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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状元娘子-第22章

小说: 状元娘子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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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件事,以前我跟婆婆也谈过,”小王妈很谨慎地说:“我怕小姐有时候忙不过来,最好能有个人替替手脚。” 

  “你的意思是?”蔼如迟疑地,“莫非——” 

  见她这样疑惧畏忌的表情,小王妈倒有些气馁了。但多少天的打算,一旦舍弃,不独自己对自己交代不过去,对他人也难以交代,所以毕竟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想替小姐找个帮手。这有几层好处,第一,帮小姐的手脚。忙不过来,或者懒得应酬,便都可以推托给人家。第二,支持一个门户不容易,如今婆婆又有病痛,更多一份花费。找个人来一起做,可以分担开销。第三,”小王妈神秘地笑一笑,“到那逼得没法子的时候,至少还有块‘挡箭牌’。” 

  最后一句话,直打入蔼如的心坎,脸上不由得便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细看一看小王妈的脸色,知道她还有话,便点点头说:“你说下去!好像你已经有了一个人在手里似地。” 

  受此鼓励,小王妈便起劲了,“也不敢说,已经捏在手里。不过机会很巧,眼前倒是有个很好的人。”她问,“要不要先带给小姐来看看?” 

  “你先说说,是怎么个样子。” 

  “瓜子脸,身材不高,不过长得很苗条。一头头发可真好,墨黑、雪亮,长到膝弯上。” 

  “这么长的头发倒少见。” 

  “这不好说瞎话的,小姐一看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蔼如问道:“今年几岁?” 

  “年纪稍微大一点,今年二十八。”小王妈赶紧又说,“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四。” 

  蔼如有些好笑,故意逗着她说:“就像你一样,看上去最多三十。” 

  小王妈有些窘,“小姐别拿我耍了。”她说,“真的,就是年纪大一点,此外都好,派头好,谈吐好,手段好!真正一等一的人材。” 

  “还有呢?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我一概都还不知。” 

  “姓尤,小名阿霞,是常熟人。” 

  “那不是你的小同乡吗?” 

  “就因为是小同乡,才有机会结识。” 

  “如果中意了,怎么办?” 

  这是最要紧的一问,也是小王妈最难回答的一问。因为从李婆婆一病,她看出自己今后在望海阁的地位,必非昔比;虽无取而代之的可能,至少是个往上窜的机会。蔼如当然无法控制,不妨借望海阁另外培养一两个人在那里。等蔼如从良,自己不就现成接收望海阁,成了老鸨别称的所谓“本家”。 

  但做本家要有做本家的实力。阿霞的母亲开口要借五千银子,个人的力量,实在有所不及。可是又不愿让李婆婆或者蔼如做本家;如何让她们母女出钱,而使得阿霞只听自己的话,就得好好动一番脑筋了。 

  “小姐知道我的,力量有限。说实话,我倒也想过,将来小姐有了好人家,不管是嫁洪三爷还是哪位有福气的姑爷,我这个年纪,总不能跟过去当‘陪房’。阿培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成器,我不能不为下半辈子作个打算。” 

  她的话说得很在情理上,蔼如更觉得应该帮她弄成这件事。想了一会说道:“我跟我娘去说,或者田地,或者细软,找户头变现借给你。不过你得先想个法子,怎么能让我看一看人才好。” 

  “那容易。” 



         ※        ※         ※ 



  小王妈作了安排,特意带阿霞到玉皇庙去烧香;约定了时间,蔼如带着阿翠到那里去闲逛,便好暗中偷相那未来的女伴。 

  刚要出门,潘司事突然来访。这是蔼如最欢迎的一位客人,因为只要他来,就必能得到洪钧的消息,或者是书函,或者是口信,次次不落空,这一次也不例外。 

  “前天苏州有人来,说洪三爷快要来了。” 

  “什么时候?” 

  问到重来的确实日期,潘司事就无以为答了。因为他只是听得一言半语,说洪老太大病已痊愈,洪钧复应潘苇如之聘一事,可望实现。知道蔼如必定乐闻这一消息,顺路经过望海阁,特地相访告知。 

  这样热心,越使蔼如心感,也越发不能不殷勤接待,陪着很聊了一阵。等潘司事兴尽告辞,方始携带着阿翠,匆匆赶到玉皇庙,偷偷儿看到了阿霞。 

  小王妈所言不虚。蔼如甚至觉得她形容阿霞之美,还未搔着痒处。如说世上天生有一种以色事人,那婉转娇柔的体态风貌,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要受男子保护爱惜的妇人,那便是阿霞了。 

  然而,蔼如此行的主要用意,是要亲眼看一看,阿霞可是善类?此刻为阿霞的艳色所眩,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因而悄悄问阿翠说:“你看她这个人怎么样?” 

