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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_2-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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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都忘了吃饭。
  “就凭这,这孩子也得让我出院子。”雪媛这么琢磨着。
  于是她穿好工作服,挎好布袋,抱起为伟,到了院门口主动叫了一声这男孩的名字,并没话找话说:“你怎么起这么早啊?”这男孩一愣神,雪媛已迈出了院门。别的孩子忙问这男孩:“这是不是地富反坏右?”这男孩只得摇了摇头。雪媛这才脱了身,长吁了一口气。
  可是,在劫难逃的潘雪媛躲得了小院子却躲不过工厂。在所谓“深入揭批”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时,雪媛所在的西城区二龙路喷漆厂,八杆子打不着地把她列为“工厂‘三家村'”的第一名。在全厂平时开大会的最大一个车间的主席台墙上,有人贴出了一张大黄纸只写有一行字的大标语:
  坚持反动立场的大右派家属潘京荣: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
  动!
  潘雪媛明白,这大字标语是工厂出纳员写的。而在1963年秋天,当雪媛坚决与我成了家,工厂迫于新华社的压力,将要把潘雪媛从会计室赶下车间“监督劳动”的时候,正是潘雪媛把将要接替她的连算盘也打不好的这位出纳员等人,教会了打算盘和统计、出纳工作的技能,整整教了两个月。等她们初步学会了之后,雪媛才离开会计室下了车间。现在,这个徒弟“很革命”,要六亲不认了。然而雪媛生性很倔强,她很快回了这个徒弟一张大字报:
  ×××同志:如果你是党员,是厂领导,你叫我“不乱说乱动”,我
  就不乱说乱动!
  潘京荣
  这张大字报一出,工厂领导立即发动厂内的许多群众写出大字报围攻潘雪媛:
  潘京荣:你说过你爱人是冤枉的,这算什么话?
  ×××××
  潘京荣:你说过,说到哪也不怕,他是他,你是你。
  ×××××
  潘京荣:你说你没有罪,你真没罪吗?
  王大明
  看了这些大字报,潘雪媛觉得工厂领导很可笑,因为他们要发动对她的围攻,实在是很难发动的。王大明这个连阿拉伯字码也认不清的傻乎乎的人,也算做他们的一名群众了。平时快吃午饭时有人叫一声:“大明,看看墙上的电表还有多长时间到12点。”他慢慢吞吞地走了过去,说不清大针在11、小针在12究竟该算做几点几分,就擅着一个食指和一个小姆指回来说:“还差这一点点。”这样的人,居然也成了工厂领导眼中的“积极分子”,也叫他让别人代写了一张大字报。
  不久,工厂就开始“揪黑帮”了。一位老师傅,一位丈夫在劳改农场的女工,都被揪成了“黑帮”,说他们反对厂长白某。
  白某不怎么识字,说话一急就打磕巴。他在批斗这些“黑帮”的大会上说:
  “你们反……反……反对我,就是反……反……反对共……共……共产党!”
  他让一个地主的儿子用皮带扣猛打这位老师傅和那位女工,一打就是一个血印。潘雪媛实在看不下去,会后不顾自身的安危,贴了一张大字报:
  白××厂长:
  党号召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为什么在批斗人的时候叫人搞
  武斗?你还口口声声说你“代表党”,你代表的是哪门子党?我看,你只
  能代表你个人!
