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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状元娘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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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说越使洪钧觉得过意不去。不过,他心里在想,蔼如其实既可以睡,亦可以照应茶水;她那张床宽得很,睡在自己脚后,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与她辩这个理,只觉得心里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转念又想,到底才见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还不到投怀送抱的程度。何况望海阁到底是勾栏人家,这样的排场,日常开支不轻,自己还不曾花过钱,凭什么就以为蔼如应该不避形迹,同床而眠? 

  “三爷,你在想什么?”蔼如问道:“若是倦了,还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钧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是想聊聊天吗?我们谈点什么有趣的事。” 

  蔼如点点头,突然眼睛发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个白云庵,你可知道?”她问。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实就是古时候的‘高媒’,专管人间姻缘子嗣。相传‘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亲娘高辛氏。” 

  “你别跟我掉书袋,我不管什么高眉、低眉。”蔼如笑吟吟地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起身从衣柜的抽斗中取出来一只锦盒,洪钧看盒上红绫签条,用钟鼎文题着“月老神签”四字,不由得也大感兴趣,忙不迭地打开盒盖去看。 

  里面装的是长约四寸、宽仅分许的牙筹,顶端红字标明数字,中间刻的是签文,随手拈起一支签来看,是第二签,刻的是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倒有点意味。”洪钧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这支签,似乎好事可谐。” 

  “亏你怎么想来的!”蔼如好笑,“哪有寡妇向月下老人求签的。” 

  “那么,”洪钧忽然意动,“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没有签筒,怎么求法?” 

  “有个法子。”蔼如取来一粒骰子,指着说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当空白,你先掷一粒看!” 

  洪钧听她的话,取骰一掷,恰是个六,还待再掷时,蔼如揪住了他的手。 

  “签一共五十五支。头一掷作十位数,你掷个六,当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签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该掷两下,加起来便是个位数;如果掷两个五,便恰好是十。” 

  “对了。倘若你头一次掷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掷一把好了。” 

  “那当然。签到五十五为止,不能挪两把。”洪钧将骰子握在手里摇了两下,还吹口气,然后撒手掷去,滚出一个红四,便伸头去看签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蔼如将锦匣扑转,“哗啦啦”一声,倒得满桌的牙筹;然后将它一一翻转,背面向上,上有数字,从一到五十五,摆齐了,方始说道:“再掷!” 

  一掷是个六,不算,仍旧算是四;洪钧伸手去取签,却又让蔼如将手揿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为什么?是不吉之语?”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骂你,骂你是个色鬼!”说着,扑在桌上,笑不可抑。 

  洪钧取起第四签翻过来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签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个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诚默祷,求个上上好签。” 

  “但愿如此。”蔼如问道:“你求什么?” 

  “你莫问我;我且问你:你要不要求支签?” 

  “我自己会求。你亦莫问我。” 

  “好!心动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说完,洪钧将骰子捧在手里,当胸合十,闭上了眼,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只看得出一脸肃穆,无半点儿戏之意。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签。对面注视的蔼如,立即含笑说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签。”说着,拈起那支签送到洪钧眼前。 

  一看是首最俗气的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洪钧笑笑不响,心里并不高兴。他问的是自己与蔼如的将来,而四桩人生得意之事,无一与蔼如有关。问的是可能金屋藏娇?答的是“洞房花烛”;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烛夫妻!岂不大煞风景。 

  蔼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将来科名一定得意。三爷,”她说,“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的这支签,想着到杭州白云庵去烧香还愿!” 

  这一说,洪钧又高兴了。“但愿如你所说。”他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杭州去烧香。” 

  蔼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忽然叹口无声的气:“不要想得那么远!” 



         ※        ※         ※ 



  李婆婆是近午时分到家的。洪钧和蔼如还都在梦中——他们是在曙色将透的时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无所知。 

  李婆婆不见女儿的踪影,少不得要问,阿翠答说:“还睡在那里。小姐是等我起来了,才睡的。” 

  “怎么,一夜没有睡?” 

  “大概是。” 

  “什么大概是!”李婆婆叱道:“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声,换衣服、洗脸,然后喝茶歇息。等小王妈经过,招招手将她唤住,细问这两天的情形。 

  于是小王妈从头说起;蔼如如何约洪钧午餐,并且特地替他预备苏州菜;万士弘如何作东,洪钧如何回请,讲得热闹非凡。 

  “昨天饭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头钱倒打了四百块。” 

  “打这么多?”李婆婆插了一句嘴。 

  “我话还没讲完,其中有个道理。”小王妈张望了一下,看清楚没有第三者,凑近李婆婆低声说道:“我听见万老爷在跟我们小姐说:‘洪三爷将来会发达,要做大官,办大事。不过,眼前他境况不好;今天我们替你打场头,就算洪三爷请客’。” 

  “这倒也是够义气的朋友。”李婆婆问道:“她怎么说?” 

  “她”是指蔼如;小王妈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万老爷,你请放心好了’。” 

  “这,”李婆婆不解,“放什么心?” 

  “那就不晓得了。照我想,总是有了这四百头钱,不会再要洪三爷开销。” 

  “那么,他开销了没有呢?” 

  “这要等他走的时候才知道。” 

  李婆婆大惊,“怎么,”她急急问说:“他没有走?” 