  阿翠也有些说不上来,双眼一瞟一瞟地看了好一会才回答:“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话出人意料,仔细看一看,又觉得阿翠的看法,似浅而深,说得很玄,实在很妙。 

  她是怕招来一个女伴,带来一身青楼习气,惹出许多闲是闲非,搅得望海阁上下不宁。看阿霞楚楚可怜的神情,必然谨慎安份,可以成为闺中良伴,更觉满意。 



         ※        ※         ※ 



  事情谈得很有眉目了。只要筹两千银子,小王妈的愿望,便可实现。她自己有一千,托蔼如出面,向银号借一千便都有了。 

  “谢谢小姐!”小王妈又迟疑地说:“还有件事,要跟小姐商量,请小姐跟婆婆说一说。” 

  看她的神情,便知是个难题;蔼如不敢先作承诺,只说:“且说来看!”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婆婆的房间腾出来……” 

  “不行!”蔼如不待她说完就断然拒绝,“决不行!” 

  “是。”小王妈也很见机,急忙赔笑说道:“原是商量,我也知道不妥。这不必去谈它了。” 

  “对!”蔼如接口说道:“倒是有件事要谈;阿霞只是单身一个人进来?” 

  “是的,”小王妈答道,“我借她两千银子,扣下四百两花在她身上,一千五百两给她娘,从此一刀两断。” 

  “是亲娘吗?” 

  “亲娘是断不了的。” 

  蔼如明白了,小王妈是花两千银子买一个鸨母做。论她的本性决不坏,不过天下的鸨母跟天下的乌鸦一样,不同的是乌鸦黑在身上,鸨母黑在心里。阿霞成了苏帮堂子里的“讨人”,处处受制,不知何日才得出头?恻隐之念一动,她觉得从此时开始,就应该为阿霞说话。 

  于是她问:“你说是借阿霞两千银子,总有个还清的限期吧?” 

  “那个限期怎么好定?” 

  “照这样说,一辈子还不清,她就苦一辈子?” 

  小王妈脸一红,“那也不致于。”她说,“我看三、五年总也可以了。如果她命好,遇着个好客人,有心拔她出火坑,也是很容易的事。” 

  “只要你不是万儿八千的狮子大开口,吓得人不敢沾手,当然就容易。” 

  “小姐,你看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有此一语,蔼如暗暗为阿霞庆幸。转念又想,这样的话最好不说,既已出口,就索性说得实在些,即令伤了小王妈的感情,至少对阿霞有好处,才不枉自己的一番苦心。 

  “我也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件事没有我,你做不成功,所以我对阿霞也有责任。前世作孽,今生落得这个地步;我要修修来世,今生再不能作孽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小王妈的脸色大变;却非温怒,而是凛然心惊。 

  “我不会作孽!”她说,“我也不会害小姐作孽!” 



         ※        ※         ※ 



  画押付银,一切皆妥,阿霞便正式归入小王妈的掌握。这也是她跟蔼如正式见面,少不得要叙个礼,照勾栏中的规矩,也是“先进门为大”,应该管蔼如叫“姊姊”。可是蔼如不愿依从俗套,主张彼此以名字相称;同时替阿霞改名为“霞初”——本来是取唐诗“云霞出海曙”的意思,名为“霞曙”,因为曙字念起来有些拗口,所以改做“霞初”。 

  “你呢?”蔼如问小王妈,“你们怎么称呼?” 

  “我们早已说好了,她叫我阿姨,我叫她阿霞。”小王妈又指着蔼如对霞初说,“年纪是你大几岁,不过真要跟小姐学学。人好不必说,一肚子的才情;要写就写,要画就画!哪里去找?” 

  “是。”霞初笑道“我看得出来。” 

  蔼如不喜欢人家随口敷衍,便盯着问了一句:“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刚才中人在笔据上写了个白字,蔼如姊姊指了出来,那中人不是很不好意思吗?还有那个笔筒里大大小小的笔,不是会写字的人,要那许多笔做什么?其实这些都不相干,只看蔼如姊姊脸上,没有一肚子的墨水,哪里来的一脸秀气?” 

  这娓娓言来的一篇话,说得蔼如心说诚服,激赏不已,只是有一点,“我说过,大家名字相称。”她诘责地说,“你怎么还是左一个姊姊,右一个姊姊?” 

  “提名道姓的,我不惯。”霞初慢慢地,赔着笑说。 

  那婉转娇柔的神态,在蔼如真是无奈其何,只好叹口气:“随你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        ※         ※ 



  不过两天的功夫,霞初在望海阁就仿佛已经根深蒂固了。蔼如尤其跟她投缘,第一天就谈到深夜,亲自送她回楼下的房间。第二天亦复如此。第三天夜里疾风暴雨,蔼如怕她胆小,索性留她同榻谈心。 

  提起身世,霞初的眼神就迟滞了。她说她是上海城里人,本姓尤,咸丰三年“小刀会”作乱,一家人只逃出兄妹两个来。哥哥不成材,虽在流离之中,依然抽鸦片、好赌;在常熟,五十两银子将她卖人青楼,那年她十六岁。 

  以后,随着战局的转移,到过镇江、扬州、安庆,最后又回到上海。六七年工夫,被转卖过四次。 

  “在上海倒还不错。‘夷场’上的市面很好,捧场的客人很多,那两年我替我娘总挣了万把银子。可是,”霞初黯然摇首:“没有用!” 