  潘京荣
  白某一见这大字报,暴跳如雷:“这大……大……大右派家……家……家属,翻……翻……翻天了!”他要人揪斗潘雪媛,但是没有一个人响应他的“号召”,因为潘雪媛出身贫苦,历史清白,她本人又不是“右派”,怎么“揪”?结果白某亲自出马,把潘雪媛也划入所谓“阶级异己分子”、“历史反革命”和有些男女关系问题的“黑帮队”,每天早请罪、晚清罪,在工厂内小广场的烈日下翻滚汽油桶打锈。因为家里有孩子,才准许她每天晚上回家,否则就会和其他“黑帮”分子一样,夜晚也在厂里呆着。
  五
  至此,很多人好像一夜之间都变了,变成了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凶神恶煞。无数的男女大学生、中学生都以穿着草绿色的上衣为荣,腰间扎着随时可以解下打人的宽皮带,手里拿着“红宝书”,张口闭口“操他妈”。被“勒令”遣返回老家的“历史反革命”和“地主公”、“地主婆”们成群结队,身上贴着或挂着标明他们“罪恶身份”的纸条或牌子,有些“地主婆”还被迫穿着往昔穿过的花花绿绿的旗袍,头上被剃成“鸳鸯头”,地上拖着她们没法提得动的大包袱,身边走着押送他们的手执皮鞭的“红卫兵”。这些“红卫兵”常常在某一条街或某一个胡同打死男男女女多少人,制造红色恐怖!
  善良的人们相互之间的幽默没有了,玩笑话也没有了。用一张旧报纸包了鞋,也能被揪出来批斗,因为报纸上有一条毛主席语录;急着上茅房随手撕一张废报纸当手纸,也能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罪名是“用印有毛主席照片的报纸擦屁股”……
  在这天下大乱、玉石难分的日子里,潘雪媛的心整天都提到嗓子眼。上班走在路上或身在工厂里,时时刻刻都担心被人揪斗,回到家里又时刻提防着有人来抄家。每日每夜,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她的那根乌亮粗实的大辫子,也请院子里的一位老太太绞去了;家里珍藏的一幅齐白石的《海棠图》,也由她接受了院子里好心而无知的孩子的劝说烧掉了,说是“反四旧”,免得让外面来抄家的人乱扣罪名。
  一天,她去文昌胡同的姨父姨母家看望老外婆,胡同口有一队“红卫兵”把守,不准进去。不一会,就有一辆拖着死人的卡车向外走,车上装着八个死人,其中有的还没有死,伸出车帮的手还在痉挛着。她连忙用手遮住为伟的眼睛,不让这恐怖景象刺激孩子的稚嫩心灵。
  一天,西城区二龙路所有街道工厂的人员,都集中到民族文化宫和民族饭店后面的35中学操场上开大会。开会前,雪媛所在的二龙路喷漆厂一位女同事的丈夫,还在主席台上忙着贴标语,摆麦克风,搬椅子凳子。等正式开会时,会议主持者一声喝令:“把xXX三反分子抓上来!”几个早就准备好的打手立即上前,抓的正是这位女同事的丈夫!他当即被扒光了上身,挨了一阵皮鞭,打得满身血痕。
  这时,雪媛和“黑帮”队的一些人,也都被身边的一些打手严密监视着。只要主席台上一声喝令,他们随时都有被抓上台去的危险。可是还好,直到散会,主席台上始终没有发出这样的喝令。尽管如此,精神高度紧张的雪媛觉得这一个多小时比一天还长。
  而且这样的大会接连不断,说不定哪个人只为了一句话、一件事,就被突然揪到台上去……
  六
  在这恐怖贫病交迫的岁月,为数寥寥的几个人——其中包括我的堂侄戴倜和我的老战友苑春林——的关怀与探望,使我这位终日担惊受怕的妻子没齿难忘!
  戴倜,我大伯父的长孙,只比我小两岁。我们从光屁股年代起,就整天在一起玩。抗日战争第二年的春天,日寇侵占了我们的苏北故乡,我们都逃往他乡,见面的时候就少了。1944年我参加了新四军后,则更天各一方,那时我才16岁,他14岁。后来他的父母因贫病交困相继去世,他带着他的弟弟妹妹,勤苦种地度日。全国解放后,他流落到苏南常州当船工,后又进了工厂做工。“文化大革命”中,常州的“保皇派”与“造反派”也发生了武斗,久久不能平息。他作为“保皇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据说奉周总理的召唤,与“造反派”的一些头头一起,到北京开会调解。这时我们都已是快40岁的人,相隔20多年没见面了,但他并没有忘记我这个在十年前就被打成“右派”的叔叔。
  一天开会之余,他特地走访新华社要见我。新华社传达室的人员十分警觉地问他:
  “戴煌是你什么人?”
