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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_2-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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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同类中的个别人,就是专靠打别人的“小报告”,在第一批摘帽子中被混掉了帽子的。这种人为虎作怅,比一些卑劣的队长、指导员对我们更加凶残阴毒。在伐木队被人用谜语“‘西厢书柬'——打吾辈中一人名”的张寄,就是这号人物中的一个,焦勇夫亦如此。
  另有一个班长,几乎害得古籍出版社的侯德麟被五花大绑。侯德麟是“胡风骨干分子”舒芜的好友,对诗词颇有研究。有一次,他与军医李定国谈到毛主席的一些诗词,略加评论。比如对《水调歌头?游泳》中的“更立西江石壁”句,他说“这用语有点俗”。这个班长听到了,立即汇报给一位副指导员。这位副指导员当晚在全队面前猛训了侯德麟一顿:“你比毛主席还多才多艺还高明?简直是反动立场不改、顽固透顶!!”后来不管侯德麟如何一如既往地闪着头打柴、割麦子、割大豆、砍老玉米、上山伐木运木头,总被左看右看不顺眼,动辄就挨批,有时候队领导还发狠要把他绑起来。侯德麟终于忍无可忍地背后发牢骚说:“这哪儿是改造?我简直成了‘四季豆(斗)'了!”
  一些班排长就是这样靠牺牲他人去“立功”求赏的。焦勇夫又在我的身上“立了一功”,使得隋凤祥指导员再次要大家对我继续进行监督。
  怎么个“监督”法?除了班排长们无事生非地打打“小报告”之外,别人没法“监督”。
  全排数十人,每两人一盘大锯和一把大斧,分散到四面八方的密林中伐木、砍枝、截树段、装窑、点火、闷炭、出炭、装炭包,并把炭包背到山下的爬犁汽车道。除了各自的“锯友”,其他人只有摸黑收工回到宿舍里才能见上面。
  这四面透风的宿舍,是用带皮的松木、桦木、杨木横垒而成的。里面横钉了一层薄木板,木板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晚上没有灯,没有炉子,全靠两大溜通铺之间过道上的几个土坑里的炭头火取暖和“照明”。写信、补破烂、烤鞋袜、化雪做汤做开水,也全都依仗它。大家烟熏火燎,极少洗脸擦澡,又整天和木炭打交道,每个人的脸都是黑的,手是黑的,牙缸、脸盆、饭盆。饭盒、拴着弧形粗铁丝的圆罐头筒、打个眼拴根绳挂在屁股后的小脸盆(当饭盆用的),等等,也通通都是黑的。人人的衬衣衬裤、绒衣绒裤、毛衣毛裤的夹缝里,都有大批虱子排长队;乱鸡窝一般的头发上白帆子成串,棉衣棉裤棉大衣和被褥上也有虱子到处爬。
  这时我们每个月的口粮定量已降到30斤了。早晨和中午,每人每顿只有两个小窝头和小罐头盒安个木把儿的一勺萝卜汤,晚饭是三小勺照见人影儿的稀汤粥——饭盆一丢就得撒尿。所以,人人不是枯干黑瘦,就是明晃晃的浮肿。夜盲,形呆,晕倒雪地,熏倒于炭窑,层出不穷。这些人原本是堂堂的国家干部。共产党员、知识分子,现在通通变成了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奴隶!
