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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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琢磨自己的建议是否得当。我并不怕什么,但我好像听到了轰隆隆的冒顶声。真是玩上了,父亲他们当年也玩上了。谁给他们安一个“支护”?我不知道。只要来到这儿,只要把背囊撂下,就得打谱“玩上”。既然来了,要摆脱这个命运就是极其可笑的。我觉得身上那股书生味儿一下子变得刺鼻,我狠了狠心,像吐掉半截烟头一样把“支护”这个念头吐掉了。我未吭一声。
每天,我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脚下,看着不断从旁边滚落下来的石块,嘴唇绷得铁紧。老五做什么我做什么;老五抓车子我抓车子;老五去打孔,我就去打孔。炮响以后总有一些石头从旁边、从头顶凸出,有的摇摇欲坠,就是不落下来。老五总要拿一支长长的铁钎去捅。他像个老猴子一样灵巧,捅一下哗啦一声。酥石落得最多,有时候冒上半天,头顶竟然出现一个尖形的空洞。清除头顶酥石的工作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老五。他经验丰富,胆子也大。有时候他瞥一眼心里就有了数:该捅哪里、下手轻重、哪一些可以除掉、哪一些暂时可以不理,他简直从未错过。我知道这是个恶毒的好汉,而不是一个孬种。
在这个场合里,在“玩上”的年月里,只要不是孬种就得敬佩他,即便他是我的仇人。
我当时还担心老五让我去除那些多余的酥石,现在看这个担心是多余了。而且他并没有把这个凶险的工作交给任何人。他完全明白:只有他自己胜任。有一次他用钢钎一捅,要捅掉的那块石头没有掉,旁边却掉下一个:只有这一下他没有估计到。结果石头一下砸在他的小拇趾上。真准,正好砸去了半个脚趾。血一下从帆布靴子的破洞里涌出。老五疼得大跳大叫,他一边跳一边叫骂,所有的脏字都汹涌而出。他并不骂谁,他是靠骂止痛:
“唉呀,我日一千遍他姥姥。唉呀呀——”
他这样喊着,高声叫骂,一跳很高。因为他两手在钢钎上用力,所以他跳起来很像往钢钎顶端爬去,像演杂技。有人想去搀扶,他把那个人的腮帮打了一拳。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我想这个老五大概会有好多天不再出工。我倒盼着这个家伙从视野里消失,因为我总觉得只要他在,一种噩运就会跟随而来……老五那一会儿不跳不叫了,蹲在那儿,从旁边找一些细细的土末一下捂在了半截小脚趾上,又从衣襟上撕一块破布缠裹起来。我想这一下非感染不可,等着看吧。如果换一个人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他包上了,却不离去,拄着钢钎站在那儿,恶毒地盯视每一个做活的人。谁稍微闲一会儿他就骂一句。谁都能自觉地、准确地在他的骂声里飞快做活。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监工的人在洞口一端喊老五,老五就走过去了。
隔了两天,当老五再次出现的时候,脚上仍然是他自己包裹的那块破布。可是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只是走路有点拐。这家伙真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第四天,第五天,他总是到工地来,而且总是拄着钢钎。看起来他的脚并没有发炎。这是一个奇迹。断去了半截脚趾,竟然抓一把土面糊上去,用又脏又臭的破布缠裹起来。不可思议。眼前的人简直是一个野兽。我仔细端量,发现他的样子也像野兽。那双眼原来那么细长,一直向额角延伸过去。这种奇怪的吊眼让我想起了一种凶恶的隼目猛禽,就像大雕或兀鹫。
碰巧这些天一直没有需要处理的悬石,我不知道一旦出现,他会让谁来做这个工作。他这时已经完全像一个监工了,那双斜吊眼盯着每一个人。我发现他的鼻梁也有点像鹰。那不仅是一个鹰勾鼻,而且真正像鹰鼻那样有着一层闪亮的甲骨硬壳。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那不过是一个黝黑苍老的鼻子。再看他的耳朵,就像鸡蛋那么小,而且隐在脏发之中。那耳朵不知怎么让人想起蝙蝠,想起某种翼手目动物。他的胳膊、手、拄着钢钎的模样,又有点像狒狒。总之这家伙越端量越像动物,而且丑陋。他对工友何等严厉。施工中只要有一点粗糙,不合规矩,他就要满口怒骂,丝毫不会放过。我常常想,这个人真正称得上一条走狗或是奴才吧;但同时觉得他那种执拗和专注又多少有点职业化的严格。他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听别人讲他以前也在干开山、砌渠一类活儿。总之他跟石头差不多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石头的性格,也知道怎么对付石头。他干出了趣味。我还听人讲,这个人一辈子没有老婆,对男女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却从不尝试。小怀悄悄说过:“这个人有那方面的毛病……”
到底是什么毛病她没有讲。后来说起他那粗野暴怒的喊叫,小怀才说:“他十几岁时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事,可能是伤了大户人家的闺女或太太,大户人家就雇人整了他。他现在下边缺点东西……”
原来这是个令人同情的人。这个人眼下只是光棍一条,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先人也早就去世了。使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拼上命挣钱到底为了什么?他平时挣那些钱又派了什么用场?他站在那儿拄着钢钎——一看到这副凶狠怪相,就让人仇恨和恐惧。这是一个让仇人感到手足无措的人。出了洞子,他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可是在洞子里,他却高于一切。他可以轻而易举做成任何事情;可以不露痕迹地让一个人死掉。他几句话就能煽动起一伙人的仇恨,可以把这仇恨引导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挥动锤子和钢钎的时候,简直是用一种本能来做活,而不需花费什么力气。
