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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路-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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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最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老大嫂说,忽然睁开了眼睛。伊的眼光越过了李国木的右肩,仿佛了望着某一个远方的
定点。
    “阿爸说,怎么从来没听阿坤说起?〃伊说,〃我说,我……”
    “你说,你的家人反对。〃他笑着说。这些故事,从年轻时伊直到四十刚破,也不知听
了老嫂子一次又一次地说了多少次。
    “我说,我厝里的人不赞成。〃伊说,〃我和阿坤约束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你要收留
我,我说。”
    月香从厨房里出来,把鲈鱼装在一个大瓷碗里,端在手上。
    “待一会凉些,吃一点鲈鱼,嫂。〃伊说。
    “真麻烦你唷。〃老大嫂说。
    “阿母死后,那个家,真亏了有你。〃李国木沉思着说,〃鲈鱼汤里,叫月香给你下一点
面罢。”
    “不了。〃伊缓缓地阖上眼睛,〃你阿爸说了,这个家,穷得这个样,你要吃苦的啊。看
你也不是个会做(工)的人。阿爸这样说呢。”
    他想起那时的阿爸,中等身材,长年的重劳动锻炼了他一身结实肌骨。天一亮,他把一
个大便当系在腰带上,穿上用轮胎外皮做成的、类似如今之凉鞋的鞋子,徒步到山坳里的〃
兴南煤矿〃去上工。伊天有几次,阿爸会打从家门口这一段下坡路,放着他的台车,飕飕地
奔驰而去。自从大嫂来了以后,阿爸开始用他并不言语的方式,深深地疼爱着伊。每天傍
晚,阿爸总是一身乌黑的煤炭屑,偶然拎着几块豆腐干、咸鱼之类,回到家里来。
    “阿爸,回来了。”
    每天傍晚,听见小黄狗兴奋的叫声,大嫂总是放下手边的工作,一边擦手,一边迎到厝
口,这样说。
    “嗯。〃阿爸说。
    打好了洗澡水,伊把叠好的干净衣服送到阿爸跟前,说:
    “阿爸,洗澡。”
    “哦。〃阿爸说。
    吃了晚饭,伊会新泡伊壶番石榴茶,端到阿爸坐着的长椅旁。
    “阿爸,喝茶。〃伊说。
    “嗯。〃阿爸说。
    那时候啊,他想着萤火虫伊群群飞在相思树下的草丛上所构成一片莹莹的悦人的图画。
而满山四处,都响着夜虫错落而悦耳的歌声。
    现在月香正坐在病床边,用一只精细的汤匙一口口地给老大嫂喂鲈鱼。
    “还好吃吗?〃月香细声说。
    老大嫂没有做声。伊只是一口又一口驯顺地吃着月香喂过来的鲈鱼,并且,十分用心地
咀嚼着。
    这使他蓦然地想起了他的母亲。
    自从他大哥出了事故,尤其是他的父亲从台北带回来大哥国坤的遗物之后,原本羸弱的
他的母亲,就狠狠咯了几次血,从此就不能起来。大嫂来家的那个初夏,乞食婶竟也好了伊
阵。但伊入了秋天,当野芦苇在台车轨道的两边开起黄白色的、绵绵的花,乞食婶的病,就
显得不支了。就那时,大嫂就象眼前的月香一样,一匙一匙地喂着他的母亲。不同的是,老
大嫂躺在这特等病房里,而他的母亲却躺在阴暗、潮湿、弥漫着从一只大尿桶里散发出来的
尿味的房间。此外,病重后的他的母亲乞食婶,也变了性情。伊变得易怒而躁悒。他还记
得,有这样的一次,当大嫂喂下半匙稀饭,他的母亲突然任意地吐了出来,弄脏了被窝和床
角。〃这样的命苦啊,别再让我吃了罢,〃伊无泪嚎哭了起来,〃死了罢,让我,死了
罢……“伊然后〃我儿,我的儿,我心肝的儿唷〃地,呻吟着似地哭着大哥,把大嫂也弄得
满脸是泪水。