  “是我叔叔。”
  “他早被划为“右派”,后来又劳改去了!”
  “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么我的婶母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戴倜生气了:“就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和他的家属也总该有个去处吧?”
  属于保卫系统的传达室的人,本来就自以为比一般人高三头,岂能忍受外来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责问?遂大声喝问:
  “你是什么人?!”
  戴倜也大声回答:
  “我是周总理叫来开会调解武斗的!!”
  一听这话,传达室的人感到莫测高深,态度软下来了,连忙说:
  “好,我们给你问问。”
  他关起小窗,拿起电话,向不知何处打起了电话。一会儿放下听筒,打开小窗,对戴倜说:
  “戴煌爱人的老外婆家,住在文昌胡同8号,你到那儿再打听去。”
  这样戴倜才找到了文昌胡同8号。老外婆一听说是我的侄儿来访,高兴得连忙给雪媛的工厂打电话。雪媛从未见过我们戴家老家的人,她立即向工厂请了假,抱着为伟赶了回来。戴倜一见到潘雪媛,尽管他比雪媛整整年长十岁,开口就是“六妈,我终于见到您了!”握住了雪媛的手。接着又抱起三岁的小为伟,连着声叫“妹妹”,尽管为伟比他自己的孩子还小几岁。接着他又解下身上的挂包,从包里拿出常州特产的一大包大芝麻烧饼和酥糖,并拿了一些塞到为伟手里:“妹妹快吃,快吃!”
  眼前的这种情景,激动得雪媛眼里噙着泪花。自从我被关进那高墙大院之后,三年了,除了老外婆之外,从未有人对她如此热切地关心过。“毕竟是我们戴家的人啊!”她想。
  她把戴倜领到石驸马大街28号自己的那间小屋子,向戴倜诉说我被抓进监狱的经过。戴凋听得直掉泪,把小为伟搂得更紧。临别时,雪媛打开小铁箱,把几次上街想卖而一直没舍得卖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赠给我的一支金星钢笔,送给戴凋做个纪念:
  “收下吧,这样你会老记着你叔叔的……”
  苑春林,北京市政府汽车队的队长和党支部书记。抗美援朝时,他在我们新华社志愿军总分社做司机,曾常常在风雪中。炮火下为我开车。朝鲜停战,他回到北京市政府车队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我被打成“右派”又去北大荒劳动之后,就更没有机会见面了。
  1967年初秋,我从清河农场请假回京照料多病的雪媛和孩子,到石驸马大街副食店去买酱油和盐,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苑春林!他没有因为我这个老战友成了“大右派”而躲避我,而是从后面老远老远的地方就认出了我的背影,并急忙地赶上前来。他拉着我的手,跟我回到我的家,坚决要拉我和雪媛带着为伟到他家去吃午饭,说是“老战友多年不见面了,聚会聚会”。
  雪媛正发着烧,不能去。他就抱起为伟,拉着我去了西单背后一条胡同他的家,让他爱人给我们包了猪肉大葱饺子,又买了些猪头肉、叉烧肉和啤酒,美美地招待我们父女俩一顿。
  临末了,他又提着满满的一军用饭盒的饺子,外加一布兜香蕉、苹果和奶糖,把我们父女俩一直送回家,把他手中的这些东西轻轻地放在卧病在床的雪媛面前。雪媛连声说:“您太费心了,太谢谢了!”