  奴隶般的精神压抑、生活痛苦和前程的渺茫,使得很多人心情烦躁,心胸狭隘,似乎人人只关心一己的利害得失,而相互间的谅解、友爱、体贴、帮助则越来越少。一些人常常为了芝麻点小事——谁从过道里进出不小心碰了自己正在火塘边烤火的脚,谁挪了自己烤鞋的位置,挨着睡觉的人夜里出去撒尿回来时把自己碰醒了,都会发生一场没完没了的争吵。如果有谁“调皮捣蛋少干活”(实际是干不动了),偷了别人的吃食或打了双份饭,那就成了一些人眼中不可宽恕的“罪犯”,一哄而起地捆打,辱骂,扣饭,甚至绑到门外的大树上挨冻,以一泄他们自己胸中无处可泄的怨气。
  本来,北大荒不但春天美,而且冬天也是非常美丽的:矗立的山林武装着银盔银甲,所有的树木都在寒雾中散发出珠光剑气。放眼远眺,到处都是冰雪的世界。它能使人开阔心胸,拓宽眼界,平添几分豪爽气。但是此时此刻,我们谁也没有欣赏这严冬之美的雅兴。尽管雪莱早说过:“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可我们觉得我们的春天还很渺茫。笑脸,早就消失了,而且人人似乎都已忘记什么叫做“笑”了;收工后火堆边的什么川菜、粤菜、湘菜、鲁菜、淮扬菜及各地风味小吃的“精神大会餐”,也再不举行了;过去常常不离口的流放生涯主题歌——《贝加尔湖之歌》,也早就没人再哼哼了……
  这时我和一些好友只能独善其身,没有多少精力为一些小事抱打不平了。我本人也得了浮肿病,经常头晕眼花,腰酸腿痛,还不时拉血。有一次大便,我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系好裤腰带,就晕倒在自己拉出的那堆盖满了鲜血的粪便旁,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没有被冻成“冰乃伊”。
  一次往炭窑里下料,我在炭窑外的山坡上独自扛着一段小脸盆粗的木料,途中也突然晕倒,木料压着我的脖子,使我出不来气。自己心里明白,可就是推它不动,也幸亏被人发现得快,才没有酿成惨祸。
  又一次,往山下拖树头,用力过猛,向下跌了个倒栽葱,跌得满脸鲜血。别人都回住地吃午饭了,我独自一人在雪窝中躺了好一会才醒了过来。
  此外,为了“抢窑”多出炭,烧坏衣服、烫伤手臂、中毒昏倒而被人拖出炭窑进行急救,那都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天上午,我又一次被熏倒了。当时我在炭窑中从小小的出炭口向外举炭,窑外的一位难友把炭接过去,码到十几步外的炭堆上再返回出炭口时,没有再见到我在洞口高举着一根粗木炭的双手。他叫了一声“老戴”,也不见有应声。他知道不妙,连忙扒在洞口向窑里面一瞧,只见我正倒在窑内还在冒烟的一堆木炭旁。他急忙向别的窑点大声呼唤:“老戴晕倒啦,快来抢救啊——”说着,他首先探身下窑,把我向出炭口拖。当他把我拖到出炭口下,附近窑点已跑来四五位难友。其中的一位也钻进了炭窑,帮助先下到窑内的难友把我架了起来,先把我的脑袋送到窑外,洞外的人再抓着我的两个胳膊,把我拖了上来。他们把我平放在雪地上,两个人往我的脸上使劲地擦雪,另有人进行人工呼吸,才使得我苏醒过来。
  这一次,若不是同在一个窑的难友发现得早并动作麻利,我也许在昏厥中就离开这个“悲惨世界”了!
  尽管如此,我的成绩相比之下仍然是不错的。有一阵,我与杨明合拉一盘锯。他原籍广西百色,旅居缅甸多年,并参加了缅甸共产党。回国后,先在我们新华社广东分社和总社华侨广播部做编辑工作。华侨广播部独立为中国新闻社后,他继续在那里当编辑。我们这两个人成了“锯友”,那还能错?别的锯,往往要一天半到两三天才能备好一窑木料,我们则一天一窑,有时候三天四窑。从元旦到春节,伙房里偶尔也做过一点好吃的,我们也坚持不完成当天的定额决不回。有一次回到住地时,好吃的没有了,我俩也没有温色与怨言。
  由此,隋凤祥指导员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他在全排的大会上对大家说:
  “党是相信大家会有进步会改变的。戴煌同志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他这两个月进步很大,大家应该向他学习!”
