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_2-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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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角的只有七八里地的底边,而且还要利用“业余时间”。这样,这一天一夜就剩不下多少休息时间了,这比高玉宝《半夜鸡叫》中的周扒皮还要周扒皮。
可是,在云山畜牧场领导中的王副场长、武副书记、祝大队长和朱麻子、刘恩等人看来,这却是绝妙的领导“谋略”。不管对这群奴隶的调动如何频繁,从未因此耽误过这群奴隶“为农场多作贡献”。而结果,等于无形中让这帮瘦骨嶙峋或浮肿“发胖”的人,更快地走向黄泉路。
那天凌晨,满天乌云。我们挑着沉重的行李、日用杂物和铁锹铁铲等工具,赶到了水库大坝的最南端。
刘恩对大家说:
“大家使劲干!就这么一点儿活,坑坑洼洼的垫一垫,补一补,早干完早转移,早转移早休息……”
这种老套儿话,我们听过无数次了!他们每一次要我们干的活,没有一次是能够让我们“早干完早休息”的。
这一次,沙石远在大坝南面的山坡上。每挑一担沙石到坝中心,来回一趟少说也得走三四里地。我们从清晨挑到中午,从中午挑到快天黑,中午吃了自带的窝头咸菜后一刻也没歇,才终于“早干完”,挑起行李工具向小云山“早转移”。
这时,空中的乌云已越积越厚,阵阵冷风吹来,下起了小雨。冷风冷雨,溜滑泥泞的土路,大家摸着黑,饿着肚子向前撑。衣服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全身湿了个透,可又不能歇,也不想歇。因为只有到了小云山,才有晚饭吃。直到深夜12点左右,一个个都像泥猴似的,稀稀拉拉地抵达了小云山。总共不过十几里地,滑溜了五六个小时。
但是各班一点人数,少了两个人!
一个叫佟霭成,四十来岁的河南人。宽额头,高颧骨,细长的眼睛,短小的下巴颏,脸色灰黄,说话细声慢气。
他原是一机部子弟学校的校长。到北大荒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和他离了婚,给他丢下几个孩子在北京。他每月只有32块钱,根本养活不了这些孩子,他极为愧疚与哀伤。在山里剖木板时,他就曾在一座空炭窑里自尽过一次,幸亏被人及时发现。这天凌晨,离开二队山坡下的那些废窝棚时,又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据说原在中央某个机械工业部搞过共青团工作的排长盛桂林,和据说原是《中国青年报》行政工作人员的他们班的副班长孙某,奉命到山坡上的林子里去寻找。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佟霭成,反而“找”回来两大挂包的野菜和山韭菜。
几天后,二队的推土机手们在那山坡上推平场地盖房子,才发现佟霭成是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一棵小树上,结束了他那悲惨的人生旅程。
第二位叫赵琪,也四十来岁,原是交通部的一名干部,共产党员。他那苍白而浮肿的脸上,带有几颗浅麻子。他也是在危难之时被自己的妻子所抛弃的不幸的人。
半年前,他就不能再干活了。然而班排长们说他消极混泡,反抗改造,照常逼他去“苦战”。
这天在水库大坝上,他就一直面无人色。他老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背,有气无力地担着一副竹簸箕。里面的沙子几乎都漏光了,他也不知道。到了坝顶上需要垫沙子的地段,他也把两只空簸箕照样往下抖一抖,转身再去“挑”。指导员刘恩和排长盛桂林骂他“装疯卖傻”,“一点儿干劲也没有”。可是我们不少人都预感,他快不行了,但是还没有想到他很快就会死去!
傍晚,我们冒着风雨向小云山转移时,路过云山场部。基建队“右派”中一位面熟的人到小卖部去买蜡烛,在路上见到了我们。他望望满天的黑云,悄悄对我说:“老戴,看来这场雨短不了,你们在路上可得小心啊!在你们这个排,没有几个人还能干活了,尤其是你、赵琪、石铁生①三个人的脸色最难看,身体最瘦弱,可不能倒下去啊!在这个鬼地方,想关怀我们的人一个一个地被整倒了,有实权的人又往往没有人性!望自重!”
