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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第2章

小说: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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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 
  。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么?” 
  “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当然。” 
  “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教人觉得是特殊的荣宠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作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她象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我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象是忧郁症造成的执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来了。最后,她自己摹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即将远去的人,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作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想求我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务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 
  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谛克的情调却大为减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从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摹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片绿色的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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