  这不禁使我心头一动。自从王震将军带了个好头,农场干部对我们叫了一阵“同志”后,早就没人再叫我们“同志”了。隋凤祥指导员今天突然称我这个被最彻底否定过的人为“同志”,而且是由“大家监督”改为“大家学习”,这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是“两个月河东,两个月河西'了。这是好兆头。
  18 最彻底的否定之后(Ⅱ)
  一
  按说,依照那种环境中一般人被迫形成的“哲学”,我应该顺着隋凤祥指导员给我的这根杆儿向前爬,爬出这片苦海。可是我不想也不会这样做。我的最大的悲剧式“劣根性”之所在,就是不论处境之如何反常,对一切看不顺眼的现象,都不能永远保持沉默。不仅对刚与我们混编在一起的、带有“基建大队细菌”的排长盛桂林届u班长王开泽等人的狡诈、阴险、冷酷、残忍不能沉默,就是对烧炭队领导工作中的许多错误行为也不能沉默。
  刚来北大荒时,农场领导向我们一再阐明,山林是国家的财富,不能乱砍滥伐;如果必须烧木炭,只能利用过去伐木时遗留下的枝枝杈杈或不成材的小杂木,不能用好材。可是,当云山畜牧场1600多名干部职工,全年约七八十万元的工资越来越没有着落时,他们要求我们100多名“右派”必须在短短一冬中烧出3000吨木炭,他们叫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不论是上等建筑材料和高级家具材料的赤桦、白桦、山核桃、水曲柳,还是制造军用装备的“伐了一棵就得判刑”的黄菠萝木,通通都可以砍。这就把许多山林砍了个乱七八糟,有的几乎被剃成了光头。然而烧出的木炭,有的却不耐烧,有的还囗烟迸火星,其售价还不如珍贵的原材料值钱,双倍地得不偿失。
  我向烧炭队领导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烧炭队鲍队长向我瞪了瞪眼。他是位蒙族干部,过去是个枪法神妙的骑兵连连长。他说:
  “农场只管要钱,有钱就行。听说这些林子很快就要交给国营林场了,农场不抓紧机会捞一把还行?如果你们能拿出钱来给农场发工资,你们可就立了大功,就可以整天在屋内烤火睡大觉。如觉得门得慌,还可以跟我出去打猎吃野味,到时候还保准摘帽子……”
  听听,这叫什么话!这哪里还有什么“全国一盘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人的味道?!
  原来队部规定,从备料、装窑、点火、封窑到出炭,一个周期七天到九天。这是合乎科学的操作方法。但是很快,为了抢时间多出炭,又提出了“打破常规,大力缩短炭窑周转期,提高炭窑利用率”的口号,要求我们四天到五天就出一窑炭。这就得放大火烧,几乎把窑内的木料先烧掉了一半。封窑后,很多木料还没被烧透闷透,大家就得打开窑口进去抢;往往窑口一打开,猛然得了大量氧气的星星暗火,立刻旺盛起来,成了“星火燎窑”。这时,大家只得在烟熏火灼中拼命向外抢木炭,宁可被熏倒。如果不这样拼死拼活地蛮干,那就是“怕死”,就是“右倾”。
  有时候,由于这种险情特别严重,原来规定的出窑只要两个人因此增加到四个人、六个人,最多的一次到了九个人,几乎先后都被熏昏熏倒。
  木炭本是易碎品,但烧得好的木炭坚硬如“铁”,不易断裂,敲击时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似乎把它们由长到短地排列起来就能组成特异的炭磐,奏出美妙的乐章。可是我们烧出的炭,经过如此这般“赴汤蹈火”地穷折腾,碎的碎了,烧的烧了,少数尚较完整的敲起来,只能发出嘭嘭噗噗的松包声,落了个“人财两空”,而且我们很多人就是这样被熏倒的。
  我说这样做不科学,不合算,也不爱惜人,都被鲍队长顶了回来。
  后果是严重的。
  原定一窑炭为一吨重。经如此蛮干,最多的不过1000斤,少的只有三四百斤。但上报,都照样按一吨计算。我说这不是实事求是,有些难友就说我“何必这么认真”。
  开始向山下背炭包了。背了几趟,我觉得这也不合算,因为揉碎了不少炭,也掉了不少炭。我建议从每座炭窑向下修一条简便支道,好让汽车或爬犁直接到窑边装炭,既加快了运输进度,节约了人工,也避免了长距离人工背运的损失。
  鲍队长回答说:“场部只准用工烧炭背炭,不让抽人修路。”
  结果,我们只得继续动用大批人力,用那最原始的方式,把分散在四面八方窑点上的稀里哗啦的炭包,一包包地背到汽车爬犁道边,一路上丢三落四。这比修路所费的人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二
  一天下午,虎林850总场工副业科的一位负责人,来到我们烧炭队摸摸生产情况。他转到了我与杨明正在伐木备料的窑点,看我们正把一棵已经伐倒的大树截成一段一段的炭料,边看边摇头,很不以为然。
  “你们烧炭队怎么搞的!”他说,“怎么忍心用这么好的木材烧木炭?你们看看,”他随手指点四面光秃秃只剩下点点树根的山头,“把这么好的原始森林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这得糟蹋多少有用之材啊!”