①原《世界知识》编辑,北大毕业生。
经他这一提醒,我认为赵淇的情况最严重。虽然他和我不在一个班,我也想向刘恩和盛桂林建议把他先留下来,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让他到小云山去。我们班的小罗——罗相成,就是刚到“五间房”“文明流放”初期,还在研究马卡连柯教育法的那位原高教部留学生司的青年干部——连忙阻止我。“难……难道你……你头上的‘真……拉拢'、‘假……假同情'的帽……帽子还……还少吗?”他一急,说话就更加口吃。“这……这种事,不能再……再由你出面,我我……我去想想……办法。”他转身叮嘱了赵淇班里的熟人,请他们一路上多多照看老赵。
但这有何用?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了噩耗:赵琪死了!
夜间,在我们躺倒后,队部曾接到赵琪班里人的报告:赵琪倒在半路上的水洼地中,不能动弹了,照看他的人也帮不了他,请队里的医生跟着回来报告的人一道去抢救。但队部里的刘恩等人听之任之,也不派医生去。结果这位过早风烛残年的人,就死在风雨地里了!
二
这是我们来到北大荒后,除了水利工地爆破冻层炸死一个人和伐木中砸死几个人的不幸事件外,纯粹因为不堪忍受的残酷虐待而致死亡的开始。对此,大家议论纷纷。
关于佟霭成的死,有人分析主要是他的妻子造成的。说那是一个“苏格拉底的妻子”,是悍妇,是坏老婆。她心胸狭隘,冥顽不化,唠叨不休,动辄破口大骂,使堂堂正正老实巴交的佟霭成窘困难堪。佟霭成忍气吞声地忍让了她多少年,到头来这悍妇还要和他离婚,把孩子都扔给他,他很难想得开,只得一死了之。
可是有人不同意这样的分析,认为这种分析的逻辑是混乱的。因为佟霭成的妻子既然是悍妇,是坏老婆,这女人主动提出离婚,倒是敦厚老城的佟霭成的一大解脱。因此,佟霭成的死,主要是这女人与他离婚后,给他甩下几个孩子饥寒啼哭没人管,而北大荒的“改造”岁月又如此残酷遥遥无期,所以他才采取这种办法,了却其极端的苦痛。
“这说得通。”多数人同意这后一种分析。
对于赵琪的死,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很简单也很一致,那就是:农场领导要负无可推脱的责任。
然而,农场掌权的人一切依旧,无动于衷。刘恩对于佟霭成的死,说他是“自绝于人民,戴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对于赵淇的死,他虽然也“惋惜”了一番,但他话锋一转,竟荒谬地指责我们“缺乏相互间的体贴照顾,发现严重情况后又抢救不力”,反而要我们“讨论讨论赵琪死的根源,吸取教训”。这真是荒唐绝顶!
在讨论中,有人隐隐约约地责怪班排长和农场领导,也有人怪赵琪本人没有自知之明——他应该赖在云山场部不要冒这个险。同时也有个别“丽唱仍添锦上花”的人,居然趁机为农场领导大唱赞歌,说什么农场领导对我们这些人如何地“关怀备至”。
这不禁使我突然想起一位先哲的话:“蛮不讲理的是冥顽,有理说不出的是傻瓜,有话不敢说的是奴隶。”《国际歌》的第一句就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我们为什么还要做奴隶?!
