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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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
1
在这之前,尽管庄周躲躲闪闪、担惊受怕地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城市,千里辗转,颠沛流离,但心中仍然安放了一块坚实的东西,慌忙之中还有一丝沉静藏在了胸间。他想到了自己的爱人和挚友,身上交织着他们的目光。他觉得自己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尽管处于被追踪被围堵的境地……可是惟有那一天,当他从老宁的葡萄园里跌跌撞撞离开,站在一片杂树林子里回头遥望那片模糊的田园时,心中却泛上了一种冰凉彻骨的被遗弃感。
他不曾想过,自己在这片荒原的一角竟会如此慌张,好像突然走到了枝叶凋零的肃杀初冬。多么可怕,蜂蝶远去,鸟雀敛迹,只有从树隙里透出躲躲闪闪的日光。
这片东部平原真的拒绝了他。他站在杂树林子里,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这一点。这是不能接受的,因为这是他的挚友——挚友的葡萄园。他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净土。别了。
他有一阵觉得全身都在颤抖。他迎着葡萄园的方向凝视了很久,然后转身向东走去了。
他不再奔跑,因为刚才的一瞬好像耗损了全部的力气。他只想慢慢走下去,一直向东,走到花岗岩小山那儿,去山隙里找一处可爱的草窝歇息,然后再接近那些散落在河套里的独立小屋。在那里他或许可以找到充足的食物,养精蓄锐,安一下神,然后设法向南——从那儿向南的几百里远将是步步登高,一直走向有名的岈山山脉。也许在大山里活下来并不太难。
他与另一些流浪汉不同的是,除了一把锡壶什么也没有了。原来他还有过一个帆布挎包,一个油乎乎的小布卷,里面包裹了一些旧衣服,装着搪瓷缸和剩下的一点干粮和火柴等杂什;可是由于急急奔跑,慌张之中把什么都扔掉了。帆布包里还有十几元钱,那是卖掉珍贵的收获赚来的钱:有一次他和几个人在山口上干掉了一个野物,把最好的一块肉烤熟吃掉,剩下的就到附近一个村子里卖掉,分到了十几元钱。现在一回忆起那块烤肉就馋得发慌。他不禁又想起以前对爱人说过的那“四种东西”:友谊、事业、爱情、肴。
现在特别缺少最后一种东西。没有了“肴”,什么都没有了。他咂着嘴。好长时间没有吆喝“卖锡壶”了,只想着吃东西。他忍着阵阵饥饿。
天快黑了,既要考虑投宿的事,又要考虑怎样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走到那个小山包的下坡地上,那里有一条小小的沟渠,弯弯曲曲,是被大雨季节的山落水冲刷而成的一道溪水。溪水落向谷底。顺着小溪往前,发现这些溪水清澈,蛮可爱,而这样的水在那片平原上就极其罕见了——那里连年干旱,溪水都不见了影子,剩下的只有河沟里臭烘烘的淤泥湾和龟裂的河床……
他想有溪水的地方就有人家。他估计对了:只走了一会儿,他就看见有四五户人家簇在一块儿。从这儿判断,不远处——山岭的另一边,还会有比较集中的一片小房屋。因为这四五户人家不可能脱离更多的人单独生活在这儿。这些小屋里会有一些心慈面软的老人,那些五六十岁的人,特别是老太太们,总是那么慈祥。“无论是年轻的女人还是上年纪的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我歌颂她们就像歌颂母亲。我见了她们总是长存奢望,啊,只有她们才能免除我的孤单……”
他心中发出了长长的吟咏,一边走近了那些小屋。
迎面第一座小屋,矮矮的土墙围起的小院扫得干干净净。从门缝望进去,这儿多么可爱啊。院子东墙边堆了一些干花生蔓和红薯蔓,让他立刻想到了香喷喷的花生和甘甜的红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那儿,拿着一个簸箕抖动着。他拍打着院门说:
“大娘大婶,给点吃的吧!”
他看见老太太把簸箕放下,拍拍手上的土走过来;但她没有立刻开门。
“俺饿了,走到这儿,想喝口水吃点东西,可怜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儿吧!”
说完这句之后,他从门缝里看见老太太又往前挪动了一下。老人原来是一双小脚,由此他判定她的年纪不小了,大概足有七十多岁。从年龄上看,她可能是最后一批裹足的女人了。凭经验,最后一批裹足的女人是这几十年里最优秀的一茬母亲。他心里颤颤的,希望这个母亲施予食物。他低头抄手,闭着眼睛。
门“吱扭”一声打开了。老人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他睁开眼时,马上看到了一张慈祥的脸。
老人回身时说一句:“你等着啊!”
看来她并不想让他进屋。他就在那儿站着。一会儿老人端了一碗热水和一块地瓜、一半窝窝。他把它们接过来,捧在一块儿,咕咚咚喝下半碗水,然后又将一块地瓜吃下去。那半块窝窝在他手里泛着金黄色,让他看得比金子还贵重,先试着沿边咬了一圈儿,然后再喝一点水。
这窝窝真香啊,他觉得像吃过的最好的点心。他蹲在了地上,后来又坐在了门槛上。
他吃的时候,老人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吃得很慢,剩下的一点水似乎不舍得喝完。他小口喝着。这顿饭他吃得太慢了一点,老人就一直站在旁边。他把碗还给了老人。
老人问:“饱不?”