这个洞子里的人每天汇在一起,却有驱除不掉的陌生感。大家都互相警觉、猜疑,像搂紧自己的钱袋一样护住了自己的经历和来路。他们当中也有人主动攀谈,讲出一点什么,不过那是绝对不可信的。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不仅口音相差很大,就是职业和脾气也相差很大。这里面肯定有扒手、罪犯,有杀人越货的家伙。他们在这里挣的是大把的血汗钱,那么就得好好地看护和隐藏,藏到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这是小怀向我叮嘱的。在这里,她是唯一一个心胸敞亮的人。
她告诉我,有一年来了一个鼻子尖尖、短下巴的人,这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一个月,然后把窝棚里所有人的脾气、毛病,还有钱财,都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早上,大伙起来一看,他的铺位那儿空了,可是破衣烂包还在,就没有在意。大家出工回来见那个铺子还是空着,这才起了疑心。接着有人嚷钱丢了,一个一个都嚷:盛钱的皮夹子没了。老五气得差一点昏过去。从那儿以后,所有新来的人他都要留意盯视,找个机会还要给他一点麻烦——直到把对方琢磨透了,这才松一口气。
我不知这时候在老五眼里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否对我放松了一点?我感激小怀,觉得她对我太好了。我会在心里记住她的,只是无以报答。也许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挣得的这点血汗钱分一些给她。
小怀永远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她不停地忙碌,像是整个工地上的一个管家婆。她支使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做这做那,是服务工的小头目。这使我想到她可能也是一个被大掌柜特殊优惠的人。这个环境太可怕了,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层层交错重叠,使人防不胜防。也许我对小怀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她并没有让我产生过分相信的理由。有一次我在一旁看着她,端量她的神气,想从中发现点什么。小怀一抬眼看到了我的目光,脸立刻红了。她说:“老哥,你知道吗?俺什么也不缺,有了娃也有了钱。”
我点点头。我想说:你还有了大掌柜的器重。可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说:“俺现在就缺你这样一个好男人抱抱。”
她的语气极其自然质朴,一点也没有什么扭捏。倒是我的脸红了。我赶紧离开了她。
4
又有人受伤了。这次受伤的是一个生手。他被一堆碎石打倒了,头、脖子、背部,整个上半身都戳得满是血口。幸好那一刻他是伏在地上,要不他的脸就会像一个掰开的无花果;也亏了落下的石头都不大,他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大家把他拉起来,他竟然还能自己往前挪动。他走到拄着钢钎的老五旁边,却被老五狠狠地骂了一通。
接下去的日子不断有人受伤。有人伤了手指,有人把鼻子砸破了,有的把膀子砸坏了,还有人失去了半个耳朵。受伤人的尖叫令人心颤。眼瞅着鲜血从割开的伤口冒出来,觉得我们像一群动物而不像人。我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做为异常残酷的旁观者的身份就要结束了。我会随时离开。
夜里我想了很多,怎么也睡不着,好像巨大的危险肯定留在了第二天似的。当然这毫无根据。是的,生活中有时候就是毫无根据,可是它会发生。比如说我钻进这架大山,真正的根据又是什么?我可以说来寻一个人,或者说要拨开一段历史烟云;不过稍稍推敲一下就会明白,它与我此行的深层动因相去甚远。其实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阻挡的力量在推拥我,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拽住了我——它把我从平原拽到山区,又轻轻一扯,把我引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险境。只有在这长长的山洞里,我才感到自己正暗暗吻合着先人的脚印。我没有说过相信宿命,但这次却感到了它的存在,摸到了它温热的肌肤。宿命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人人都想极力摆脱的力量:只要用上力量去摆脱,那么宿命也就逼近了。
我为什么要去忍受,为什么要走入噩运,是自己不能够解释的。我不是一个制造悲剧和寻找悲剧的人,我只是一个顺着时光的指引自觉走入悲剧的人。我不是一个愿意扮演那种角色的人,因为我本身就是那样一个角色。
天亮了。大家吃过饭,摇摇晃晃往黑漆漆的洞子走去。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五已经提前来到了那里。而往常,所有上工的人都一起走、一起撤出洞子。今天他好像肩负了更为重要的使命,这么早就来到了酥石下,正拄着钢钎到处看。一个角落在流水。仅是十几小时的空隙,这里就流出了这么多水,冲刷出一些红色泥浆,所以水洼显得像一汪血似的。我甚至闻到了某种血腥气味。
这一天的工作别扭极了。不断有一些零星石头掉下来。开工一个多小时即有人受了轻伤。后来终于出现了悬石,它们像老人嘴里最后屹立的牙齿,钝钝的刃儿像斧子一样指向施工的人。我知道酥石中间的夹层是一些坚硬的花岗岩石板,它们如果出现在河谷里,那么就会在河水的冲刷下显出一道道石槛。而眼下没有被炸药除去的部分却悬在头顶上,望去简直像一道又一道死亡的闸门。
“把它们清了,把它们清了!”老五喊着。
这个家伙今天说话这么凶,嗓门含混不清。大概那个断了半截的小脚趾还在折腾他。在这喊声里,我不知为什么拾起竖在一旁的那个钢钎就走向前去。刚要挥动钢钎去捅头顶的石槛,只听老五暴怒地大喝一声:
“滚你妈个蛋!”