我提出:赵琪死的根本原因,是农场领导中的绝大多数人,对我们一贯采取歧视冷漠的态度。对赵淇的死,应该接受教训的是农场领导而不是我们。农场领导应该“一叶知秋”,采取有效的措施,改善我们的处境,避免死亡现象的蔓延与扩大。有关人员应该检讨并请求上级处分,而不是让我们这些人来接受什么教训……
讨论还没完全结束,排长盛桂林和副班长王开泽,就到指导员刘恩那儿汇报去了。
第二天晚饭后,关于赵琪的死,刘恩不得不在大家面前说了一句“领导也有一定责任”;但他拒不承认农场长时期来违背了党的政策。随即他就瞪大了眼睛大声说:
“有人又想乘机煽动大家对支部领导不满,对整个农场不满,这是妄想!党是正确的!农场党组织是一贯忠实地执行了党中央政策的!即便我们有一定的责任,我们也只能向上级党组织做检讨,而不能在你们面前做检讨!”
三
其后一个多月,阴雨连绵。我们几乎每天都淋着雨,在稀巴烂的地里抢挖1米左右宽、50多米长的排水沟,土方量约20立方米。这是每人每天的劳动定额,必须要完成。收工回来,连烤衣服的条件都没有,许多人不得不穿着湿衣服钻进被窝,为着第二天能穿着这被体温悟干的衣服出工,暂时摆脱一下落汤鸡的痛苦。
不少人病倒了。不能带病出工的人,一律被斥之为“泡将”,有的还不让吃饭,捆罚打骂的现象亦非罕见。
一天收工后,全队集合开会批斗某班的罗应洪与马竞亮。
前者原是国家某部搞电机设备的工程师,细长的身材,体质十分纤弱;后者据说原是国家计委的一位科长,早先也是我们军队里的一名军官,还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立过功。他们的出身经历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脾气,那就是“倔头犟”:领导上讲仁义,吃得饱,干活就肯卖力气;反之,就像赌了气的千里马,动不动也得尥尥蹶子。
这一阵,他俩体弱不算,确实也在闹病。马竞亮饿得没辙,偶尔捡到几根鸡骨猪骨头,烤焦了权当“锅巴”吃。刘恩、盛桂林们却说他们“破罐子破摔,丑化社会主义”。
这次批斗前,又一次剥夺了他俩的吃饭权。我在会议上公开反对这样做。我说:“越是不把大家当人待,大家越不会好好干活。就是一头牲口,吃饱了才肯拉车犁地呢,何况是人!”
这可把站在一旁的刘恩气得咬牙喘大气。我们的班长赵超群——就是我在山上被爬犁夹伤后,用牛爬犁把我拉到住地下的那一位——这时也变得“左”了起来,马上站起来反驳我说:“你这是‘人性论',是右的立场!”①刘恩连忙对赵超群的发言表示了赞许。
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错划右派被改正了的赵超群当了山西大学副校长。
四
我这样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既为了争取改善全体奴隶的命运,也为了努力挽救我自己。
这时我已到了没有拐杖就不能挪步的岌岌可危的地步。除原有的多种病痛外,又增添了关节炎与胃溃疡。过去在苏北盐(城)南战役中被冻伤的脚,在越南奠边府前线返回后方途中从马上摔下被跌伤的左胯骨,在山上拉爬犁夹伤的左小腿,都一齐酸痛难忍。双腿硬如木雕,膝盖肿胀如特大哑铃。每天下午,全身恶寒发烧,而一测体温,水银柱并不高。医生明知这是体质极度虚弱濒临死亡的征兆,可是不但不让我休息,而且也不给我打针吃药。开始抢挖田间毛渠时,我还常常在黑板报的“擂台表”上被列为“上”,有几次还超过了日掘20立方土的定额而上了“光荣榜”,后来就逐渐下降为“中”了……
我深知为人在世“不患不能柔,惟患不能刚”。作为一个革命者,更该“惟刚斯不惧,惟刚斯有为”。但是我怎样才能继续“刚”下去呢?
如果真正是全民族大敌当前,我会照样像过去在革命战争中那样,“余生无足恋”;如果是身陷真正的敌人的囚牢,我也会像许多先烈们那样,“热血拼将流”,不怕把敌人的牢底坐穿;如果因公致残,长卧难起,我也能“壮怀犹未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我们的党,干脆把我推上断头台,说我“无可救药”,我也相信终有一天,人民的历史将会使我“白骨复更生”!