    然而,他的母亲竟也不曾拖过那个秋天,葬到莺镇的公墓牛埔山去。
    “阿木,该去牛埔山看一回了。〃老大嫂忽然说。
    “哦。”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伊。月香正细心地为伊揩去嘴边的汤水。算算也快清明了。在
往年的清明,大嫂、他和月香,总是要乘火车回到莺镇去,到牛埔山去祭扫他阿爸和阿妈的
坟墓。直到大前年,才正式为大哥立了墓碑。而大嫂为他大哥的墓园种下的一对柏树,竟也
开始生根长叶了。
    “高雄事件后,人已经不再忌怕政治犯了。”
    老大嫂说,就这样地决定了在他父亲捡骨立冢的同时,也为他大哥李国坤立了墓碑。
    “整整吃了一碗鲈鱼咧。〃月香高兴地说。
    “今年,我不陪你们去了。〃伊幽幽地说。
    伊仰卧着,窗外逐渐因着阴霾而暗淡了下来。
    “嫂,如果想睡,就睡一下吧。〃月香说。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却立刻又把手抽了回来。他的老嫂子,从来不曾像月香
一般,老是怨幽幽地埋怨他戒不掉烟。但是,在病房里,他已有好几次强自打消摸烟出来抽
的念头了。出去抽罢,又嫌麻烦。他沉默着,想起牛埔山卑贱而又顽固地怒生着的杂草和新
旧坟墓的聚落。从土地祠边的一条小路上走去,小馒头似的小山的山腰,有一小片露出红土
的新坟。立好墓碑,年老的工人说:
    “来,牲礼拿过来拜一拜。”
    他和月香从大嫂手中各分到三支香,三人并立在新冢前礼拜着。然而,在那时的他的心
中,却想着墓里埋着的、经大嫂细心保存了二十多年的、大哥遗留下来的一包衣物和一双球
鞋。他把拜过的香交给月香,插在墓前的香插子里。大嫂和月香开始在一旁烧着伊大堆银
纸。他忽然想起家中最近经大嫂拿去放大的大哥的相片:修剪得毫不精细的、五十年代的西
装头,在台湾的不知什么地方的天空下,坚毅地了望着远处的、大哥的略长的脸,似乎充满
着对于他的未来的无穷无尽的信心。这个曾经活过的青年的身体,究竟在哪里呢?他想着,
上大学的时候,偶然听起朋友说那些被枪毙的人们的尸首,带着爆裂开来的石榴似的伤口,
都沉默地浮漂在医学院的福马林槽里,他就曾像现在一样,想到大哥的身体不知在哪里的这
个惘然的疑问。
    那时候,大嫂毋宁是以一种欣慰的眼神,凝视着那荒山上的新的黑石墓碑罢。
        生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七日
        殁于一九五二年九月
                李公国坤府君之墓
                                        子孙立
    老大嫂说,人虽然早在五零年不见了,但阿爸去领回大哥的遗物,却是五二年九月,记
不得确切的日期了。他问道:“为什么不用民间的干支表示年月?〃〃你大哥是新派的人啊!
老大嫂说。至于大哥的子孙,大嫂说,
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自从翠玉出生之后,他们就等着一个男孩,却总是迟迟不来。
    “倒也真快,〃老工人站在他大哥的新冢边,一边抽着一截短到烫手的香烟,一边说,〃
二十好几年罗,阿坤……”
    “嗯。〃老大嫂说。
    老工人王番,是他爸爸的朋友。莺镇的煤炭业,因为石油逐渐地成了主要的能源而衰退
时,他和他的父亲是第伊批失了业的工人。李国木的老父,先是在镇里搞土水工,之后就到
台北当建筑零工去了。而阿番伯却把向来只当副业的修墓工,开始当做工业做了起来。刚上
大学的那年冬天,李国木他阿爸从台北闹市边的一个鹰架上摔下来死了,就是阿番伯修的
墓。他还记得,那时候,在一边看着一铲铲的泥土铲下墓穴,在他阿爸单薄的棺木上发出钝
重的打击声,站在他身边的阿番伯用他自己的肮脏的手,拭着流在两颊上的泪,低声说:
“×你娘,叫你跟我做修墓,不听嘛,偏是一个人,跑台北去做工……×!”