  当时在我们看来,这些饺子、水果、奶糖,远胜于山珍海味的礼品,特别是其中包含的情意。
  “真是雪中送炭啊!”在苑春林同志告辞后,雪媛对我感叹地说。
  33 贫贱夫妻百事哀(Ⅲ)
  一
  到了1969年夏天,雪媛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弱了。一天下午来了一场夹着大量冰雹的暴风雨,满街的冰雹足有两寸深。她抱着为伟从工厂走到家,只觉得凉气从脚底直窜心窝,全身冷得直哆嗦,而且双腿双臂都发麻,到家时几乎晕倒,第二天就病了。她自己很清楚,这是生为伟时失血太多,躺在病床上又被大雷雨的凉气吹了一夜的缘故,见凉风、遇冷水,全身发麻心哆嗦,已是常事了。
  “月子里的病,要月子里才能带走。”院子里的老太太们都这样对她说。
  这使她动了心。她觉得“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了,生活已渐渐有了些规律,如果能坐一个舒坦些的月子,把生头胎落下的病给带走,未免不是个好办法。
  1969年9月,林彪的“一号命令”下达前,我从清河农场请了十天假回北京,雪媛向我提出了再要一个孩子的要求。起初我考虑到艰难困境,不同意再要一个孩子;但当我看到雪媛那祈求的目光,又不忍拒绝她不顾千难万险嫁给我之后的这惟一的要求,遂依从了她。心想:如果她真能怀上第二胎,我一定要细心地照料她坐好这个月子,让她切切实实地恢复健康,一扫这几年所遭受的苦痛。
  但是严酷的政治气候没能让我实现这个愿望。当我得知雪媛确已怀孕时,我与很多人已被林彪的“一号命令”赶到了山西。我对雪媛的帮助别无良策,只能把自己每个月收入的32元,给自己留下12元甚至7元;把每月口粮中的三四个馒头票,去向别人换来窝头票,为的是少吃一个馒头可以省下一分钱。
  有一阵,我的副食就是五分钱一棵的冻白菜,切碎了用盐水泡一泡,就可以省下一个星期的食堂代金券。
  这样就营养严重不足,体力消耗又很大,于是小病不断。尤其吃了高粱面,肚里又没有油水,每次解大便都要拉下一滩血。
  当然,我尽量向雪媛隐瞒着这一切,不然她会更揪心的。尽管如此,当她收到25元的汇款单时,她知道我仅仅留下7元钱,总要给我寄回5元甚至10元,并在汇款单的《附言》中写道:“你可不能再垮了身体,你可一定要吃饱肚子!”
  二
  雪媛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这时候才感到我们的严重失算之处,就在于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工作环境。她照样还得每天在露天下,清除医用大洗衣机腿上的铁锈,肚子大得蹲不下去而只得双膝跪着。这活不仅又脏又累,而且大夜班也得照上。因为是“监督劳动”,该干啥还得干啥,管你怀孕不怀孕!
  幸而在我们这个天下,有人性的人并没有完全绝迹。在洗衣机头道工序——摇臂钻上打眼的鹿壮孙老师傅,可怜潘雪媛。他向车间的组长说:“小潘的肚子那么大,还让她在露天下打铁锈,会出人命的!地下都是碎三角铁,磕磕绊绊的,还得蹲下来刷漆,她蹲得下吗?如果一旦出了人命,就是两条人命啊!”
  “她是监督劳动的,怎么个照顾法?”组长说。
  “怎么不能照顾?可以到我的摇臂钻上来嘛!”
  这样说了好几次,组长才让潘雪媛进车间摇臂钻上干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车间铣床上干活的一个小伙子,车间的宣传员,那天闲着没事干,拿着调动火车的大手闸在手上甩来甩去,一下甩脱了手,正好打在在十几米外摇臂钻上打眼的潘雪媛的肚子上。潘雪媛当即觉得下身流“水”,连忙去了车间外的茅房。这小伙子一下傻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连忙站到潘雪媛刚才站的位置上,叫别人在他原来站的地方使劲向他扔那个大手闸,试试打得有多重。雪媛从茅房回来听说他有过这种举动,又听到他当面再三陪不是,觉得这小伙子还很有良心,就连说“没事,没事”,没有再吭声。
  下班后,雪媛到石驸马大街妇产科医院门诊部去作了检查。大夫说可能要早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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