏愚笨起来?
三,作诗时记了一个“绛”字,她就以为是前文已“删”的遗痕力证。更是笑话。第八回,宝玉已自题“绛芸轩”斋名,晴雯张贴,黛玉赞好;再到入住园内,他作《秋夜即事诗》,首句就是“绛芸轩里绝喧譁”。张女士如何定知署名一个“绛”字,就非指“删文”不可?
她的这种“考证方法”与“推理逻辑”,实在奇特,非下愚如我者所能洞晓,只好疑而请教吧。
殊不知,“补遗法”的叙事技巧是雪芹的一个专擅乃至独创。拙著《石头记鉴真》书中早已论及。今引于此——
第二十六回开头写佳蕙来找红玉,有批:
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
佳蕙说到给林姑娘送茶叶,“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有批云:
是补写否?
说到“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有批云:
是补写否?
又说,“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有批:
是补文否?
“各处还完了愿”,有批:
是补文否?
“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有批:
是补文否?
“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有批:
还是补文。
“前儿一支笔放在那里了?”有批:
是补文否?
“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有批:
还是补文。
这种“补文”,真是“得空便入”,随处生文,串前伏后。一般说书唱戏补叙前面情节,叫“倒插笔”,那指的大段回溯。像雪芹这种零勾碎抹的巧妙补笔,实在是他人望尘莫及的绝活,不经脂砚指出,往往容易忽略,不以为意了。
此书原系我与家兄祜昌合著,而这段出自他手,试看他的考《红》心思之细,也不太低于张女士。我要问的是:我们举的这种叙事笔法之特长,她都能判为早有前文,后本已删的“遗痕”或“漏网之鱼”?
我们举的只限第五回,别回例子也并不罕见。如宝钗追述“上年正月”,湘云来住时的淘气以及假扮宝玉等情形。如贾琏与凤姐谈及香菱时曾说薛大傻子为了要香菱,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这类叙事法,难道都是“后加”?再不然,“上文”都必须有一段“未删”之文“证明”此言不是突如其来?如若都是这般“死”笔,正如脂砚常说的:“成何文字?!”
所以,张爱玲的判断,未必条条是真理。
在这种“考证”方法与兴趣上,她分明是受俞平伯、吴世昌的影响,尤其是后者。
推断、假设是可以而常见的,但应力戒自作聪明,以为处处自己的“想当然”就会成为真正的“创作过程”——移前补后,东拆西借,挖窟窿,打补钉——《红楼梦》原来是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儿”!
天下无事,庸人自扰,确有此感。
她评别人看法“太简单”了,自己也时蹈覆辙。
她把后来平儿补叙因石呆子一案贾雨村作恶、贾琏遭其毒打等情,都判为“后加”。还有,金钏一案,贾环使坏……重要之至的“大承笞挞”重笔要文,却判为原先没有,后来加进去的……她选的例子恕不尽述。
这么一个高明的大作家,如何昧于此理?补叙是戏台上的“暗场”,起不小的作用,避繁避板,打破“开账篇”的笨笔,让人从这儿发生“文外之文”,扩大的想象之“原野”,如画虽尺幅,画外尚有“烟云”无限……。
假若雪芹笨到每一人每一语每事都“开账单”“作索引”,那又不知张女士还迷不迷《红楼》之《梦》呢?
然而,她还把这篇“详”题为“是创作,不是自传”。这位大作家大通灵就越来越怪了。
诗曰:
智者有千虑,其失偶一存。
明时笑笑闇,昧时己亦昏。
补遗至妙法,何谓删后之漏网痕?
我敬奇才女,亦不谀其门。
是其是而疑其疑,方是真敬与真尊。
附注:“花王”是原文,作“花主”者是误改,她有考辩,甚是。我早亦如此看法,写了《宝玉的三王号》,见拙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
第二部分 一尊菩萨第十二篇 一尊菩萨(图)
从张爱玲的第一篇“红学”文章,喜获她对伪续四十回的一条总评语:
因为后四十回乌烟瘴气,读者看下去不过是想看诸人结局,对这些旁枝情节,既不感兴趣,又毫无印象,甚至于故事未完或颠倒,驴头不对马嘴,却没人注意,这是后四十回又一特征。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