    以为睡着了他的老嫂子,这时睁开了眼睛。
    “翠玉仔呢?〃伊说,微笑着。
    “还没下课。〃月香说,看看自己的腕表。〃晚上,我带伊来看你。”
    “你们这个家,到了现在,我是放了心了。〃大嫂说。
    “嗯。”他说。
    “辛辛苦苦,要你读书,你也读成了。〃伊说。
    他苦笑了。
    小学毕业那年,他的爸爸和阿番伯要为他在煤矿里安排一个洗煤工人的位置。大嫂不
肯。
    “阿爸,〃伊说,〃阿木能读,让他读罢。”
    然而,老阿爸就是执意不肯让他继续上学。大嫂于是终日在洗菜、煮饭、洗衣的时候,
甚至在矿场上同老阿爸一块吃便当的时候,总是默默地流泪。有伊回,在晚饭的桌子上,阿
爸叹着气说:
    “总也要看我们有没有力量。”
    “……”
    “做工人,就要认命,〃阿爸生气似地说,〃坤仔他……错就错在让他读师范。”
    “……”
    “说什么读师范,不花钱。〃阿爸在沉思中摇着头。
    “阿坤说过,让阿木读更多、更好的书。〃伊说。
    他看见阿爸放下了碗筷,抬起他苍老的面孔。胡子碴儿黑黑地爬满了他整个下巴。
    “他,什么时候说的?〃阿爸问。
    “在……桃镇的时候。”
    长久以来,对于李国木,桃镇是一个神秘而又哀伤的名字。他的大哥,其实是在一件桃
镇的大逮捕案件的牵连下,在莺镇和桃镇交界的河边被捕的。少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去
过那河边,却只见伊片白色的溪石,从远处伊路连接下来。河床上伊片茫茫的野芦苇在风中
摇动。
    “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信他。〃阿爸无力地说,摸索着点上一根香烟。
    “我信他,〃伊说,〃才寻到这家来的。”
    大嫂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在四十烛的昏黄的灯光下,他仍然鲜明地记得:大嫂的泪水便
那样静静地滑下伊的于当时仍为坚实的面颊。
    老阿爸没再说话,答应了他去考中学。他一试就中,考取了台北省立C中学。
    “我来你们家,是为了吃苦的。”
    伊说。室内的暖气在伊消瘦的脸上,涂上了淡淡的红晕。伊把盖到颈口的被子往伊的胸
口拉着,说:
    “我来你们家……”
    月香为一把被子拉好。
    “我来你们家,是为了吃苦的。〃老大嫂说:“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这么多……”
    他和月香静静地听着却无法理解伊的本意。
    “这样,我们这样子的生活,妥当吗?”
    老病人忧愁地说,在伊的干涩的眼中,逐渐泛起泪意。
    “嫂。”
    他伸出手去探伊的前额,没有发烧的感觉。
    “嫂。”他说。
    病人安静地闭下了眼睛。月香坐了一会,蹑着手脚去厨房里端出了另一小碗鲈鱼。
    “剩下一点,你吃下去好吗?〃伊和顺地说。
    他接过鱼汤,就在床边吃着。细心着不弄出声音来。也许是开始糊涂起来了罢,他思索
着大嫂方才的无从索解的话,这样地在想着。窗外下着细密的雨,使他无端地感到某一种绵
绵的哀伤。
    “杨教授!〃在厨房里洗碗的月香轻声叫了起来。
    瘦高的杨教授,和王医师一块推门走进来。
    “饮食的情况呢?〃杨教授拿起挂在病人床前的有关病人饭食和排泄的记录,独语似地
说。
    “还算不错的。〃王医师恭谨地说。
    “睡眠呢?〃杨教授说,看着沉睡中的病人,〃睡了。”
    “是的。〃月香说,〃刚刚才睡去的。”
    “嗯。〃杨教授说。
    “杨教授。〃李国木说。
    “对了。〃杨教授的眼睛透过他的黑色的玳瑁眼镜,笔直地望着他。〃想起来没?关于伊
发病前后的情况。”
    他于是一下子想起那个叫做黄贞柏的,刚刚被释放出来的终身犯带给老大嫂的冲击。
    “没有。〃他望着老大嫂安详的睡脸,沮丧地、放弃什么似地说,〃没有。想不起来什么
特别的事。”
    “哦。〃杨教授说。