他咂咂嘴,迟疑着:
“饱……了……”
老人把碗放回屋里,回来时见他还坐在门槛上,就说:“你这孩子还不紧着赶路!”
庄周抹抹眼睛,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揉了一会儿,眨巴眨巴,还是不对劲儿。老人就在衣襟上擦擦手,过来替他动动眼皮,吹了吹说:
“你这孩儿,怎么整这么脏啊!”
庄周心里热乎乎的,他在那一刻真想抱住老人的手臂。他说:“老妈妈,我赶了老远老远;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啊,出来混事,吃不着东西,也做不上活计,困哩累哩……”
庄周尽可能用当地话说给她听,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听得明白。
老人听了果然拍着膝盖说:“这年头啊,富的富死,穷的穷死,流浪娃儿越来越多了。”
天越来越黑。老人让他歇着,自己去忙手里的事情。那时庄周坐在那儿想:我如果能到屋里歇上一宿该有多好啊,即便不成,我在这门旁的草垛子边上歇一宿也好啊。他端量着,后来对老人说:
“让我到草垛边上睡一夜好吗?”
老太太一听眼窝立刻湿了,说:“你这个大孩子,可怜见的,就屋里来吧!”
2
那时庄周就像得了大赦似的,一蹦而起。他身上沾了很多草屑,头上也有草屑。他就顶着这些草屑走过去。老人给他仔仔细细把草屑摘下,叹息着;好像她刚刚发现他脖子上那个破锡壶似的,问他干什么用?
“俺捡了一把锡壶,想把它卖掉……”
“咳,这才能卖几个钱哪,都破了。”
庄周没有吭声,进了里间屋。小屋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一个大土炕,一些很陈旧的柜子,还有两三个大陶缸。屋子里没有别人,屋顶的草被熏得油黑油黑。墙壁上没有抹白灰,而是用旧报纸随便糊了糊。墙上还贴了一些隔年挂历,挂历上大半是些缺衣少衫的女人。他看着,觉得这些女人尽管有些疯浪和浅薄,但她们露出的肌肤还是楚楚动人。他在心里说一句:“多好的东西呀!”
刚躺下,老人走过来指指墙壁说:“这都是俺那娃儿贴出来的。”
这让他知道她有个儿子。
老人说:“他这会儿就在南山打工。他在那里淘金、开矿,隔些日子回来一次,带回一点钱。他爸死了,就俺娘儿俩过活了。”
老人把炕收拾了一下,说那是她儿子回来睡的。“弄得真脏哩。”她让庄周先歇,然后就动手去做饭了。她烧了一点米汤,蒸了干粮和咸菜。庄周喝完热粥又吃了一点咸菜。
老人把炕烧得暖烘烘的。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流泪。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在游荡的旅途上多少次投宿农户,也常睡这种热炕;可是今晚面对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这与他时不时涌出的那种被遗弃感混淆一起,让其不能忍受。他背过身去,不想让老人在烛光下发现晶亮的眼角……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哭泣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双手颤抖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如果你说自己是个冷漠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
他的双手蒙住了脸。他记起了一些歌颂玩世不恭的男人和女人的诗章。它们太多了。是的,不必寻找,到处都是。有人什么都无所谓。地球就像一座草屋,说不定明天就会坍塌。可是人心呢?它们又将存放在哪里?破烂不堪的大地也要有个心的居所啊……我们太贫穷了,我们简直一无所有。可是我们的心还是那么执拗,它仍然坚硬得像块顽石哩。
老人摸摸热炕说:“你困了,早点歇息吧。”然后就回自己的西间屋去了。
庄周躺在炕上,这热炕炙得他凉透的身子骨又温暖起来。多么好的夜晚啊。这一夜里我又有福了。这夜色的山谷埋藏了多少奇怪的、让人的一生只可以遇到一次的美妙和神秘。你刚刚感受了冰冷的逃亡,你刚刚还在绝望之路上挣扎,可是一转眼你又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谁说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你看看这个夜晚吧,母亲刚刚离去,刚刚离去……他伸展着身子,后来又幸福地蜷起。他自我娇惯地用双手抱住躯体。他突然想起自己快四十岁了,已经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了。刚才母亲的声音还响彻耳边,她在说:“你这个孩子……”
庄周的嘴唇伏在了被子上,像在用力亲吻。他发出了“哦哦”的声音。我啊,我能做点什么?为这样的老人,在这样的山谷,我能做点什么?我寒碜而又贫穷,真像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这个夜晚他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羞愧。这神秘的夜晚啊!茫然四顾,全是夜色、夜的声息。他闭上眼睛就能感到那茫茫的、遥无尽头的一片混沌。“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在心中描绘着大诗人屈原的形象,浮现了一个脸上打皱的奇怪而倔犟的老人。嗯,屈原就是这个样子。他想把这个想象的诗神供在心中。“何为诗神?惟有屈原!”他记得有些城里人用一种半通不通的、稚气可怕的伦理学去贬低诗神。这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那些人;想了想,他认为那些人像“吃屎的娃娃”。他明白一个人坐在家里就可以找到杜甫和李白,找到岳飞和辛弃疾;可是如果不走到田野上,不敢做一个落魄鬼,就不可能找到心中的诗神。一想到屈原就要想到歌,如同一想到黑夜就会想到混沌一样。而一旦想到歌,他就要想到那个葡萄园主老宁:这个人还推崇法国诗人瓦雷里呢!一个读不懂法语的人如何迷上了瓦雷里?看来语言的阻障也挡不住天才的万丈光芒。他至今还记得老宁说过的另一句话:“艾略特总没有错……”
庄周在这个夜晚问自己:他怎么就“没有错”呢?