然而现在,我的遭遇是什么呢?是在号称“自己人”的手里,既不明明白白地让我们赶快死去,又不稍稍维护我们做人的尊严;我们既不能反抗和暴动,又不堪忍受与沉默。
两年来,就个人言,我的劳动是尽力的,做人是诚实的,对于各种反常的现象,我也怀着宁可齑躯碎首的心情,说了应该说的话。结果一切一切的努力均白搭。我丝毫也看不出,我们接受如此这般的“考验”与“牺牲”,于国于民于己究竟有何益?
我真正地悲观起来了,真正地模糊了人生的视线……
五
连绵的阴雨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开始播种大豆。每天出工收工,都要在泥泞的路上和水洼地中,来回跋涉30多里路。我的一双脚,常常被陷在淤泥中不能自拔。我们还要轮流地从大豆地返回小云山,抬着装满了稀饭足有200多斤重的铝制大牛奶桶,在这“鬼门关”似的烂路上再来回跋涉一遍,把午饭抬到地里去。
然而,在地里等着吃这桶稀饭的200多人中,多数是身体状况远胜于我们的军工与青工。相对来说,他们一无精神压力与痛苦,二无太重的饥寒之忧。他们在规定的粮食定量外,都还能在队长们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下,非法而“合法”地搞点大豆和其他东西填肚子。而我们,只能一边往地里撒豆种,一边把一些破损的、半瓣的、拌了“六六粉”的生豆子往嘴里塞。尽管内中未经高温破除的胰蛋白酶毒素,会使人恶心、呕吐、拉肚子,而且还要甘冒“六六粉”中毒的危险。
同时,军工与青工上工比我们晚,收工比我们早,干活比我们少而轻。而对抬饭这最重、最苦、最累的差事,队部却偏偏强加于我们这些命在旦夕之人。尽管我对这种早被墨子所痛斥过的“爱有差等”的做法十分恼怒,同时自己又力不胜负,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我想,既然刘恩们铁定了心要我们这些人来抬饭,我如果不抬,他们也会让我们当中别的人来替我干。
一天突然接到命令,新华社和文化部的人全部离开云山畜牧场。许多人认为这可离开了这片苦海,从而欢声雷动。但是,惟独我与我们社里的方约同志被留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敢于反对云山畜牧场一系列非人道的行为,就应该被继续留下来当他们的奴隶?新华社的领导就这样一味地盲目听信他们的胡说八道,让我永无脱身辩白之日?!
在这悲愤失望之余,我请即将分手的新华社难友陈亮,带封信给新华社党委。不知怎么搞的,刘恩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在全队面前冷嘲热讽地说:
“有人想向原机关告状,这是梦想!党只相信自己的组织系统,任何个人的叫屈是没有用的!不管他过去有过什么威风,如何地看不起我,我现在硬是有权不让他走,叫他吃更多的苦头,看他能怎么的?!”
我又能怎么办?!我过去曾一度梦想过,这种阴曹地府般的日子不会太久长,中央很快会来纠正这里的非法所为的。可是北京的来人也好,农垦局的来人也罢,似乎都认为这里平安无事,百事顺心。回想这一切,我原有的信念似已彻底崩溃了。即便中央一旦发现了这里问题的严重性,恐怕我们很多人都已骨头打鼓了!与其再忍受煎熬,不如早日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自杀,不好;越过乌苏里江到苏联去,不可能;像个别人那样逃跑,不光明磊落;惟一可行的办法,主动请求党杀掉我。既然党已认为我是个“最危险的敌人”,把我交给这批法西斯分子残酷地折磨虐待,使我备受“不信之耻与犬马之辱”,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这时我实实在在地连走路都很艰难了!每走一步,全身的骨节缝都痛如锥挖针刺!
六
在我们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