    他跟着杨教授走到门边,恳切地问他大嫂的病因。杨教授打开病房的门。走廊的冷风向
着他扑面吹了过来。
    “还不清楚,〃杨教授皱着眉头说,〃我只觉得,病人对自己已经丝毫没有了再活下去的
意志。”
    “啊!”他说。
    “我说不清楚。〃杨大夫说,伊脸的困惑,〃我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了,很少见过像那样完
全失去生的意念的病人。”
    他望着杨医师走进隔壁的病房,看见他的一头灰色的卷发,在廊下的风中神经质地抖动
着。
    “不。〃他失神地对自己说,〃不会的。”
    他回到他的老大嫂的床边,看见月香坐在方才自己坐着的椅子上,向病人微笑着,一边
把手伸进被里,握住被里的伊的枯干的却是暖和的手。
    “睡了没?〃月香和蔼地说。
    “没有。〃大嫂说。
    想着在杨教授来过都不知道的、方才的老大嫂的睡容,月香笑了起来。
    “睡了,嫂,〃月香说,〃睡的不长久,睡是睡了的。”
    “没有。〃病人说,〃净在做梦。”
    “喝水吗?〃月香说,〃给你弄一杯果汁罢。”
    “あの长い台车の道。〃老嫂子呢喃着说:“那一条长长的台车道。”
    月香回头望了望伫立在床边专注地凝望着病人的李国木,站了起来。
    “让你坐。”
    月香说着,就到厨房里去准备一杯鲜果汁。他于是又坐在病人的床边了。〃很少见过像
伊那样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人。〃杨教授的话在他的耳边萦绕着。
    “嫂。〃他轻唤着说。
    “嗯。”
    “仆もな、よくその台车道を梦见ぬのよ。〃他用日本话,〃我呀,也常梦见那一条台车
道呢。”
    “……”
    “难以忘怀啊,”他说,凝视着伊的苍黄的侧脸,〃那年,嫂,你开始上工,和阿爸一
块儿推煤车……”
    “哦。〃伊微笑了起来。
    “这些,我不见得在夜里梦见。但即使在白日,我也会失神似地回忆着一幕幕那时的光
景。〃他用日本话说,〃嫂,就为了那条台车道,不值得你为了活下去而战斗吗?”
    伊徐徐地回过头来,凝望着他。一小滴眼泪挂在伊的略有笑意的眼角上。然后伊又闭上
了眼睛。
    窗外愈为幽暗了。雨依然切切地下个不停。现在,他想起从矿山蜿蜒着莺石山,然后通
向车站的煤矿起运场的、那一条细长的、陈旧的、时常叫那些台车动辄脱轨抛锚的台车道
来。大嫂〃进门〃以后的第三年罢,伊便在煤矿补上了一个推煤车工人的缺。〃别的女人家可
以做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当他的爸对于她出去做工表示反对的时候,大嫂这么说。那时
候,小学五年级的他,常常看见大嫂和别的女煤车工一样,在胳臂、小腿上裹着护臂和护
腿,头戴着斗笠,在炎热的太阳下,吃力地同另一个女工把满载的伊台煤车,一步步地推上
上坡的台车站。汗,湿透了伊们的衣服。学校里没课的时候,幼小的他,最爱跟着大嫂出煤
车。上坡的时候,他跳下来帮着推;平坦的地方,他大嫂会下来推一段车,又跳上车来,利
用车子的惯性,让车子滑走一程,而他总是留在车上享受放车的快乐;下坡的时候,他和大
嫂都留在车上,大嫂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把着刹车,注意拐弯时不致冲出轨道……
    夏天里,每当车子在那一大段弯曲的下番道上滑走,〃吼吼〃的车声,总要逗出夹道
的、密浓的相思树林中的蝉声类来,或者使原有的蝉声,更加的喧哗。在车声和蝉声中,车
子在半山腰上一块巨大无比的莺石下的台车道上滑行着。而他总是要想起那古老的传说:郑
成功带着他的部将在莺石层下扎营时,总是发现每天有大量的士兵失踪。后来,便知道了山
上有巨大妖物的莺哥,夜夜出来吞噬士兵。郑成功伊怒,用火炮打下那莺哥的头来。莺哥伊
时化为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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