  我想,这可是第一次碰到“所见略同”的知音。我正想停锯道明一切,杨明在对面使劲拉了一下锯,使了个眼色,不让我说。等这位负责人转去别的窑点,杨明停下锯来对我说: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你吃的亏还少吗?你过去在新华社是个什么样的记者,谁不知道?到这儿来被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两年来尽管你提了那么多的好意见,有谁听你的?你这次如果说了,也许总场的这个人会把畜牧场和烧炭队的头头批评一顿,可是他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畜牧场和烧炭队的一些头头能不找你算账?”
  那好,不说就不说,大家都不说。直到又一个冰融雪化,烧炭队快收摊子时,畜牧场场部才大吃一惊:上报说烧了1500吨炭,实际上还不到500吨,有的还没有被运出去;就是已经被运到辉崔火车站的,不少炭包都已稀稀拉拉,里面多半是碎块块和没被烧透的黑木疙瘩,总场工副业科不乐意验收开票。这甭说全场职工的全年工资,就连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数。
  畜牧场党委十分恼怒!可是“丢掉城市的总是士兵,而夺取城市的总是将军”!按照这种凡事出了错都把责任往下推的伟大习惯法,畜牧场党委严厉追究烧炭队负责人的责任。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负责抓生产的鲍队长带着一名“老右”整天在外打猎吃野味倒平安无事,而抓政治思想改造工作的指导员隋凤祥,却被责令在畜牧场党委扩大会上作了沉痛检查。他把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头上,甘愿被撤去一切职务。据说因为他“每天都和右派在一起,应该确切了解每天的实际生产进度”。
  紧接着,这场风波就波及到了烧炭队“老右”们的头上。鲍队长把一些班排长狠狠地熊了一大顿,说他们不负责任,谎报成绩,撤了一个姓杨的副排长的职,还发狠要把他绑起来送去劳改。这是人们始料不及的。
  三
  说实在的,尽管隋凤祥指导员在新华社保卫科的那个人和其他一些人的蛊惑下,曾经不着边际地当众彻底否定过我,但我始终认为他是个比较正派、富有同情心的温存厚道的人。他曾多方设法帮助我们购买饼干、代乳粉,以减轻我们长年忍饥挨饿的痛苦。同时也完全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并不主张让我们拼死拼活地蛮干。在我几次差点送了命,他号召大家向我“学习”之后,有一天晚饭后在队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坐在炕沿上,一手拿根拨火棍拨拉着地塘里的炭火,一边悄悄地向我说了许多知心话。他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不希望劳动是愉快的,生活是正常的?每当我看到你们披霜裹雪、日夜苦战的时候,我就很为你们的健康与安全担心。晚上收工回来,那三小勺稀汤,两泡尿就尿完了。我们坐在炕边上还饥肠辘辘,莫说你们还起早摸黑地出大力流大汗。可是任务压在肩上呀,这些话我不能对你们公开说。如果一说,我就可能与你们在一块了……”
  这真是肺腑之言!
  我明白,在那种年代,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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