问不出,又想夜色,想母亲。母亲哪,我要为您编织一首最好的歌。我要把关于您的歌携向远方,它将是我的护身符……庄周觉得今夜他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了,就这样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夜晚染得多么浓黑,反正他后来是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给惊醒了。小小的院门一下又一下被拍打,让人胆战心惊。庄周一下从炕上弹跳起来,紧紧裹着被子。他听见老人在西间屋里划亮了火柴点灯,接着端灯走到了中间。
庄周不知是冻还是害怕,哆嗦着嘴唇小声问:
“老妈妈,怎么回事?”
老人面容安详,尽管屋里没有风,她还是习惯地用手挡住灯苗。她对庄周说:
“不要紧,你躺着吧,这是查夜的民兵。”
庄周更紧张了:“为什么查夜?”
“隔三差五,上村的民兵就要到这儿查夜。因为上面布置下来,说要提防坏人从外面流窜过来……”
庄周明白了。他在心里骂:见鬼!
敲门声一阵响似一阵。
庄周把灯火从老人手里接过,放到了灶台上。他一动不动地瞅着老人。老人后退了一步。他把头俯到了老人肩膀上,他们这样靠在了一块儿。
“你这孩子,大半是犯了事的人吧?”
庄周松开老人,点点头:“老妈妈,不知你信不信,我背了个大冤屈!”
老人一声不吭。她看看他,又看看夜色。犹豫了一小会儿,庄周身上都出汗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开始呼喊了。老人端着油灯,一手扯着他,走到最东面的半间屋里。原来那里有一个大紫穗槐囤子。她把盖子揭开,里面空空的。她让他藏进去,然后又合了盖子,往上边丢了几件破衣服。
老人到他睡过的炕上去了,然后拖拖拉拉往外走、开屋门,喊着:“谁呀?”
她又去开院门了。
3
庄周不知道那些搜索者的目标是否包括自己;如果包括,如果仍在追逐与“西瓜案”有关的逃亡者,那么他们究竟是以那张通缉告示为准还是有了更新的了解?一切他都不甚清楚。如果他那帮流浪朋友被捕并准确地描绘出他的形象,那就很危险了。由此他又想到了乔装改换,觉得只有这样才不失为一个聪明办法。但后来又想,他所能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丢掉一个流浪汉的全部外在特征——理发、换衣服;不过这一来又靠近了他那个衣冠楚楚的照片上的形象。
看起来一个落魄的形象和一个道貌岸然的形象都很危险;那么一个“卖锡壶的人”呢?一个到山里打工的人呢?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呢?他不知该将自己划为哪一类才能赢得一种最大的保险系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真正进入了一种逃亡生活。自从打城市逃离,投入到荒野的那一天,他就在经受一种无形的追逐;而今天,他要躲避的却是更为逼近的危险,是真实的追捕。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好事之徒太多了。大概他们都活得太寂寞,他们总要追逐,总要制造逃亡……这使他想起了某些狩猎者的嗜好。
那个夜晚他藏在囤子里,听着外面一问一答。那些背枪的年轻人白天忙了一天,晚上竟然还有热情挨户搜索。他们询问着,声音里充满了警觉和傲气。老太太平静得就像大地,几句话就把几个嫩毛打发了。他们的脚步踏得地皮咚咚响,可见这些人吃得饱睡得好,浑身都是力气。他们的肉体是健康的,可惜长了一付蠢猪脑子。由此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难以挽救:那么多的猪脑子将会非常容易地把一切都毁掉。他那一刻真想追上去告诉他们:你们怕这怕哪,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最需要警惕的只是自己的脑子!
他多么感激老人,他真想一生都服侍在老人身边;可是他知道,自己既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浪迹一生。这会儿他不由得想到了更早时候这片土地上的那个传奇人物徐芾(福)——一个借口为秦始皇采找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方士”。这个家伙当时率领大批五谷百工、童男童女东渡瀛洲,终于远离了嬴政王的长剑。当年的东海瀛洲还处于石器时代,于是那个撑握了现代技能的徐芾在那里颇讨来一些便宜。他不仅使一片苍凉蛮荒之地迅速进入了弥生时代,他自己还变成了一位统治者,最后可能还变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