  “怎么叫‘没有用’?” 

  原来霞初最后的一个、也就是跟小王妈打交道那个假母姓张,本是“三姑六婆”中的道始出身,只为不守清规,引诱良家妇女与人苟合,被告到当官,吃过官司。刑满出狱,做了鸨儿,养着个汉子,外号“花面狼”,就是霞初叫做“表叔”的那人。 

  这“花面狼”不务正业,极其下流。霞初所挣的钱,一大半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几个“包打听”赌牌九,在牌上动了手脚,当场“人赃俱获”;他的人缘极坏,抓进捕房,被拷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是写了一张“伏辩”,自承诈赌骗了人五千银子,约期三月归还。 

  “慢点,”蔼如打断她的话说,“上海夷场上,巡捕房的‘包打听’,无恶不作,我也听说过。不过俗语说得是,‘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花面狼’哪里拿得出五千银子,伏辩不是白写?” 

  “原是看准了货源的,知道我的客人很多,这五千银子自然着落在我身上。可是,进账再好,三个月也弄不到这笔大数目。当时正好有个姓倪的倪二少,要替我赎身,‘花面狼’便出主意;叫我敲二少的竹杠。倪二少是真喜欢我,说五千银子就是五干银子;‘花面狼’悔得要死,道是早知如此,跟他要一万,不也照样到手了?” 

  “人心不足,都是这样的”蔼如问道:“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怎么倒又跟了他们呢?莫非倪家容不下你?” 

  “哪里,恰恰相反。”霞初切齿说道:“都是‘花面狼’作的恶。我到倪家去以前,他们悄悄跟我说了个‘氵忽浴’的法子——” 

  “你说的什么?”蔼如问道:“什么‘玉’?” 

  蔼如不懂上海话。上海人叫洗澡为氵忽浴,而在长三堂子里,另有一解——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无以为计;找个冤大头下一番虚情假义的功夫,因而论到嫁娶,以替她还清债务为条件。及至从良,又复下堂求去,依然故我,但一身债务却是干净了,犹如满身肮脏,洗了个澡一样,所以称为“氵忽浴”。 

  听完霞初的解释,蔼如问道:“既是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随你的高兴,要下堂就下堂啊?” 

  “所以要有法子。”霞初答道:“他们教我的法子是,一两个月之后有意挑剔吵架,越吵越凶,吵得他家六神不安,唯恐我不肯走。说不定还要另外送一笔钱,就好比凶神恶煞进了门,不烧银锭是不会走路的。” 

  “那么你呢?照他们的话做了?” 

  “蔼如姊姊,你看我做得出来吗?” 

  蔼如歉厌地笑道:“当然做不出来。” 

  “人心都是肉做的,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错,我怎么好意思无事生非?这样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花面狼’上门,愁眉苦脸地说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想临终见我一面,不然死不瞑目。我还没开口,倪二少倒先答应了,说是‘你就去一趟。也可怜,带二十两银子去!’” 

  听到这里,蔼如开始有些紧张了。显然的,霞初能嫁倪二,除了名份以外,从哪一点来看,都是可令北里姊妹羡慕的一个好归宿。而如今依然飘泊,可知中间必定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这个意外的变化又可想而知的,必然起自“花面狼”。这样想着不由得失声说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哪里愿意跟他走?”霞初无限委屈地说:“蔼如姊姊,你要体谅我的苦衷!天底下就偏有那种阴错阳差,不巧凑在一起,逼成一个不能不听摆布的僵局。当时我还没有开口,我们那位又补了一句:‘既是最后一面,你不能不去。见了这一面,一了百了。否则倒像是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心里嘀嘀咕咕地不舒服,何苦?’一听这话,把我的心扭过来了。当时带了些银子在身上,坐顶小轿,由‘花面狼’带路到了他家。一进门就让捂住了嘴,埋伏在那里的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停在后门口的车子,从此就没有回过倪家。” 

  蔼如大惊,“原来你是这样子‘氵忽’的‘浴’!”她说,“那不成了背夫潜逃了吗?” 

  霞初不答,愁容满面地看着蔼如,似乎还有许多冤苦,不知从何而诉。 

  “后来呢?”蔼如定定神问道:“就一直往北边走?” 

  “南边不能立足,自然只有往北边走。”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你骗出来,是想再卖一次?” 

  “可不是!不过高不成,低不就;或者有人看出来路不正,不敢搭手。这样一路飘流到了山东,我受的苦——”霞初哽咽着说,“就不能谈了!”即使不言,也可想而知。北道上的流娼生涯,所谓“门前一阵骡车过,灰扬;哪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行云行雨在何方,土坑;哪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蔼如虽未身经,却曾见过,想起来都觉得窝囊,不道霞初这样的人,竟亦受此折磨,实在为她痛心。 

  “总算还有救!”霞初突然将头昂了起来,声音中也显得很有生气,“一到烟台,我就听说有蔼如姊姊你这样一个人,行快仗义,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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