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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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还有没剥皮的毛豆。呼噜呼噜喝上一碗,浑身冒汗,躺下搂巴着呼呼大睡,直睡到日头高照、野鸡呱嗒呱嗒叫——这时候抖抖破衣裳,找个水洼把眼睛抹一抹,眼就睁开了……”
他咕哝着,哈哈大笑。他差不多看见了冉冉一抿一抿的小嘴,看见了她在风中撩动的长发。他又小声咕哝出来,像一个不停咀嚼的老鼠。他咕哝:“好闺女,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治不好的病,要紧是你得咬住牙,只要能到医院里去就什么都成了。钱不够咱还有法儿,要紧是先躺在小白床上让他们给调理调理。等你病好了,身子壮了,咱无牵无挂一起沿着大河比着劲儿跑。你跑累了我就揣上你,背上你。天黑了咱就找个背风的地方,扒开草窝钻进去,直睡到大天四亮才出来。那些早起上山做活的人看见咱,咱也不用怕。他们会问:‘哪来两个草娃?’咱就答:‘俺是两口子,也是兄妹俩,一辈子就靠吃野物活命,靠喝山落水解渴。大鱼大肉不嫌腻,野菜草根也能嚼。’俺想趁着天暖在这草窝里生个小娃,搂抱在怀里吱哇乱叫,就像黄鼠狼欢欢喜喜得了一窝小崽儿。你说说,那时节咱该是多么欢喜。”
庄周这么咕哝着,周身滚烫,一点感不到疲累。
6
他老远就看到那个河谷里的小屋了,然后就伸出了长长的双臂,像是要一下把它搂到怀里一样。就这么两手伸着跑过去,一抬手就擂那个热辣辣的小门,脸早就贴在了门上。
院子里是脚步声。他等不及了,他一声连一声地嚷。院里的人喊:“就来了就来了!”是老妈妈的声音。
老妈妈开了门,庄周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老人。老人伸出手在他后背上拍打着:“我的孩儿,你可回来了,快进屋看看闺女,她水米不进了……”
庄周“啊”了一声,扑到了屋里。
冉冉昏睡在那个热乎乎的大炕上,头发像麻绺一样散在四周。她枕着一个油滋滋的小枕头,闭着眼睛,夹出一溜整整齐齐的睫毛。她瘦了那么多,颧骨凸出来,脸上的红晕也没了。庄周不敢大声叫她,怕惊醒了她的甜睡。他把耳朵对上去听了听,那呼吸呀,真是比猫儿还细。他小声咕哝:“冉冉……”
他不知做点什么才好。他掀开薄薄的被子看了看她的身子。她合衣而眠,蜷在那儿。她真是比一只生下几个月的小羊还要小。她赤着脚,脚上没有袜子。那双脚啊,老皮苍苍。不过它简直像一对手掌那么薄。他捏了捏她的脚,吃了一惊。这双小脚呀,凉得像冰。他又去摸她的手,那手有点热气,可是上面都找不到脉搏了。庄周不敢耽搁,开始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起来:
“冉冉!冉冉!”
冉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继续呼叫,这眼睛渐渐睁开来。她在捕捉着这声音。
“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走,我们马上走……”
老妈妈在一旁流出了眼泪,说:“好几天了,我给她灌一点汤水,她又吐出来,什么也不吃。不会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前些天还念叨你,说等着你,等着你。我说:‘孩儿,你可不能闭上眼啊。’她说不会,她要等着你,最后要看着你。”老妈妈哭得弯下腰来:“那些串乡走户的老医生来看了,我给她抓了几付汤药喝下去,也没见好。我知道她的病重了,这苦命的娃儿痛死我了。”
冉冉的眼睛好像一点光亮也没有,她极力想捕捉什么东西,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庄周伸出手指在她眼前移动,又在她耳边呼叫。好久好久,这眼睛才变得有了一点神采。后来她的嘴巴猛地抖了一下,说:
“哥——”
庄周一下把她拖在怀里。
冉冉再说不出什么,大滴大滴泪水从眼里涌出来。她那胳膊好像已无力抱住庄周的脖颈了,庄周就把这一对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庄周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觉得冉冉的嘴唇在跳动,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想问她,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庄周抱着她站起来,说:“老妈妈,我们去医院了。老妈妈,你就在家等我们。”
老人流着泪,点头。
庄周抱着她快步跑出了小屋。他差不多什么都忘记了,一直向前跑。直到跑了好远好远,他才记起了他们差不多是沿着谷地上的小路往南跑下去了,而那座医院却在东北方向。于是他又抱着她往回头跑。
跑了一会儿,他喘息得太厉害了,实在跑不动了。他好长时间没有喝一滴水、吃一口饭了。这会儿,他觉得怀里的手臂在用力抓他的脖颈,他的脖颈痒痒的。他站下来,低头去看她。
他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热烈地盯住了自己,嘴里发出了“呼呼”的声音。原来她一直在呼唤自己!庄周把耳朵贴上去,这才听清:
“慢些,慢些,你停一停,你停一停……”
“好妹妹,我听着呢,你说吧!”
“去医院吗?”
庄周点点头。
“有钱了吗?”
