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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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巨大妖物的莺哥,夜夜出来吞噬士兵。郑成功伊怒,用火炮打下那莺哥的头来。莺哥伊
时化为巨石。从那以后,它就不再骚扰军民了。每次台车打莺石底下过,少小的他,仍然不
免想象着突然从莺石吐出伊阵迷雾了,吞吃了他和大嫂去。
运煤的台车的终站,是设在莺镇火车站后面的起煤场。由几家煤矿共同使用的这家起煤
场,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凡是成交后运往中南部的煤,便由各自之台车运到这广场中各自的
栈间,堆积起深黑色的煤堆,等候着装上载货的火车,运到目的地去。
有好几回,他跟着大嫂和另外的女工,把煤车推上高高的栈道,然后把煤倒在成山的煤
堆上。从高高的台车栈道上往下看,他看见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在以旧枕木围成的栈间
外,用小畚箕和小扫把扫集倒煤车时漏到栈外的煤屑。而大嫂总是要趁着监工不注意的时
候,故意把大把大把的煤碴往外播,让穷孩子扫回去烧火。
“同样是穷人,〃大嫂说,〃就要互相帮助。”
在放回煤矿的空台车上,大嫂忽然柔声地、唱诵着似地说……
“故乡人,劳动者……住破厝,坏门窗……三顿饭,番薯签。每顿菜,豆腐盐……”
他转回头来,奇异地看着伊。太阳在柑仔园那一边缓缓地往下沉落。大半个莺镇的天
空,都染成了金红的颜色。风从相思树间吹来,迎着急速下坡的台车,使伊的头发在风中昂
扬地飘动着。
“嫂,你在唱什么呀?〃他笑着说。
那时候他的大嫂,急速地吐了吐舌头。他抬着头仰望他大嫂。伊的双腮因为竟日的劳动
而泛着粉红,伊的眼中发散着并不常见的、兴奋的光芒。
“没有哇。〃伊笑了起来,〃不能唱,不可以唱哦。现在。”
“为什么?”
大嫂没说话。在一个急转弯中,伊一面把身体熟练地倾向和弯度相对反的方向,维持着
急行中的台车的平衡,一边操纵着煞车,煞车发出尖锐的〃唧唧〃的声音。远处有野斑鸠相
互唱和的声音传来。
“你大哥教了我的。”
滑过急弯,伊忽然平静地说。一团黑色的东西,在相思林中柔嫩的枝条上优美而敏捷地
飞窜着。
“嫂,你看!〃他兴奋地叫喊着,〃你看,松鼠!松鼠唉!”
“你大哥教了我的。〃大嫂说,直直地凝望着台车前去的路,眼中散发着温柔的光亮,〃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三字歌仔,叫做'三字集'。你大哥说。〃大嫂子说,〃在日本时代,台湾的
工人运动家用它来教育工人和农人,反对日本,你大哥说的。”
“哦。〃他似懂非懂地说。
“你大哥,他,在那年,正在着手改写这原来的'三字集'。有些情况和日本时代有一点
不同了,你大哥说。〃伊独语似地说,〃后来,风声紧了,你大哥他把稿子拿来托我收藏。风
声松了,我会回来拿,你大哥说……”
“……”
台车逐渐放慢了速度。过了南仔,是一段从平坦向轻微上坡转移的一段台车路。大嫂子
跳下车开始轻轻地推车子,他则依然留在台车上,落入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默里。
后来呢?后来,我大哥呢?那时候的少小的他,有几次想开口问伊,却终于只把疑问吞
咽了下去。甚至于到了现在,坐在沉睡着的伊的病床前,他还是想对于有关大哥的事,问个
清楚。长年以来,尽管随着年龄和教育的增长,他对于他的大哥死于刑场的意义,有一个概
括的理解。但愈是这样,他也愈渴想着要究明关乎大哥的伊切。然则,几十年来,大哥伊直
是阿爸、大嫂和他的渴念、恐惧和禁忌,仿佛成了全家甚至是全社会的不堪触抚的痛
伤……而这隐隐的痛伤,在不知不觉中,经过大嫂为了贫困、残破的家的无我的献身,形成
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驱迫着李国木〃回避政治〃、〃努力上进〃。使一个原是赤贫、破落的家庭
的孩子的他,终于读完了大学。经过几年实习性的工作,他终于能在三年多以前,取得会计
师的资格,在台北市的东区租下了虽然不大,却装潢齐整而高雅的办公室,独自经营殷实的
会计师事务所。他带着大嫂,迁离故乡的莺镇住到台北高等住宅区的公寓,也便是在那一
年。
三个多月以后,李国木的大嫂,终于在医学所无法解释的缓慢的衰竭中死去。
把老大嫂的尸体送到殡仪馆的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在伊的房间里整理伊的遗物,却在
一个收置若干简单的饰物的漆盒中,发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有伊娟好的字写成的:
“黄贞柏先生〃。他不知不觉地打开不曾封口的信封,开始读着大嫂用一种与他在大学中学
会的日语不同的、典雅的日文写成的信。
拜启
我是蔡千惠。那个被您非常温蔼、真诚地照顾过的千惠。
您还记得罢?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在桃镇坳顶的一个小村庄,您第一次拉着我
的手。您对我说,为了广泛的勤劳者真实的幸福,每天赌着生命的危险,所以决定暂时搁置
我们两家提出的定婚之议。我的心情,务必请你能够了解啊,这样子说着的,在无数熠熠的
星光下的您的侧脸,我至今都无法忘怀。
那夜以后的半年之后,您终于让我见到了您平时一再尊敬和热情的口气提起的李国坤
桑。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多。所以,在前日的报纸上看见您安然地释放回到故里的现在,
不论在道德上和感情上,我都应该说出来。那时候,你叫我称呼国坤桑为“国坤大哥〃,我
却感到一种惆怅的幸福的感觉。〃好女孩子呢,贞柏。〃记得当时国坤大哥爽朗地笑着,这样
子对您说。然后,他用他那伊对浓眉下的清澈的眼睛,亲切地看着早已涨红了脸的我,说,
嫁给贞柏这种只是一心要为别人的幸福去死的家伙做老婆,可是很苦的事。
手后,我们挑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往桃镇走。在山路上,您讲了很多话:讲您和国坤大哥
一起在做的工作;讲您们的理想;讲着我们中国的幸福和光明的远景。〃喂,千惠,今天怎
么不爱说话了?“记得您这样问了我吗?〃因为想着您的那些难懂的话的缘故。〃我说着,就
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
当然,您是不曾注意到的。在那一条山路上,贞柏桑,我整个的心都装满着国坤大哥的
影子……他的亲切和温暖、他朗朗的笑声、他坚毅而勇敢的浓黑眉毛,和他那正直、热切的
目光。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因为是三十年后的现在;因为您和国坤大哥都是光明和正直的男
子,我以渡过了五十多年的岁月的初老的女子的心,想着在那一截山路上的少女的自己,清
楚地知道那是如何愁悒的少女的恋爱着的心(切をいこ女の恋心)!
可是,贞柏桑,倘若时光能够回转,而历史能够重新叙写,我还是和当初一样,一百个
愿意做您的妻子。事实上,即使是静静地倾听您高谈阔论,走完那一截小小而又弯曲的山
路,我坚决地知道,我要做一个能叫您信赖,能为您和国坤大哥那样的人,吃尽人间的苦难
而不稍悔的妻子。
然而运命的风暴,终于无情地袭来,由于我已回到台南去读书,您们被逮捕检束的事,
我要迟到十月间才知道。我的二兄汉廷也被抓走了。我的父母亲为此几乎崩溃了。但其后不
久,我终于发现到……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悲忿,来自于看见了整个逮捕在当时的桃镇白茫茫
地展开,而曾经在中国大陆体验过恐怖的他们,竟而暗地里向他们接洽汉廷自首的条件。而
汉廷,我那不中用的二兄,伊连有几个深夜,同他们出去,直到薄明方回。他瞒住了他的好
友,他的同志的您和国坤大哥,却仍然不免于逮捕。
贞柏桑,请您无论如何抑制您必有的震骇和忿怒,继续读完这封由一个卑鄙的背叛者
(裹切者)的妹妹写的信。
半年后,苍白而衰弱的汉廷回来了。他一贯有多么的疼爱我,您是知道的。在熬不过良
心的呵责时,醉酒的我的二兄汉廷,陆陆续续地向他的妹妹说出了一场牵连广阔的逮捕。
为了使那么多像您、像国坤大哥那样勇敢、无私而正直、磊落的青年,遭到那么黑暗的
命运,我为二兄汉廷感到无从排解的、近于绝望的苦痛、羞耻和悲伤。
我必须赎回我们家族的罪愆。贞柏桑,这就是当时经过几乎毁灭性的心灵的摧折之后的
我的信念。
一年多以后,我从报纸上知道了国坤大哥,同时许许多多我从不曾听您说过的青年(其
中有两个是我记得和您在坳顶见过面的、朴实的青年),一起被枪杀了。我也知道了您受到
终身监禁的判决。
我终于决定冒充国坤大哥在外结过婚的女子,投身于他的家,绝不单纯地只是基于我那
素来不曾向人透露,对于国坤大哥的爱慕之心。
我那样做,其实是深深地记得您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国坤大哥的家,有多么贫困。您告
诉过我,他有一位一向羸弱的母亲,和一个幼小的弟弟,和一个在煤矿场当工人的老父。而
您,薄有资产的家族和您的三位兄长,都应该使您没有后顾的忧虑罢。然而,更我安心地、
坦然地做了决定的,还是您和国坤大哥素常所表现出来的,您们相互间那么深挚、光明、无
私而正直的友情。原以为这一生再也无法活着见您回来,我说服自己:到国坤大哥家去,付
出我能付出的伊切生命的、精神的和筋肉的力量,为了那勇于为勤劳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
人,而打碎我自己。