  “没有!”小王妈摇摇头,“昨天客人没有醉,洪三爷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脚拿他扶到大床上,倒头就睡。到我睡觉的时候,还没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会又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要问阿翠了。” 

  “你叫阿翠来!” 

  阿翠亦说不清首尾,只能讲她所亲历的——在她十一点钟上床时,蔼如是在套房中独坐。半夜里被唤醒来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蔼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钧仍睡大床。 

  听这一说,李婆婆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知道女儿为自己留着身份,颇感安慰。但是,他们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这话似乎问得早了些;正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时,小王妈已将阿翠支使开;还有她自觉职责所在,不得不言的几句话要说。 

  “我从没有见小姐待客人这么好过。婆婆,你要稍微留点心;好,顶好好在心里,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相信李婆婆会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婆婆当然懂。不说已在风尘中混了好几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论,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独妇女为然。羽毛如雪的天鹅,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许多癞蛤蟆延颈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鹅不是只影翩翩,而是双飞缱绻,癞蛤蟆再丑再笨,总也会识得些许风色,自然踟蹰不前了。 

  像洪钧之于蔼如,在门户中称为“恩客”。李婆婆亦听人讲过,上海“堂子”里的“红馆人”,养“恩客”的很多,但有的会养,有的不会养。会养的“借小房子”私下聚会,外面瞒得滴水不漏,冤大头照常报效,无损淫业;不会养的毫无顾忌,以致风声所播,阔客绝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爷”这种场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万大爷”在从中拉拢,更瞒不住人。传出一句话去:“望海阁的主儿,何等心高气做?如今有了恩客,越发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里。何苦花钱买没趣?”这一来可就维持不下这个场面了。 

  转念到此,忧从中来,失声说道:“不行!我得跟她说!” 



         ※        ※         ※ 



  “我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这一步,回不得家乡,进不得祠堂,你倒说说看,究竟为的是什么?” 

  蔼如听出口风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装得心无城府似地说:“娘,你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装糊涂!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你的心虚。”李婆婆紧接着说:“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对不起你自己了。” 

  蔼如有些恼了,“娘,”她说:“你又不会喝酒,怎么尽说些莫明其妙的醉话?” 

  “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尽吸着烟袋。她有句话想说而不忍说;不说却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烟,一面不断地叹气。 

  “真是!高高兴兴到家,也不知遇见什么了,一下子变得这样子!”蔼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长了嗓子喊:“小王妈!” 

  “你找她干什么?”李婆婆很关切地问。 

  这一下等于证实了蔼如的想法不虚,便故意不理她母亲,仍是大声地喊:“小王妈、小王妈!” 

  “你干吗?”李婆婆的声音也不好听了。 

  “我得问问她,”蔼如愤愤地说:“她倒是在你跟前捣了什么鬼?” 

  “不用问她,问我就是。”李婆婆沉着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不懂,平时你的眼界也很高;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人,就把你迷得连娘都认不得了!” 

  这就是李婆婆想说不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的一句话。爱之深,望之切,不自觉地将话说得重了些,以致伤了蔼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争,只是赌气;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紧房门,任谁呼喊都不理。 

  这一下可把小王妈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在说话时,她在门外听壁脚,所以尽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祸,心里怨恨李婆婆处置不善,却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无济于事。最让她着急的事,这晚上由张仲襄为头,“罗汉斋观音”回请洪钧和万士弘。眼看红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蔼如仍旧闹别扭不出房门,这个局面岂不大僵特僵? 

  说不得只好自己去赔个小心,去到房门外面,低声下气地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她说:“是我多嘴不好!回头要打要骂都由你,好歹起来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等到客人络绎应约而来,起哄的就更多了;众口一词,要洪钧的“定情诗”看。他只是分辩:“既未定情,云何有诗?”但没有人肯信他的话。 

  唯一的例外是作为两位主客之一的万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语。那笑容很奇怪,有些众醉独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扰,只觉得好笑。张仲襄很机警,知道他别有会心,便凑近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们也未见得肯信。” 

  “喔,”张仲襄更注意了,“怎么,其中有何讲究?” 

  “有!大有讲究!”万士弘答说:“我说一句,你们恐怕会当笑话:蔼如还是黄花闺女。” 

  张仲襄大感意外,脱口回答:“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说是积年老妓要造贞节牌坊那样,荒唐得可笑。” 

  “不,不!”张仲襄省悟了,万士弘不是轻率好弄玄虚的人,他是望海阁的“护法”。若非确有所知,不会这样说。因而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道:“其中必有讲究,看来老兄知道?” 

  “不错,只有我知道。蔼如的娘跟我谈过。堂子里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红倌人’,在我亦是闻所未闻,不过说破了,亦就不足为奇,照堂子里的规矩——” 

  万士弘谈的是上海堂子里的规矩,未破瓜的雏妓称为“清倌人”;初次为客梳栊,照例高烧红烛,如入洞房,因而称为“点大蜡烛”。在此以前,“清倌人”卖嘴不卖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养,不可存非份之想。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常常“做花头”,报效无穷了。 

  蔼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红倌人”,说穿了无非为了淫业,想引人上钩。“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万士弘说:“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 

  “这,”张仲襄摇摇头,“说是为了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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