庄周点点头。
冉冉却摇起头来:“不用了,我好了。”
“别说傻话,你病得这么厉害,怎么好了呢?”
这时他从冉冉脸上看到那么安恬的神气,还从她的嘴角看到了微笑。啊!他这时候才觉得冉冉又像原来一样美丽……她说:“我等到你,看到你就好了,医院,不用了。”
“你傻说什么,我们一定要到医院去!”
冉冉的手摸着庄周的脸、摸着他的胡茬:“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我以为来不及了。这一回好了。我全身的病,这一回都好了。”
庄周再不听她说什么,安慰了她一下,然后把她往上耸了耸,抱起来继续往前跑去。姑娘在他怀里不停地叹气,他不听,继续往前。她还是叹气。后来,这叹气声越来越沉重。庄周害怕了。他想:她大概忍受不了这么大的颠簸吧?他停下了步子。
他依偎着一棵白杨树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儿。他发现:一直闭着眼睛叹息的冉冉总算睁开了眼睛,这眼睛越睁越大;眼神儿一开始迷迷蒙蒙,后来又开始变亮,有了神采。她的眉毛活动着,眼角像是要流泪,但终于没有流出。
“大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你答应我别跑,就在这儿坐着,好不?”
庄周没有点头。
“就在这儿坐着,我们俩看着,好吧?”
庄周点点头。
她一直重复:“我看到你就好了,看到你就好了,你回来了,回来了……”
“可是我们要快走,到医院去呀!”
“你别动,别站起。”她差不多在哀求了。
庄周只好重新贴靠到白杨树上。头上掉下了一片枯黄的叶子,正好盖在了她的脸上。庄周赶忙给她拿掉了。
“你就是我找的那个亲哥哥,是不?”
庄周点点头,把她贴在了胸前。
“妈妈让我出来找哥哥,找啊找啊,到底是找到了,不过就是太晚了点。哥哥——”
庄周答应着。
“哥哥——哥哥——”她一迭声地呼唤。
这声音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微弱。“啊啊,啊啊,”她叹息起来,不停地叹息,下巴垂下去。庄周扶住了她。最后她的目光又像原来一样热烈了。庄周吻了她,她在这亲吻中不停地叹息。后来手臂一次又一次从颈部滑落。庄周低头注视她,眼看着这双大大的眼睛中热烈的光茫在褪脱,就像晚霞在一点一点收敛彩色的光束一样……
“冉冉——妹妹——我的冉冉!”他叫起来。他发现她在微笑,微笑,直到把所有的神采全部收拢起来。她嘴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这叹息微弱极了。
庄周不顾一切地抱着她往前跑。跑啊跑啊,不停地跑。他再也没有听到细小的叹息。这叹息声真的一点也没有了。他怕惊动了她的沉睡,小声叫着:
“冉冉,冉冉,你等一等!”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两手托着她,缓缓地坐下。他轻轻拨动一下她的睫毛,又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倾听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什么都没有了。
庄周抬起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他抱着她来到了一片平平的、洁白可爱的细沙上,那儿有一片嫩绿的草。他把她放在平展展的白沙和绿草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
下篇
第四章
爱情简史
1
农场生活日趋紧张,所谓的军事化管理正越来越严。几乎一切指令都用号声传达。白天累了一天,早晨天不亮号子又响了。大家对那个吹号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他倒总是准时。曲在第一声号子里一个翻身爬起,闭着眼睛摸到鞋子衣服,有时候穿好了鞋子才发现裤子还没有穿,于是再把鞋子脱掉。他有时觉得自己敏捷得简直像个年轻人。接近凌晨时分他总是侧着身睡,这样号声一响,身子躬着滚动一下就爬起来了。他穿衣服时闭着眼睛,听旁边响起一片的穿衣声。路吟一边穿衣服一边呻吟,他先是在工地上把脚扭伤了,后来又碰破了膝骨,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可他即便这样也仍然逃不脱军事化管理。令人惧怕的号声,逼人的号声,除了催人上工和跑操、下令熄灯之外,连吃饭和工间休息也要吹号。
这使人想起在干校的日子。那时的管理人员说:“我们这儿是一座大学校,要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
“不是监狱,胜似监狱,无罪者个个是要犯。”曲当时曾在心里这样总结过。
曲特别忘不掉的是当年干校筹划的那个运动会。
从一开始就满认真的。上边号召大家积极参加,没有特殊情况不得例外,并且都要争取好成绩。握说运动会上的记录也要载入档案。工作人员真的布置起运动会了。他们让人整理场地,弄平跑道,挖跳高用的沙坑等等。大多数干校“战士”都往六十岁上数了,三四十岁的人只占五分之一,所有人都要一块儿报名,并且每人都要承担一两个项目。只有那些身体实在虚弱,甚至是带着残疾的人才被允许做大会服务工作。运动会共分两个组:老年组和中青年组。
曲当然分在了老年组。设立项目有中长跑、短跑;铅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接力、跨栏,等等。不知为什么没有球类比赛。曲觉得惋惜。“我曾经踢过足球,这使人难以置信。”他咕哝着。报项目时,工作人员用笔戳着一张纸说:
“你选一项。”
他看了看,摇摇头。
“总要选一项呀。”那个人笑了。
曲抓着铅笔,笔尖在那些栏目里移动着,因为没有一个项目可供选择。旁边一个年轻人说:
“跨栏怎样?我看你的小腿挺灵便,屁股也不大,跨栏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人就在纸上勾了一下。曲点点头,又自己动手在铁饼那个栏目里勾了一下。
艰苦的训练开始了。每个人都尽力准备自己的项目,像迎接一个沉重而艰难的节日。但节日毕竟是节日,大家脸上有了笑容。可是工地上的定额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学习时间似乎也抓得更紧了。尽管节奏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仍然有什么值得让人兴奋的东西。看不完的材料,读不完的红皮书。有人率领一个中青年组搞起了“背宝书比赛”,结果在其影响下曲他们这些上年纪的人也要参加比赛。可惜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顺畅地、一字不差地背下一篇宝书。除了背诵,还要抓紧一切时间集中讨论,谈体会、写心得。学习专栏就立在宿舍旁边,上面还有诗和其它形式的“文艺作品”等等。受人鼓动,曲在宣传栏上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博大精深。大伙儿围在宣传栏下相互欣赏杰作,那真是最愉快最幸福的时刻。有的格律诗尽管写得晦涩拗口,但时时闪烁出掩藏不住的机智。有的却是过分地通畅了,真让人怀疑它会出自一个老教授之手:“宝书是个宝,人民离不了;两天不学习,平地就摔跤;一步三摇晃,无风也折腰。”
离运动会的召开还有一个多星期,头头发布命令:上工时间缩减一半,剩下的时间专门参加训练,没有报项目的人要照常上工。
大家一律穿上公家发下的服装:运动衫和小短裤,红红绿绿簇新簇新。当这些鲜艳的服装被人用紫穗槐编成的大筐抬到运动场上时,一对对呆滞的目光一下变亮了。他们迅速围上。旁边有人拿着花名册,点名让人上前领取自己的服装。曲套上了一条红背心,还穿了一条湖绿色的针织短裤。时值中秋,天气还有点热,大家都遵照指示立即换装。本来这些运动服要在比赛时才穿,可是有人硬要他们提前穿上,说这样一方面可以适应,另一方面穿久了辨认起来也方便。红色背心有点宽大,可短裤又太小。曲觉得整个下半身都像被绳子勒起来了。
他要求再换一件。
工作人员过来看看,认真端量一番,前前后后看,笑嘻嘻的:“紧是紧了一些,不过……”
正好几个头头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工作人员就指一指曲。他们说:“这样挺好,就这样穿去吧。”
曲试着往上跳了跳,走开了。
他的项目是铁饼和跨栏,可是训练时好几个人合用一个铁饼,好长时间他只能扔一两下。不过他发现谁也不能把铁饼掷远,所以到时候竞争不会激烈。参加这个项目的几个老年人要两手抱着铁饼走来走去,每扔一下都要憋足力气。有的奋力一扔,也只是扔出十几米而已。跨栏却无栏可跨,只得用棍子横在地上,每跑到棍子前就要想像那个横栏,往上蹦跳一下,再接着往前。那时工作人员在一旁看着,腰都笑弓了。头头们背着手检查训练情况,惟有他们一点不笑,嘴角紧绷。曲明白自己这时候更像一个猴子,皱巴巴的身体大部分袒露在外;特别是两条腿,简直像年轻人的胳膊一样细,右腿踝骨上边还有一个大疤——这条腿在空中一扬,很像当年在足球场传球的动作。
2
不错,那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踢伤的。当时踝骨那儿有了一处囊肿,医生说非做手术不可。只因为他踢球心切,有人说不上麻药伤口愈合得更快,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上麻药。那个疼痛!几个人按住他,一刀一刀他都知道。他咬着牙,没有喊出来。可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喊着“胖子”。“胖子”是体育系刚召来的一个女生,身体有点胖,眼睛又大又亮,头发乌黑。曲他们举行正式比赛时,好多人围上看。有一回他正踢着球,觉得身上沉甸甸压得发慌。后来他才发现:“胖子”在看他。他踢得更来劲了,浑身灼热。他当时是6号。下边有人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6号,个子不大,多凶。嘿!这家伙,铲球真棒!”
他觉得脚底下的球像系在“胖子”眼上似的,“胖子”的目光到哪,球就滚到哪。他小声咕哝:“胖子,胖子……”对方正加紧对付这个6号,他却格外刁钻,身体瘦小,机灵无比,简直像在草地上打滚。他的带球路线捉摸不定,像一些大明星一样学会了用脚后跟磕球。对方球队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像半截铁塔似的家伙盯上了他。他觉得对方在做鬼脸,还龇出牙来。这个人身体很好,然而修养很差,也许是个粗野的强盗弟子,龇着牙,在一旁跳跳跃跃,寻找机会下脚。曲就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心里骂:“你妈的,你敢堵我的‘胖子’,你妈的!”那时候他想用粗野的办法给自己鼓鼓劲儿。很漂亮,过了他。好,又过了一个。球进