贞柏桑:怀着这样的想象中您对我应有的信赖,我走进国坤大哥的阴暗、贫穷、破败的
家门。我狠狠地劳动,像苛毒地虐待着别人似地,役使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我进过矿坑,
当过推煤车的工人,当过煤栈间装运煤块的工人。每一次心力交瘁的时候,我就想着和国坤
大哥同时赴死的人,和像您一样,被流放到据说是一个寸草不生的离岛,去承受永远没有终
期的苦刑的人们。每次,当我在洗浴时看见自己曾经像花朵一般年轻的身体,在日以继夜的
重劳动中枯萎下去,我就想起早已腐烂成伊堆枯骨的、仆倒在马场町的国坤大哥,和在长期
监禁中、为世人完全遗忘的、兀自一寸寸枯老下去的您们的体魄,而心甘如饴。
几十年来,为了您和国坤大哥的缘故,在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底层,秘藏着一个您们时
常梦想过的梦。白日失神时,光只是想着您们梦中的旗帜,在镇上的天空里飘扬,就禁不住
使我热泪满眶,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高兴。对于政治,我是不十分懂得的。但是,也为了您们
的缘故,我始终没有放弃读报的习惯。近年来,我带着老花眼镜,读着中国大陆的伊些变
化,不时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担心。不为别的,我只关心:如果大陆的革命堕落了,国坤大哥
的赴死,和您的长久的囚锢,会不会终于成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为残酷的徒然……
两天前,忽然间知道您竟平安回来了。贞柏桑,我是多么的高兴!三十多年的羁囚,也
真辛苦了您了。在您不在的三十年中,人们兀自嫁娶、宴乐,把其他在荒远的孤岛上煎熬的
人们,完全遗忘了。这样地想着,才忽然发现随着国木的立业与成家,我们的生活有了巨大
的改善。早在十七年前,我们已搬离了台车道边那间土角厝。七年前,我们迁到台北。而
我,受到国木一家敬谨的孝顺,过着舒适、悠闲的生活。
贞柏桑:这样的一想,我竟也有七、八年间,完全遗忘了您和国坤大哥。我对于不知不
觉间深深地堕落了的自己,感到五体震战的惊愕。
就这几天,我突然对于国木一寸寸建立起来的房子、地毯、冷暖气、沙发、彩色电视、
音响和汽车,感到刺心的羞耻。那不是我不断地教育和督促国木〃避开政治“、〃力求出世〃
的忠实的结果吗?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轻死以赎回我的可耻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
最后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遗忘了。
我感到绝望性的、废然的心怀。长时间以来,自以为弃绝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
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黄泉之下的一日,能讨得您和国坤大哥的赞赏。有时候,我甚至
幻想着穿着白衣、戴着红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国坤大哥中间,仿佛要一道去接受像神明一般
的勤劳者的褒赏。
如今,您的出狱,惊醒了我,被资本主义商品驯化、饲养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
因为您的出狱,而惊恐地回想那艰苦、却充满着生命的森林。然则惊醒的一刻,却同时感到
自己已经油尽灯灭了。
暌别了漫长的三十年,回去的故里,谅必也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罢。对于曾经为了“人应
有的活法而斗争〃的您,出狱,恐怕也是另一场艰难崎岖的开端罢。只是,面对广泛的、完
全〃家畜化〃了的世界,您的斗争,怕是要比往时更为艰苦罢?我这样地为您忧愁着。
请硬朗地战斗去罢。
至于我,这失败的一生,也该有个结束。但是,如果您还愿意,请您一生都不要忘记,
当年在那一截曲曲弯弯的山路上的少女。
谨致。
黄贞柏祥
千惠上
他把厚厚的一叠用着流畅而娟好的沾水笔写好的信,重又收入信封,流着满脸、满腮的
眼泪。
“国木!怎么样了?”
端着一碗冰冻过的莲子汤,走进老大嫂的房里的月香,惊异地叫着。
“没什么。〃他沉着地掏出手帕,擦拭着眼泪。
“没什么。”他说:“我,想念,大嫂……”
他哽咽起来。伊抬头,他看见放大了的相片中的大哥,晴朗的天空下,在不知是台湾的
什么地方,了望着远方……
原载于一九八三年八月《文学季刊》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