我打个愣怔。接着他又指着旁边那个大胡子说:
“你去弄。他懂个狗屁,他娘的蛋!”
大胡子不敢耽搁,从我手里怯生生地拿过钢钎。
我们大伙儿都退到一边去。
大胡子瞄着,下唇发抖,胡子上总有什么滴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石槛上面戳。戳一下,哗啦一声掉下一点儿……就那么戳戳点点。
老五火了。他一拐一拐走过去,大骂起来。他嫌大胡子太小心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对大伙说:
“狗蛋,都闪开!”
大伙继续后退,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就在这时候,在大家的一齐注视下,老五像举一杆矛枪一样,照准那些石槛猛地捅过去。“啪啪”两声,他一拐一拐往后退;又有东西掉下来,“呼通”一声,又一声,两块大石头落地了。老五歪着头瞄了瞄,又往前走。就在他刚刚迈过地上那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一阵砂土从头顶扬下来。老五喊了一声,我们大伙也喊了一声。我们都看到了:他的一只脚伤了,可是竟然能用钢钎拄地,利用它的反作用力猛地一下跳开老远——可惜他这一跳碰在旁边掉下来的另一块石头上,结果给绊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得呼隆隆一声巨响,一阵砂石混起的巨流“呼”地一泻而下。
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整整十几米长的洞子给淤塞了。
所有的人都懵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结局就摆在眼前。
大概是我第一个呼喊起来。我发疯地去扒那些石块,只几下指甲就脱落了。鲜血流出来,我像不知道。那些领工的人在外面喊,接着响起了哨子声,下一班的人也涌进来。他们从洞子外面干,我们从洞子里面扒……只用了一个多钟头就把石块扒掉了。可怜的老五衣服全被石块戳破了,有的地方被砸出了骨头。他的头骨被砸碎了。奇怪的是唯有那只失去了半个小趾头的脚还像原来一样,他亲手包上的那块破布还完好地缠在上面。钢钎倒在一旁,也被砸弯了。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儿,大家围拢着他。
大概以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所以大家既不惊慌,也没有过多的眼泪。干脆就没有人泣哭,都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我一下扑在了他残破的躯体上……
老五被埋掉了。他由一些人抬着,顺着山谷下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被抬走了。我知道他也要被埋在那个穿花衣服的姑娘死去的丈夫身边。
一切如旧,上工下工,领饭,带着一身疲倦伏在自己的窝棚里呼呼大睡……一眨眼就没了一个嗓门粗犷的石洞巨人,没有了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凶暴。我差不多没有听到一个人去议论他。大家在洞子里做活,不吭一声,只有一片锤子声,车轮的吱扭声。我也不提那个名字,我甚至为那一天哭出的声音感到羞愧——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遗忘。
遗忘本身是有意义的。有人曾经无数次地议论过遗忘的罪过、它所带来的苦难,可是就没有人去想一下,遗忘使我们免除了多少苦难。人们应该重新看待遗忘。既然苦难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谴责遗忘呢?
有一刻我的手竟然到背囊寻找什么,是一支笔。我找到了,接着又找到一块包馒头用的黑纸片……我今夜第一次歌唱遗忘/像看到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白了胡须,浑了眼睛/打发了老伴的第二天/摸起了烟斗,我要细心品尝……
可惜我还是不能遗忘。心里涩涩的,最后不得不把笔扔掉。我走到了窝棚外边,重新看那片绿色的山谷,看顺着斜坡弯弯曲曲的那条小路。我在想,那条小路上走过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都死在洞子里。那个年轻人离去了,留下他的未婚妻——那个两眼漆黑明亮却总是一声不吭的送饭姑娘。我还想到了父亲……每个人都游动在死亡的海洋里,噩运大张着它的网……
正站着,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督工。他鼻子奇怪地往上蹙着说:“大掌柜叫你去一趟!”
我有些慌,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走进小石头房子。
大掌柜正在那儿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故做惊讶和轻松地问:“大掌柜这是在喝什么东西?黑咕咚咚的?”
周子笑了。他一笑一只眼睛就往旁斜着。这个家伙的眼睛原来多少有点毛病。笑过之后他突然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